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到了,把她带下去吧。”刘符脸上闪过动容之色,随即又恢复了面无表情。李氏闻言却突然开口哑声道:“王上,能否准许我儿先饮鸩酒,免去刀割皮肉之苦。”
刘符看着台下的人山人海,一狠心便干脆狠到底,语气淡淡道:“不许。”
李氏一下子泄了气,哭倒在地上,被兵士架走。
刘符挥手让张青退后,自己站到高台前,拨开挡在眼前的垂旒,高声对着下面的百姓道:“长安城的父老乡亲们!本王左面的这个人,就是海齐侯刘德,他是本王的从兄弟,我们从小一块长大,本王对他,就像你们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但是他杀了人,犯了法,所以本王今天要杀了他!他本来应该在朝门处斩,本王却把他带到这集市中来,就是要让父老乡亲们都看看!让你们都看看!在我大雍,无论是谁,无论是官老爷还是官少爷,哪怕就是本王犯了法,也绝不轻饶!也要依律处置!以后若再有杨九之事,你们不用顾忌什么,尽管告发,本王给你们做主!斩。”
两柄刀再次落下,人潮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百姓山呼万岁,李氏昏厥过去,百官肃穆而立,刘氏宗族面如死灰。
待人声稍稍小了,张青道:“带刘柱、李三。验明正身。”
“老刘……柱子啊!”刘柱刚刚跪好,下面便传来女人的哭号。刘符侧头问张青,“这是刘柱妻子?让她上来吧。”
一个女人不住地挣扎着,想要拨开甲士,却被死死地挡在后面,张青下令后,甲士刚刚给她让出一个口来,她便猛扑上来,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高台。
刘柱见了发妻,没说话,先嘿嘿笑了两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临死之前会笑出来,但死到临头,在极度的无望中,他反而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滑稽,这滑稽感让他看着妻子涕泪纵横的脸一心只想要发笑,仿佛心情极轻松。在牢里的这几天,他每日提心吊胆,既绝望又侥幸,今天上了断头台,反而松了口气,好像再没什么可怕的,又好像他已经死了,对一切都可漠然以对。
他们两个默默对视了一阵,刘柱才开口道:“咱家的稻子都熟了吧?”
妻子流着泪点头,“都熟了。”
“熟了好,”刘柱道:“熟了好哇。”他又反复念叨了几遍,然后便无话。
另一边的李三被枷着双手,直挺挺地跪着,梗着头看向人群。他打了一辈子光棍,到死都无牵无挂,利落得很,但也没人为他送行,他在人群中寻找着,视线转过好几圈,越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后背渐渐弯了下去。
他在想,他的乡亲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呢?
他的视线扫过一个小孩子,那孩子与他视线相对,呆呆地眨了两下眼睛,然后指着他对旁边道:“娘!你看,这个人看我了!”妇人急忙遮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小孩子被遮住视线,不满地扭动着,李三赶紧垂下了眼睛,然后慢慢地垂下了头去,再也没有抬起来。
刘符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让人将刘柱的妻子带下去,刘柱眼看着妻子越来越远,这时好像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死,又好像突然活了过来似的,终于哭了出来。他拼命挣扎起来,却被人牢牢地按着,一动也动不了,只能死死咬着牙,瞪大了赤红的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妻子,这一双眼睛像是开了口子,从里面不住地淌下水来。
刘符清了清嗓子,又对台下高声道:“乡亲们,你们都知道杨九被杀,但是你们知不知道,他们一家五口都是战死的!弟为兄死,子为父死,他们都是我大雍的好男儿,他们即使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是我大雍的英烈!还有刘柱和李三!他们与杨九情同兄弟,因为一时的义愤,带着村民包围了甘泉宫。本王能体谅他们,本王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血性男儿!他们犯了法,现在要死了,本王实在是舍不得啊!本王舍不得!但是!国法如山,不能因为任何人而更改,本王再怎样不舍,也不得不杀了他们!本王以眇身而登至尊之位,为我大雍百万人的君父,一民虽死,本王如失手足,锥心流血……”刘符说到这,突然停下来,抬袖拭泪,过了一阵,才又红着眼睛继续道:“本王要为他们兄弟三人修建祠堂,就在杨九村中,四时享祭。让从今以后的国人都记住他们的忠烈,记住本王心中之痛,也记住国法如山!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上位者的眼泪总是极具感染性的。百姓们纷纷唏嘘起来,有些人在刘符的眼泪所感,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却竟然也落下泪来。一旦有人最先开始哭,悲伤便如同瘟疫般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最后竟有人嚎啕起来,如同台上跪着的是他们的至亲之人,又或者是为刘符抑或是为自己而感动不已。人们眼中含着泪,有人感慨道:“王上杀自己兄弟的时候没哭,却为了咱们百姓哭,王上心里是真的有咱们啊!”
蒯茂站在文官边缘,听到这句,微微撇了撇嘴角,仿佛笑了一下。他与此事毫无关系,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今天杀人的顺序、刘符的两段话、说到动情处不由自主落下的眼泪,无一处不是精心算计的结果。
好一个爱民如子、执法如山的君王!
自古仁爱之君,从来不辩真伪,也无须去分辨真伪。他看着刘符站在高台之上,动情地挥舞着手臂,头顶的垂旒纷乱地摆动着,明明不合礼制,却丝毫不让人觉得轻佻失礼。这张高高扬起的脸年轻却不稚嫩,双眉如同挑起的剑,稍一蹙起便威势顿生,让人看过一眼便难以忘怀。在今天之前,他从未想过,在这样一张轻锐的面孔下,能有如此深沉的心思。刘符是天生的君王,在他身上,勇武与智谋、仁慈与冷酷、坦率与深沉,矛盾地融合于一体,这样的一个人,绝不会龟缩于关中之地,一个小小的魏国,也不足平定,他当放马中原,纵横万里。而他自己的抱负,也将在这个人身上实现。
“斩!”
刘符背过身去,不忍地闭上了眼睛。在他身后,刘柱与李三侧头枕在了木桩上,刘柱仍在落泪,李三却面无表情。
闭上眼睛的时候,他仍是在想,他的乡亲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呢?
不是他救了他们吗?
颈血高高扬起,喷溅在高台上,有些更是远远地落在地上,鲜红的伤口在黄土压实的地里绽开,红色渗透进去,仿佛在里面扎了根。百姓们的呼声、哽咽声渐渐沉静了下来,高呼万岁之后,他们既不觉得快意,也不再觉得感动,他们的心中突然变得空茫茫的,随即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稀薄的悲伤一点点填满了胸口。他们看着身着朝服的官员,剑戟森严的甲士,看着被人扶下台去,悲痛得不能自已的年轻王上,心里忽然觉得困惑。
但他们终究想不通自己在困惑什么,故而这困惑很快便被忘在了脑后,掩藏在柴米油盐后面。高台上的六具尸体被卷起来收走,没过多久那上面便变得空无一人。这场戏结束了,看戏的人便纷纷散开,他们回到家中、回到土地上、回到集市里,长安城的大小街道很快便恢复成往日的模样。
只有地上留下了一团鲜红的血,卖枣人从那上面踩过,耸起肩膀,提了提上面的扁担,高声吆喝着:
“卖枣喽!又甜又脆的大红枣!”
第25章
“景桓,身体已大好了吗?”这一日下朝之后,刘符留住王晟,拉着他的手往内朝而去。
王晟道:“多谢王上关心,臣已无碍了。”
“无碍就好。”刘符笑着叹了口气,“景桓啊,我最怕见你生病,每次你一生病,我的心就跟着提起来。”
王晟笑笑,没再说话。
他们俩走过紫宸殿,王晟正要进去,被刘符拉住,疑惑道:“王上不是要召臣在紫宸殿议事吗?”刘符拉着他绕过殿宇,从旁边穿过,笑道:“秋高气爽,宫中这么多好去处,在屋里多闷,趁着今日天气晴朗,你我边走边说。”说完,刘符指了指天,抬头却见他们说话的功夫间,云已经漫了上来,天空白茫茫一片,哪还看得见太阳。
刘符面色微露尴尬,低头看了看王晟,见他神色如常,便也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景桓,我从前觉得长安宫巍峨雄壮,世间无出其右者。没想到这次去洛阳,见了洛阳宫,才知道中原繁华,当真超乎想象。你说前朝都城多在我们长安,为何洛阳的宫殿也会修建得这么壮美?”
“王上有所不知,历代都城虽多在长安,但自西周以来,但凡定都长安者,洛阳便多为陪都,洛阳宫殿历代都有修葺,故而繁华之极。”
“哦?为何?”刘符好奇道:“依我看来,长安据关中之险,有雄关虎踞、八川分流,可阻遏西北,亦可闭关以据中原,进可攻,退可守;又有八百里秦川,兼有川中膏腴之地,此堪为帝王之土。洛阳地处中原,此为四战之地,四面虽有天险,若破一处,进至城下不过一日而已,而城外却几乎无险可守,若有战乱,便是四面受敌,若据三川,便可遏制洛阳。且洛阳方圆不过百里,土地贫薄,不能自给,我看非为良地。”
“王上此言正是。只是王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晟闻言,眼中带上笑意,刘符这一席话让他颇为惊讶,他不知刘符的年纪实际已与他相仿,这时只觉他明明不喜读书,但刚过弱冠之年便有如此眼力,当真可堪圣明天赐,虽古之贤君不能及,只是还差了一点,“王上所言为夺天下,非为治天下。若天下大乱,割据关中,东图中原,可成帝业。只是天下一统之后,长安便偏居西隅,对关东千里之土鞭长莫及,难以控制。且一国之都,常以一国之膏血为给养,岂能仅赖关中之地?江东富庶,若输往长安,长安所赖之险关便为阻碍,一路耗费无数,难以支撑。此时若以洛阳为陪都,则既可辐射中原,又可分担长安损耗,若天下生乱,又可据关守关中之地,以观世事。故而西周、前汉、隋、唐虽定都长安,但均以洛阳为重,以东西二京,共治天下。”
刘符闻言若有所思,片刻后笑道:“现在谈治天下还早着呢。我此番拿下洛阳,便可三面发兵,北可取壶关,战河北;东可攻邺,灭周发;南可下荆州,入江南,霸业可成!”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我所忧者有二,景桓知晓吗?”
“王上所忧者……”王晟不假思索道:“其一,王上方才已言明,恐四战之地四面受敌;其二,臣以为,当是所拥甲兵不足以战天下,有四战之心,无四战之力。”
刘符激动地握紧了王晟的手,感慨道:“除景桓外,无人能如此深知我意!此次攻破魏国,我虽收魏军二十万人,足以扩充兵马,但却实在不敢轻动,恐其尚有二心,不敢使之出洛阳、驻守各地,故而洛阳外围空虚,若有敌此时来攻,恐不能保。景儿虽然有报,说洛阳暂无异动,但我心里总也不能踏实。前几日我与前将军书信往来,他说可以将我留在洛阳的五万人混编入二十万魏军中,使之驻守各地。只是这样一来,五人之中仅一人为我雍人,若魏军生变,这五万人无能为力,反而还要白白折损,故而我沉吟多日不能决。景桓试为我解之。”
王晟神情肃穆,沉吟片刻后才慢慢道:“魏军一事确实事关重大。人皆留恋故土,若是征召魏人入长安,军士必生怨,恐非上策。故而魏军新降,还是暂且不要动为好。”
刘符一边拉着王晟继续向前走,一边点点头,“正是。”
王晟又沉默良久,才继续道:“王上,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魏国从何武之父建立至今,尚不足十年,此前一直战乱不休,未有统一,洛阳几经易手,如今为我所得,人心未必思魏。”
刘符仰起头,看着天上彤云密布,摇头喃喃道:“这样想太简单了。”
“是。”王晟被打断,又继续道,“此为易处,还有一难,若有人有复辟之图,兵士未必不会响应。”
刘符暗道自己瞎插话的毛病是改不了了,无奈地点点头,“我所担忧的正是有人想要恢复旧国。”
王晟又接着道:“若要未雨绸缪,当从两方面下手:一为兵,一为将。王上善待何武,为圣明之举,只是务必要仔细防备,避免其与旧部联络。几年之后,魏国人心稳定,必须速除何武,并其子嗣,以绝后患。”
“哈!”刘符闻言冷笑,“我对何武恨之入骨,早有杀他之意,不消景桓言此,事成之后我也必杀此人。”
王晟一愣,打量了刘符一眼。他原以为若凭刘符的性子,要劝他杀何武,恐怕要费一番口舌,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和何武有了不共戴天之仇,必欲杀之而后快。刘符这时也自知失言,懒得出言补救,于是对着王晟眨了两下眼睛,看起来颇为无辜。王晟果然不再追问,眼里又泛起淡淡的笑意,随即错开视线,目视前方又道:“王上曾言要考核魏国官吏,再定升贬,臣以为可利用此事,迁调众将军,改其部众,令将不识兵,无以举事,便无有左右屯卫之事。”
“好!过些日子我就提拔几个将领到长安来,再从长安派些人过去,让兵士们和将军重新熟悉。”
王晟继续道:“至于魏兵,臣以为二十万之数当有所夸大。魏国与赵征战,损失颇巨,且以魏国人口,不过十年之间,难有二十万精兵,其中必有老弱,当核查年龄,有所裁剪。以臣估算,所余精壮应当有十万众。王上可在其中选拔精锐两万,中试则免去其家赋税,由是人必争先。数年之内,王上若要在魏地征兵,不应按户强征,而应以减税、加爵鼓励从军,使魏民明我德政,如此数年之后,魏地之政,方可与关中等同。”
刘符闻言大喜:“景桓今日一席话,解我数日之忧!”上一世,魏国是他凭真刀真枪打下来的,攻入洛阳之后魏军所剩无几,故而反倒不像现在这样头疼。至于何武,他从前就是对他太过信任,以为只要自己待他够好,他便会从此忠心耿耿地对自己,为示诚意,不仅对他不设防,还让他在自己手下任高官。王晟也劝过他,但他怕杀了何武后天下没人再愿意归顺于他,故而没有采纳。而何武前几年也确实安分,对他颇为忠心,他一直以为何武是真心效忠,到最后才发现人家是卧薪尝胆,就等着时机好伺机而动。
也是天不绝他刘符,何武又落在了他手里,他绝不会重蹈覆辙。
“景桓,看!太液池。”刘符忽然停住脚步,指向前面,神色间颇有炫耀,“怎么样,我没有带你白白走这么远吧?”
“王上忘了,王上攻下长安后,臣与王上一同入的这长安宫,当时便见过太液池了。”王晟淡淡道。
刘符微微张开嘴,一时无话。这事对他来说已经过了太多年,这种细节,他是真的忘了。但是这种事王晟自己知道就好,也没必要说出来吧!直臣也不是这么个直法。刘符心道刚才王晟还颇为知趣地给自己解围,现在怎么这么不通情理了,还有上次那些锦鲤也是,他问起时,王晟随便扯个谎便能糊弄过去,何必非要告诉他实情,让他知道了那些蠢鱼居然是被自己撑死的。他嘀咕了一阵,只当王晟性子太直,却不知王晟是在故意引他炸毛。刘符哼哼两声,松开王晟的手,自己向前走去,走到池边负手站好,过了一会儿,面色如常道:“我每次到太液池来,都在感慨,前朝的皇帝真的敢想,也真的会享受,能在地里挖出这么大的一个池子,还能在宫中用山石堆出假山,看着和真的一样。不过各朝修建皇家林苑,极尽奢豪,传承至今,最后还不是便宜了我,哈!这长安宫中不知住过多少帝王天子,今日为我所有,日后仍不知会落入谁手……哎,景桓!我曾在书中读过一句:天意从来高难问,也不记得是谁写的,今日看来,果真天数茫茫,人事难料,百年之数,何其短也!”
刘符看着广阔的水面,说着说着,不知为何,好像忽然生出许多感慨。他用了十二年的时间,从中国不齿的蛮夷之人,践祚称帝,连灭数国而统一北方,与南梁划江而治。带甲百万,楼船千数,蹈中原,临长江,何其雄也!而身死国破,只不过用了短短一年,至今想来,仍觉恍然如梦。
“王上富于春秋,何出此皓首老翁之言?”
刘符闻言,感慨顿失,回头看去。王晟走上前来,与他并肩站在一处,朗声道:“始皇虽殁,百代皆行秦政;汉武虽亡,至今国人自称为汉,自今而后亦复数千年,未必断绝。秦砖汉瓦,早已无处可寻,臣今日却能与王上共论秦皇汉武故事。故而铭功于石,未必恒久;人生百年,未必须臾,身虽死,亦可垂名于竹帛,称述于后世,万载如生,何来物是人非之感?如今天下纷乱,中原鹿肥,王上志在九州,欲建功名于当世,但选贤任能,厉兵秣马,必能混一四海,成就大业!何能感慨天数,出此丧气之言,令人闻之气短!”
刘符被他说得噤若寒蝉,哪还敢有伤春悲秋的想法,讪讪道:“我……我之前也就是说这个太液池修得真漂亮来着……景桓,你以为如何?”
“皇家林苑,凤阁龙楼、亭台水榭,自然蔚为壮观。”刘符闻言松了口气,连忙大点其头,却又听王晟道:“只是王上若耽于此道,长安宫便真要不知落入谁手了。”
刘符扶住头,仰天长叹,想着干脆把王晟推下去算了,但到底没有实施。不知何时起了风,打在脸上生疼,他喉结上下滚动几次,才转脸对着王晟讨好地笑道:“景桓!我方才所言,实戏言耳!景桓莫要放在心上。”
王晟垂首道:“是。”
刘符见王晟这副恭顺之态,重重咳了咳,这才感觉扬眉吐气,他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神色忽然一变,指着池水对王晟神秘道:“景桓,你看我这太液池比你府中的小水塘好吧?”
“臣自不敢与王上相较。”王晟有些奇怪,不知道刘符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刘符一笑,“那你那个小水塘里死了几条鱼也不是什么大事,对吧?”
王晟这才明白刘符的意思,无奈道:“是。”
“就是嘛。”刘符十分满意,重又将手背在身后,“你若是喜欢鱼,我一会儿让人从这里面捞几条,给你送到府中去。”
“多谢王上美意,臣已经买好鱼苗了。”
刘符点点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府中原先的鱼太蠢,这次的鱼应该没那么贪嘴了,而且没准长得更漂亮。”
王晟无奈地笑了,不禁偏过头去看刘符。刘符头皮一麻,每次王晟长时间地看他,眼神必定严厉又毫不退让,目光灼灼,让他常有自惭形秽之感。这次王晟盯着他这么久,眼里居然含着笑,也算是十几年来头一遭了,但他毫无欣喜可言,反而觉得提心吊胆,浑身都不舒服起来。
他这是又做错了什么事了?
刘符惴惴道:“景桓看我何意?”
他说话声音不大,王晟却好像被吓了一跳似的,脸色倏忽一变,忙垂下眼,“王上恕臣失礼。”
“无妨无妨。”刘符摆摆手,大大松了口气。他这么多年真是被他家丞相给骂怕了,被盯得时间长了一些就草木皆兵。
他们两个一齐转向池水,静静地看着水面皱起又展开,一时无话。过了一阵,刘符忽然觉得脸上一凉,抬头看去,只见天上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出。忽然,他右眼一暗,好像有什么东西落进了眼中,随即冰凉的感觉传来,他眨了一下眼睛,那东西便不见了。刘符转头去看王晟,见他左眼漆黑的睫毛上落了一片白屑,王晟却仍愣愣地看着水面,恍若未觉。刘符伸出手,食指从他睫毛上拂过,将那片白屑轻巧地带了下来,王晟下意识地眨了下眼睛,回过神来后一把握住刘符的手腕,眼中好像涵着一汪墨,直直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