书名:[重生]雍高帝纪

分卷阅读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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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带着王晟原路返回,重新放在床上,仔细地盖好被子。赵多将晾温的药送了上来,刘符坐在床边,接过来端在自己手里,“景桓,我喂你喝吧。”

    王晟知道自己端不住药碗,也不勉强,微微一笑道:“有劳王上了。”

    他因为发热,一贯苍白的两颊添上了些血色,眼睛中结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看得刘符心里像是被小猫的爪子抓过一样。他捧着药,却不着急喂给他,凑近他问:“我先喝,然后拿嘴喂给你怎么样?”

    王晟这时候说话总是慢半拍,刘符等了一阵,才见他无奈地摇摇头,缓缓道:“王上,不要胡闹。”

    他这话出口,就好比捏着根芦苇当剑用,软趴趴地架在别人脖子上,刘符自然完全不以为意。只是他舀了一勺,刚凑近自己,闻到那股直冲天灵盖的苦味,就一瞬间放弃了和王晟同甘共苦的想法,把勺子直接放进了王晟嘴里。

    王晟倒是不嫌苦,刘符喂一勺,他就喝一勺,喝到大半碗的时候,他摇了摇头,按住刘符的手,“臣喝不下了。”

    刘符有些纠结,他觉着药不喝完不行,但看王晟又实在难受得厉害,就又问了一句:“真不喝了?”

    王晟一手掩在腹上,犹豫了片刻,又张开嘴,“还是喝完吧。”

    剩下的小半碗喂了很久,刘符怕他再吐药,将他扶起来顺了一阵背,才又放了回去。见刘符又要起身,王晟轻轻按住他的手,“王上,歇歇吧,臣没事了。”

    刘符于是在他旁边坐下,和他一起倚靠着床头半躺着,过了一会儿问:“景桓,你肚子疼吗?”

    王晟点点头。刘符动了动,忽然坐直起来,小声道:“那我……给你揉揉吧?”

    王晟偏过头看着他,一直看了半晌,才垂下眼睑,慢吞吞地把手拿开,“有劳王上了。”

    刘符也不知道他都和王晟做了那样的事,摸摸肚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说完这话,莫名地还是觉得脸上发热。他把手盖上去,贴在王晟腹脐上,问他,“是这里疼吗?”

    王晟两只黑漆漆的瞳仁安安静静地朝着他,喉咙里“嗯”了一声。刘符点点头,两手用力搓了搓,才又盖在那上面,打着圈轻轻揉了起来。他揉了一阵,突然嘟囔道:“景桓,你肚子太凉了。”

    王晟笑笑,轻轻摇了摇头。

    刘符把手伸进衣服里,又摸了摸自己的,“嗯……我肚子就是热乎的,你看,要不然你怎么总是疼呢。我以前给你的小手炉你用了么,没事抱着暖和暖和。”

    见王晟又失笑,刘符问:“你怎么这么高兴?”

    王晟慢吞吞地回答了前面那个问题,“多谢王上,臣用过了。”他又补充道:“很暖和。”

    “和我手哪个暖和?”

    王晟不答,刘符等了一阵,笑道:“景桓,我怎么感觉你现在这么傻呢,不是把脑子烧坏了吧?”

    “臣睡一觉,明日就好了。”王晟不知道是真没听出来还是装没听出来,居然就这么认认真真地回答了他。就在刘符以为他真烧傻了的时候,又听他缓缓道:“劳烦王上明日一早命人知会丞相署一声,让他们把公务送到这儿来,臣明日恐怕回不去。”

    “我养着丞相署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吗?”刘符不满道:“让你底下那个谁……薛举!对,让薛举先担两天。”

    王晟皱眉,坚持道:“现在正值秋忙,各衙多事,臣不看着,恐怕出什么乱子。”

    刘符揉着,手上多用了一分力气按下去,见王晟果然眉头一拧,只得又卸了劲力,“你看,还这样呢,能看什么?李太医要被你气死了。”

    王晟笑笑,不说话了。他和刘符都是正事面前绝不含糊的人,他知道到了明天早上,刘符还是会不情不愿地派人去取的。

    “对了景桓,我好奇很久了。”刘符忽然问:“怎么每次太医给你诊治,只要一解开衣服,你就发火赶人?那毕竟是医者,又不是旁人,讳疾忌医么?”

    王晟愣了一下,随即目光渐渐地有些远了。见状,刘符问:“多少年前的事了吗?”

    王晟点点头,不欲多言。刘符却被勾起了好奇,在床上盘腿坐了起来,“来景桓,说说你以前的事儿啊!你看我都揉这么半天了,没别的要求,就这一个,快和我讲讲。”

    “王上当真要听这个?”

    “当真!”刘符推了推他,“你不说我今晚都睡不着觉。”

    王晟无奈地叹了口气,当真讲了起来,“王上不知,臣年幼时身体原本也康健,很少生病……”

    他自幼家贫,原本家里有块田地,倒不至于饿死,后来遭了灾,赶上大旱,当时已值叔季之世,天道陵迟,朝廷风雨飘摇,自身难保,哪能顾及到百姓的死活。没了朝廷的保护,像他们这样守着几块薄田讨生活的普通百姓,脆弱得就如同一层窗户纸,平日里交满了十数样赋税后尚能勉强过活,可一遇到天灾,就像被一个指头戳破了似的,再也回不去了。粮食收不上来,官府的赋税却照收,到头来只有将土地贱卖给富户才是唯一的活路。可没了土地,只能眼看着手里的钱花光。于是他们一家成了乞丐,一连三年的大旱让一整个州的农户都成了流民,大家都朝着天上高高地伸着手,却哪能指望着从官府和富户的口袋里掉出钱来。原本他家虽然穷,却也有一块土地,能居有定所,现在却只能随着乞讨的人群,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大批的流民就如同蝗虫一般,所过之处都变成光秃秃一片,什么都不剩下,可每天都还是有无数的人死去。死的人多了,瘟疫便开始横行,饿死的、病死的、争食被打死的……四处尸首横陈,在这天下大乱之前,人总是有数不清的死法。他们一家自然不会幸免,先是他母亲病死了,然后他的父亲也活活饿死,十四岁的王晟吃过树皮、草根、泥巴,甚至连蚂蚁都不放过,总算皮包骨头地活下来了。

    他拖着步子,跟着别人,不知道要往哪里走,脚掌踩在沙砾上,划出了血,却一点都不觉着疼。他想起从前在学堂外面偷听到的一首诗: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他想,他就是这样的一枚露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干枯,就像那么多永远死去的人一样。

    后来他还是找到了活路,一家大户的仆从害了瘟疫死了,他被带进了府,将那种朝不保夕的惶恐隔绝在了高墙之外。那是当时的他所能幻想出的最幸福的生活了,外面风雨飘摇,却与他无关,他正躲在厚厚的墙里,每天只要割草、喂马、清理马厩,做那些琐碎的杂活,甚至有时候还能借来一本书,在小主人学厅的窗外偷听一阵。

    他听到教书先生说,土地都被兼并到了一小部分人的手里,天下且要乱呢。

    后来他又听说,全国各地都有百姓揭竿而起,如同燎原之火,在地图上四面烧开。天下如同架在火上的油锅,终于腾起了第一颗泡沫。

    王晟放下了手中的书,他知道,现在天下如沸,上百万的农民军声势虽大,却不足为虑,十年之内,必然平定。可各地起义平定之日,就是诸侯割据分立之时——天下且要乱了。

    可还没等到那时候,他自以为平静的生活就先被打断了。府中丢了一颗夜明珠,与他毫无关系,他也就并不在意,几天后他却被主人捆了起来,厉声喝问是不是被他偷了。当他看到和他睡在一处的小厮站在主人后面对着他露出既仇恨又得意的神情时,也浑然不知自己在什么时候和他结下了梁子。他每天除了做事,就是读书,晚上躺在床上,想着书里的和墙外的东西,然后皱着眉头睡着,其余的一切他都没放在心上。

    他的住处和身上被搜了一个遍,当然没有那颗珠子的下落,府里主人却认定了是他偷的,他为此还吃了不少的鞭子和拳头,后来实在找不到,小厮凑在主人边上不知道说了什么,主人点点头,没过多久他就被灌着喝了一大碗药。不到两个时辰之后,他就开始不停地腹泻,怎么都止不住,像是有刀刮着肠子,一下、一下,浑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后来他腿都软了,只有躺在地上,肠子像是要拧断一般,身下流出的只剩下黄色的水,沾在衣服上,却还是没找到那颗珠子。他眼前黑了片刻,当他在剧痛中醒来时,见到自己正衣衫大开,府里的主人和小厮站在一旁,另一个仆人正把手按在他肚子上,一寸一寸地捋过去,然后回头道:“老爷,没有啊!”

    他用力拨开那只手,拢起自己的衣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他好笑地想着,为了一颗夜明珠,平日里文质彬彬的人可以变得像狗一样癫狂,他忽然想起流亡时那些为了争夺一块干粮而大打出手的流民,他们的眼神正和眼前的人一样。

    饿殍遍野,天下将乱,而他却正在被人问:我的那颗夜明珠呢?

    后来王晟离开了此处,从高墙中出来,真正走进了乱世之中。那年他十九岁,却没有少年人的活泼和手臂间渐渐盈起的力量,反而瘦的像是一根竹竿,风一吹就会折断似的。从那次之后,他就落下了腹疾,时常就会无缘无故地腹痛,有时一天也吃不到一顿饭,那疼痛便变本加厉地折磨着他。糊口尚且困难,得了病自然没钱医治,只有拖着这一条路可走,疼得受不住时,他只能碰碰运气,跑遍全城的医馆讨些药渣,就着生水吞进去。他几次疼得昏了过去,醒来后便继续赶路,有一次再醒来时,他睁开眼睛,看着高高的蓬草和蓬草缝中湛蓝的天,不知怎么,就像两根线串在一处一样,他忽然明白过来,现在世间正发生的事,这些啸聚、溃散、崛起、消亡,这些你方唱罢我登场,原来一早便在书中写的明明白白。

    他坐起来,举目四望,忽然觉得世间不一样了。

    第83章

    刘符手上动作一停,怒道:“那家富户在哪?”

    “后来起义军杀进城里,见到大户就冲进去抢粮食、抢金帛,杀红了眼,动辄便屠人满门,听说那一家人也没躲过去。”

    “哪家起义军?”刘符冷哼一声,“要是将领还活着,我哪天亲自登门拜谢他。”

    王晟无奈地笑笑,“如此短视之人,岂能长久?那时正是群雄四起,各露头角之时,四海混沌,世势幽明,如此之人,如过江之鲫,引得中原处处烽火连天。哎……”他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轻轻叹了口气,“那时可真是民不聊生……”

    刘符摸着他肚子又隐约闹腾起来,拍了拍他,打断道:“仔细一会儿又疼了。”他抬头想了想,“那时候我多大?嗯……八九岁吧!”

    王晟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莞尔。刘符问:“怎么?”

    王晟摇了摇头,含笑道:“王上小时候应当很淘气吧。”

    “哪天你问问咱右将军不就知道了?”刘符卖了个关子,“幸好我家这边乱的晚,不然哪有命活到现在,不过——嘿嘿……”他笑道:“等我长大了,也正是天下乱到头了的时候,你说他们争来争去,也不知道便宜了谁。”

    “若是未遇到王上,臣也不知正在何处了。天下乱得太久,人命贱如草芥,到如今,也该是太平的时候了。如今强弱渐分,统一易、太平难;立国易、守土难,臣每一思及……”

    “好了景桓!”刘符截住话头,换了只手揉,“不都说了别想这个了么,再叹气仔细一会儿又痉挛了。”

    王晟按住他的手,“王上累了吧?臣无事了。”

    “少来,”刘符拨开他,“你刚才又差点犯病,还无事呢,我手在上面能不清楚么。”他揉了这么久,王晟肚子上还是凉飕飕的,刘符忍不住道:“我说景桓,你不会是吃冰块长大的吧?”

    见王晟不语,他又自顾道:“哦,冰块这东西贵的很,你个放牛娃、庄稼汉还真弄不来。哎,蚂蚁是什么味道的?”

    “有点酸。”王晟答道,他忽然有点担心刘符哪天真去尝,又补充道:“不好吃。”

    刘符点点头,不知道想了什么,忽然凑近了笑嘻嘻地问道:“景桓,你对太医发火,怎么不对我发火?”

    他知道王晟说不出来肉麻的话,所以才这么故意作弄他,要看他怎么办。不成想王晟看着他,不声不响地伸出手,轻轻盖在他按在自己肚子上的那只手上面,不好意思的反而是他了。刘符手背上一凉,又揉了两下就停住了动作,他看了王晟一会儿,忽然趴下去“吧嗒”地亲了他一口。

    他想起来那时他扯开王晟的衣服,两只手在他身上放肆地游走,王晟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落在他身上,紧紧抿起了嘴,像是正忍耐着什么,片刻后却忽地神情一松——那时候王晟望着他的神情,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十余年来,他从没想过,从那样一双清正严厉的眸子中,原来竟会流露出这般令人魄动的爱意与柔情。

    他盯着这会儿正靠在床边的王晟,像是开玩笑一样地说:“舒服吗?以后我天天给你揉肚子。”

    他一年里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外面打仗,这话怎么都做不得数,王晟却点了点头。刘符果然很高兴,他翻了个身,倚靠在王晟旁边,给他掖了掖腰间的被子,“听褚大夫说你府里养了只猫,你宝贝的不行,什么时候养的,我怎么不知道?”

    王晟愣了一下,含糊道:“没有多久的事。”

    刘符忽地坐起来,“那你那一池子鱼不都得吃光了?”

    王晟失笑,摇了摇头,“王上放心,池中鱼都无恙,还比春天时肥了些。”

    “哦,那就行——你这是什么话,你的鱼我放什么心啊……”刘符又躺了回来,“景桓,累不累?不累的话,给我讲讲我遇到你之前的事啊,你身上都没有钱,怎么活下来的?”

    “王上怎么突然对臣以前的事情感兴趣了?”

    “我对你以后的事也感兴趣,”刘符拿肩膀撞撞他,“快说。”

    王晟一笑,对他无有不应,打起精神,当真缓缓地讲了起来。

    中原连年兵燹,疮痍呻吟,大人物们招兵买马、一掷千金,十九岁的王晟每天要考虑的,却是怎么能活下来。他因为认识字,被招进一支队伍里,后来一路做到了主将的幕僚。对他这般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人来说,这已是极大的器重和幸运了,可他冷眼看着,心里却清楚,此时威风赫赫的将军,也不过是冢中枯骨罢了,就如同随便拿起一本乱世史,翻开一页,在角落中才能找到的名字,固然烜赫一时,却不可能担得起天下。

    他于是逃了出去,历史的巨浪浩浩汤汤,他身处其中,就如同一滴水、一粒沙,任由自己被裹挟着急驰而去,浑不知到底会去向哪里。为了避乱,他辗转来到了蜀地,做起了教书先生,在战乱之中,那里就如同一片桃花源。他在村落里办了学堂,却发现收上来的学费还不够买书,只得又敲开了大户人家的门。世家显贵只会请硕师大儒,自然瞧不上他这般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他也清楚这一点,在蜀地又辗转许久,最后终于在一个落魄的大族中站稳了脚跟。这一族家道中落,变卖了许多祖产,书却一本没卖,留下来充当最后的门面,所以书籍倒还十分齐全。

    这下他可以放心地借书来读了。不过三年的时间,他已翻遍了这一家的藏书。他自来有过目不忘、过耳成诵之能,读书、背书于他而言是件比吃饭还容易的事,如果他愿意,二十年之后,他也会是硕师大儒中的一个,出入于朱门之间。可他心里知道,他读书不为留文章以传世,更不是为了青春作赋、皓首穷经,他每天打听着外面的情况,听人说着何地遭了兵乱,哪座城池易手,何处的百姓被屠杀殆尽,哪个将军被悬首东门,心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

    兵连祸结,到底谁是擎天架海之人,能解天下于倒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