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晟点点头,“真倾危之士。”
“说起来,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以为他像我一样,都是二十岁出头。”刘符翻了个身,面向王晟侧躺着,“后来一问才知道,原来只比你小四岁,真是看不出来。”
王晟沉默片刻才道:“王上富于春秋,臣却老得厉害了。”
“哎,景桓说哪里话,”刘符心不在焉,丝毫不觉得王晟这话是自己引出来的,他一面说着,一面伸出一条胳膊,一点点环过王晟的腰,“古人云:年有五十,未名为老。景桓正值壮年,哪里老了?”
王晟浑身僵直,像是一块泛着热气的木头,他习惯性地抿起嘴角,胡须下面的喉结轻轻动了动,闻言只摇头不语。
见王晟没什么动作,刘符心里有了个底,于是得寸进尺、变本加厉。他环过王晟的腰,然后将自己一点、一点地挪了过去。等他停下动作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伏在王晟身上,两手撑着两侧床榻,好让自己不至于压在眼前这个一贯病弱的丞相身上。
王晟闭眼也不是,睁眼也不是,两手攥紧了身下的床单,将面皮绷得更紧。
“景桓,我想……”刘符见他板起脸来,心里打起了鼓,他停顿了很久,才接着道:“我想亲亲你。”
王晟活了一把年纪,到了这时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胸腔里像是擂着急鼓,带着胃一起跳了起来。他将两手又攥紧了些,竭力地收拾好表情,不教自己在这时失态。不知道是不是心跳得太快,他在微微的眩晕当中,竟觉得有一丝恶心在胃里搅起来。
刘符见他脸色更差,看着几乎要发怒一般,心里一毛,下意识地就要从他身上退下去。但他今天到底是豁出去了,反正王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刘符牙一咬、心一横,只见他像是要去河里抓鱼一样,朝着王晟气势汹汹地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然后轻轻亲了亲他的耳朵。
刘符重新将自己撑起来,一面在心里恨铁不成钢地扇自己巴掌,一面解释道:“我想起来,以前亲过你……你耳朵。我就看看,看看你耳朵是不是还……还那么热。”
他又舔了几下嘴唇,补充了一句,“是,还是那么热……景桓,你,你耳朵真热。”
王晟吃不住了,他自来身居高位,又习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要说是如此了,这些年来连句调笑都不曾听过。到了这时候,他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有将全身绷紧了,不然稍一放松,从头到脚都要哆嗦起来。
刘符见他面沉似水,心里既忐忑,又有点难过。他问:“景桓,你不喜欢?”
王晟看不见自己脸色什么样,闻言有些疑惑地看向刘符。刘符不知道,他自己却清楚,从前刘符醉倒的那个晚上,他就偷偷亲过他——还亲了两次。像现在这般,不要说想,他连梦都不曾梦到过。
他只想要一点点,可忽然什么都拿到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刘符低下头,把头埋进王晟颈窝间,一动不动地停了一阵后,忽然嘬在上面,转着弯吻到锁骨,又一路向下滑去。
“王上,王上……”王晟忍不住出声唤道,声音发着颤。他几次想拉住刘符的手臂,央他停一下,手上却没有准头。他觉着喉咙里多了颗心脏在跳,心跳声在耳中连成一片,快得让他有些受不住了,胃里猛地一拧,他呼吸一窒,将滚到嘴边的闷哼压了下去。
刘符不理会他,自顾自地继续着,他总觉得王晟体寒,可这时他身上却像热水泡过一样滚烫,这滚烫让刘符有些忘乎所以,却没注意身下的人难以忍受般地颤抖起来。
忽然,王晟颤着手推开他,猛地翻过身,一手掐着胃,伏在床边吐了起来。
刘符坐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他,身上的热度一点点退了下去。他朝着王晟伸出一只手,还没碰到他后背时,又轻轻落了回去。刘符拢好衣襟,坐在床边,一面穿鞋一面低声道:“景桓,我总不至于……”他勉力地笑了一下,没再说下去,知道王晟正吐得辛苦,看不见,又将笑容收了。
“你好好休息,我先去别处了。”
他行至一半,忽然听到王晟在身后急急唤了他一声,刘符脚步顿了一顿,却到底没再回头看王晟一眼,快步逃了出去,似乎一刻也不愿多待。到了门外,见到侍立在外的赵多,刘符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道:“丞相身体不适,服侍他歇下吧,要是不大好,就去传太医。”
赵多应道:“是。”
刘符摆摆手,脊背挺得笔直,大步走了出去。
第81章
刘符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先看到淡紫色的床幔,随后听宫人在一旁小声道:“王上,该上朝了。”
“上什么朝,不去!”刘符用力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王上这是在哪生了这么大的气呀?”阿来伸手将刘符翻身时甩在脸上的乱糟糟的头发拨开,摸了摸他的脸道。
刘符哼哼了两声,不说话。
“这……”宫人为难地看了看刘符,又看了看阿来,阿来朝他使了个眼色,宫人点点头,抱着铜盆和布巾向后退了一步,却站在那没走。阿来叹了口气,“王上不说?哎……昨天半夜臣妾睡得正熟,王上突然提枪闯进来,吓臣妾一大跳,还不给臣妾一个说法?”
刘符虽然心里还窝着火,这时也忍不住被她这个比喻逗笑了。他和缓了面色,长叹一口气坐起来,“说法?我还想要别人也给我一个说法呢……”
阿来从宫人手中接过布巾,在刘符脸上抹了两下,“王上从赵国回来,第一次朝会就不去,估计还有的是人也要追着找王上讨说法,可轮不到臣妾了。”
刘符摇了摇头,吐出漱口的水,随后就有宫人拿来朝服,替他穿上。他正正冠带,先对着阿来重重哼了一声,随后便大步出去了。阿来对着众人摊了摊手,看着刘符的背影摇着头笑笑。
刘符笔直地坐在正首,目不斜视地看着下面。廷尉张青奏道:“王上,反贼刘易之、吴继戎等人,并从犯刘卓等二百余人,现正押于廷尉署,请王上处置。”
刘符翻看了一下名单,“主犯八人绞死,其余流放……我看,还是接着流放到西北吃沙子去吧。”
王晟出班奏道:“王上,金城叛乱新平,不宜再将人流放至此地。”
三品以上大员都着紫色朝服,王晟一动,十分扎眼。即便刘符目视前方,只分了余光给他,也能看到一大坨紫色从视线左下角移动到了正下方。
刘符扯了扯勒在下巴上的带子,“我倒想把他们流放到岭南去吃荔枝,”他转动视线看向王晟,摊了摊手,“这不是江南还没打下来吗?”
“王上何不将他们流放至蜀地西南?”
“蜀地?哦,蜀地……”刘符拉长了声音问:“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明明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他却不嫌麻烦,一连点了三四个人,见大家都无异议,才点点头道:“那就依丞相所奏。”
王晟却不退回去,“王上,还有一事。先前随刘易之起兵的五万叛军,除去吴继戎所部人马外,多为被强征从军的普通百姓——”
刘符插话进去,“那就都放他们回去种地,秋收都错过去了。”
“是。”王晟等他说完,继续道:“臣也担心扣住他们,会错过秋收;况且百姓并不知谋反之事,所以前些日子先放其归田了。”
“哦。”刘符点点头,半晌后忽地一笑,“丞相都安排周到了,何必要我过问?”
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瞎子也能看出刘符心情不好,谁都不愿意在这时候触他的霉头,但凡事也总有例外。“王上此言差矣。”刚被从洛阳召回的蒯茂出列道:“外廷之事,王上有当问者,有不当问者。此事关系数千百姓,似此关乎民本之事,王上不问,更欲问何事?”
刘符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火,不仅不发火,反而还呵呵笑道:“大夫所言正是,我失言了,我向丞相赔罪。”说完,他还认真地对王晟拱拱手,王晟站着受了,也对刘符一揖,一言不发地退了回去。
“诸位爱卿,没什么事儿,”刘符站起来,“就先退朝吧。”
退了朝,刘符刚摘下帽子,就听宫人来报,说丞相求见。“丞相?”刘符把帽子扔进赵多怀里,“不见!问他有事怎么不在朝会上说。”
宫人领命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报,“丞相说是按照王上的旨意,来和王上一同用早点的。”
刘符一愣,“好啊,将我的军!”他暴躁地走了两圈,“和他说,我今天不想吃早饭了,让他自己回去吃去。”
没过多久,宫人又回报,说丞相领命走了。
刘符气更大了。
午饭和晚饭的时候,王晟各来问过一次,刘符都不见他。晚饭时刘景正好在旁边,问他:“哥,你和丞相生什么气呢?”
刘符一肚子火气、一肚子委屈,正愁没有一个人可说,可他刚张开口,就又消沉下去。
说什么呢?他趴在王晟的身上亲他,越亲王晟就将脸板得越紧,后来干脆忍不住吐了——这种话,哪怕是对着亲兄弟,他也说不出口。
把他脸皮揭下来、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再踩上两脚,也不过如此了。
刘符放下筷子,冷笑一声道:“从来都是丞相生我的气,哪轮到我生他的气了?”
“可是,”刘景摇摇头,“每次惹丞相发火,你说几句好话就能哄好,他板着脸的时候从来超不过半刻钟,你这气都生一天了吧?从早朝时候我就看出不对来了。”他煞有介事地敲敲桌子,“哥,你这个气量上还差很多啊……”
“那不一样。”刘符把他碗拿走,不耐烦地赶人,“行了景儿,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刘景把饭碗又抱了回来,“不行,我还没吃完呢。”
刘符“嘶”地吸了口气,指着刘景的鼻子点点头,“吃吧吃吧,你使劲吃!我走了。”
他刚走出去,忽然又听宫人说丞相求见,刘符站住脚,“有完没完了?三顾茅庐都没有这么勤。一天三顿饭都吃完了,他又见我干什么?”
宫人答道:“丞相说乾佑的栗子送来了,他带了一筐给王上尝尝。”
刘符哼了一声,“乾佑进贡给宫里的栗子比给他丞相府的不知道多到哪里去了,用他再转手送我吗?拿回去。”
宫人去传话,过了一会儿回来道:“丞相说那些是他给剥好了的。”
刘符摆弄着一支萧,呜呜咽咽地吹了一会儿,闻言顿住了,扭头问道:“他自己剥的?”
宫人点点头。刘符沉默片刻,摆了摆手,“让丞相进来吧。”
宫人在他俩中间传了一天的话,这时候听见总算是最后一次了,不禁露出释然的表情,小跑着去了。刘符放下萧,正襟危坐地瞧着王晟走进来,旁边还真跟着一个人,抱着一筐去了壳的黄澄澄的栗子。他看了栗子一眼,“丞相政务繁忙,倒有功夫剥出这么一大筐来。”
王晟被晾了一天,似乎毫不在意,神色如常道:“王上,臣是来向王上道歉的。”
“哦,不是‘请罪’,是‘道歉’?”刘符点点头,挥去旁人,酸酸地道:“丞相何必道歉?身体上的事,想控制也控制不了,换了我,我怕不是也忍不住。这也是没什么办法的事,丞相无须自责。”
王晟只说了一句,可刘符就好像突然扣动了连弩,还是一弩十发的。他叹了口气,“王上请容臣细禀。”
“王上——归命侯求见。”
“何武?”刘符看了王晟一眼,“让他进来。”
何武踉踉跄跄地进来,刚一见到刘符,就“扑通”跪了下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王上,刘卓谋反,和臣一点关系也没有啊。臣是亡国之人,百死之身,蒙王上天恩浩荡,不仅不杀臣,还赏爵赐宅,臣在长安,常受恩泽,如蒙雨露,再不思他处。臣对王上忠心无二,天地可鉴!”
刘符知道他是被自己下的“悬首三日”的命令给吓怕了,这才有了现在这一出戏。他对王晟使了个眼色,王晟会意,猛一板脸,对着何武厉声道:“好一个‘忠心无二’!既如此,为何纵容家丁与反贼暗中联络?反贼来信,送到你府中,你一没有置之不理,二没有上报朝廷,反而亲手写了一封回信。在信中更是大吐苦水,诽谤朝廷,大有拉拢之意,还说没有勾结反贼?待得刘易之父子谋反之事东窗事发,心怀忧惧,方才来自表忠心,若其事未发、其谋未泄,归命侯又当如何?若本相猜得不错,归命侯口中虽说‘不思他处’,恐怕却在府中日夜东望、欲图大事——归命侯,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