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符转过身去,不去看他,淡淡开口道:“刘德,你派刺客连杀五人,这是死罪,你说我什么意思?”
“不是,不是,哥!你不是来放我出去的吗?你别吓我,哥!我可是你弟弟啊,我……这!”刘德隔着木栅去扯刘符的衣服,急道:“你不是说要放我出去的吗!”
刘符微微侧头,皱眉看他,眼神中没有一丝温情,“我什么时候说了!”
“这、这……丞相!他、他……”刘德指着王晟,却半天说不出来什么。王晟确实从来没说过刘符要放他出来,但是他之前千方百计地讨好自己,除了得到了刘符要释放他的口风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刘符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这次吧,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求求你了!我要是死了,我娘怎么办啊……哥,求你了,放了我吧,以后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刘德见势不好,瘫坐在地,扯着刘符的衣角高声哭道。他原本便打算见了刘符就声泪俱下地哀求他,或许他心软之下就能放了自己,不过后来他从饭食变好的蛛丝马迹和王晟的前倨后恭间猜到了刘符本来就有释放自己之意,故而有恃无恐,索性就将这顿眼泪省了下来。却没料到刘符竟是要杀他,大惊之下,这回眼泪倒是纷纷都真心实意地掉了下来。只是刘符刚来时他哭还好,现在哭却是已经晚了。
刘符看都没再看他一眼,拨开他的手,沉着脸大步走了。王晟一言不发地跟上,依旧缀在后面半步远,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既无心虚,也无得意,好像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事实也正是如此,在这件事上,刘符最后做出的决定,完完全全出自他自己的思考、权衡和意志,不是他或任何人干预的结果。
很惭愧,他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刘符对身后刘德的一声声哀号置若罔闻,一路毫不停顿地走出了廷尉署。他若是心软起来,无论谁劝都始终无法让他下定杀刘德的决心,但同时,让他变得心如铁石又只需要一瞬间。之前他虽然对如何处理此事摇摆不定,显得优柔寡断,但无论何事,一旦他决定下来就必定一往无前,绝无反复。正如此时他对刘德起了杀心,此事就再无转圜的余地,无论谁来阻挠,他也非要将刘德明正典刑,以谢百姓不可。
“明日午时将他在集市斩首。景桓,你回去安排一下。”刘符回头对王晟道:“另外,记得通知百官,让他们都来看看。”
“是。”
“李七!你去甘泉宫知会孝伦一声,她就算自己明天来不了,也得派人来给刘德收尸。告诉她不用来找我,找我也没有用,这件事不会改了。”
李七从后面突然出现,他一向喜欢嬉皮笑脸,偏又滑得像泥鳅似的,让刘符骂也骂不着他,这时脸上却一点笑都没有,闻声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应了一声后,毫不迟疑便去了。
刘符抱着手臂,一动不动地盯着廷尉署外光秃秃的老树看了一会儿,突然扭头问王晟,“回相府?”
他一扭头,没想到正好与王晟目光相对,王晟连忙错开目光,难得的显得有些慌乱,片刻后意识到此举失礼,便又转回视线,微微垂首道:“是。”
“我和你一起回去。”刘符拉过王晟的手,觉得这只手凉的厉害,于是就握在自己手里,用力地搓了搓,边走边道:“廷尉狱这地方又阴又冷,你病没好就别过来了,没什么案子比你身体重要。”
王晟道:“是。”
刘符没板住脸,这才露出今天对王晟的第一个笑来,“景桓,你今天怎么只有是、是的敷衍我。”
王晟一本正经地恭维了一句,“王上仁智通明,臣无以劝,故而唯唯称是。”
“遂了你的意,我这会儿总算成了贤明之君了,嗯?”刘符哼哼两声,忽然道:“景桓,我教你下棋吧。”
“臣……”王晟露出颇不赞同的神色,刘符忙打断道:“下棋又用不了多久,我让人去府库里找一套。”
等他们俩到了丞相府,棋具也快马送到了。刘符与王晟一齐穿过院落,路过池塘时,刘符指着空荡荡的池水,疑惑地问道:“我记得以前这里是有鲤鱼的,怎么没了?”
王晟淡淡道:“臣刚从蜀地回来那时,王上来府上,将鱼食全都倒了进去。这鱼一向不知饥饱,得食无厌,当天晚上便都胀死了。”
刘符停住脚步,眨了两下眼睛,面上泛出尴尬的神色,王晟微笑一下,引他入了内室。
王晟发了几个文书,刘符在一旁摆好棋盘,和王晟隔着棋盘相对坐好,执起黑子道:“纵横相交为星位,落子时必须落在星位处,比如我先落在这里,你落这儿。”刘符自己落在了右上角的星上,占了个好位置,给王晟在棋盘中间随便指了一处。王晟看了刘符一眼,虽然觉得不太对,但仍然执起一颗白子落在了那里。
“嗯,然后……”接下来刘符自己将四个星位都占好,指挥王晟将白子落在了棋盘各处。接下来他们又连下了几手,王晟虽对棋道一窍不通,但也看出黑子整整有法,自己这边的白子则散乱无章,这时哪还能不明白刘符的心思,不禁摸着棋子淡淡地笑了,随即也不用刘符提醒,自己便将白子随便落在各处。时间一长,他隐约看出了些门道,有时明显能感觉到某处被围,他便再不管那里,只将后面的棋子下在别处,看刘符面不改色地把白子拣出来扔在一边。王晟甚至还想,他这样胡乱地下,刘符摸不清他的棋路,会不会赢起来反倒更难,但刘符从最开始教了一句之后就再没有说过别的,他除了胡乱地下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刘符有意将棋下得杀气腾腾,可惜王晟却感觉不出来,他只是陪着刘符胡乱地落着子。过了一阵,刘符忽然抬起头,认真道:“你输了。”王晟有些茫然地回视着他,随即点点头,“是臣输了。”刘符指着棋盘又道:“你少我好多子。”王晟看着刘符又挑衅又得意的神色,几乎又要微笑,但他也知道这绝对不是刘符此时期待在自己脸上看到的表情,只得忍住笑意,看着棋盘又沉重地点了点头,“臣认输。”
他知道在刘德一事上,他为了能让刘符下决心杀人,使手段算计了他,刘符心中自然不平,任何人被算计了都不会高兴,何况一国之君呢?只是此事事关重大,绝不能妇人之仁,若非迫不得已,他也绝不会算计到刘符身上,让他们两个徒增嫌隙。刘符受了气,要在下棋上压他一头,反倒是好事,是没记恨他,他自然能哄则哄,左右不是什么大事,刘符要做什么也都顺着他来罢。
刘符边收拾棋子边道:“你输了一局,料你也不会服气,我们再来两局,让你心服口服。”
他分明是自己没赢够,偏要说的好像是王晟没有输够一样,王晟身体本就没有痊愈,这一天下来疲累已极,身上旧疾又隐隐作痛,闻言却打起精神笑道:“好,那就再来两局。”
刘符挑挑眉,在棋盘上重新落子,王晟垂眼看着他的手,也漫不经心地随着他落子,心中却想,若是刘符心意难平,便是拉着他再下十局也无妨,或累或疼都可忍耐,总好过对他作出那副神情,说那些打人心口的话。
真的太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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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晟:当时我就念了两句诗
刘符:嗯?感觉时间少了一秒x
第24章
刘符不是真心要教,王晟也不是真心要学,再加上王晟对下棋本就一窍不通,在他的教导下只知道在棋盘上乱下一气,所以第二盘棋下到一半,刘符便觉得索然无味起来。但他之前说了要下三局,如今为了他刚找回来的面子,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渐渐地,刘符有些坐不住了,但看王晟一直垂首看着棋盘,似乎颇为耐心的样子,不禁觉得浑身都酸痛起来,一心只想掀了棋盘出去跑马,暗悔自己挖了个坑,结果害自己掉了进去,半天出不来。
“王上,这一局还没有分出胜负吗?”王晟突然道。
刘符一愣,随即会意,急忙道:“分了分了,我赢了。”
王晟又问:“王上已赢了两局,第三局结果如何便无关紧要,臣已经输了,王上还要继续吗?”
刘符沉吟片刻,随后一面把棋子撸走,一面借坡下驴,状似颇为恋恋不舍地道:“嗯……景桓还病着,确实不该在这种事情上再耗费心力,第三局就不下了吧,你早些休息,我回去了。”
“王上。”王晟正要起身送刘符出府,忽然见刘符的近卫李七来报,“孝伦夫人知道您在外面,现在正堵在宫门口呢。”
刘符起身伸了伸腿,闻言毫不惊讶,冷笑道:“她不是自己一个人吧?”
李七点点头,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神色,“回王上,属下特意查了,有二十六个人,全都是宗亲,在宫门口一齐哭呢。”
“又来这套!”刘符沉下脸,恨恨道:“不杀刘德,这些人都以为能骑到我头上来了!”
“王上,要属下派人将他们轰走吗?”
“不用!”刘符挥袖将棋子拨开,又抓了一把在手上,对着烛火仔细地看,“他们不嫌丢人,那就一直哭到明日午时好了。对了,再给他们备好饮食,嗓子干了就喝点水,哭得饿了就吃点东西,让他们知道,我心里还是向着宗亲的,也省得他们到了明天没力气。明天自丞相以下,除非特殊情况,不然谁也不能缺席。”
李七腹诽,这哪里是向着,宗室里那些上了年纪的,看到刘符为了让他们有力气哭而给他们准备的饮食,不当场背过气去都算好的。他顿了顿,又问:“他们挡着紫宸门,王上打算怎么回宫?是否要走玄武门?”
刘符将棋子扔开,随意地坐在王晟的床上,“哪有回自己家还要偷偷摸摸走后门的道理?我今天不回了,就在这儿住。”
一直未曾开口的王晟突然道:“王上,寒舍——”
刘符抬手打断了他,“景桓,别谦虚了,你这相府可是长安城里最好的宅子,当时我亲手选的。我就住一天,景桓不会舍不得吧?”
王晟还能说什么,只得叫来管事洒扫出一间房让刘符住。刘符挥手让管事和李七下去,低声问王晟道:“景桓,我打算明日将牵涉进此案的六人全部一起处死,你看如何?”
王晟不假思索道:“臣正欲向王上说明此事。刺客可不算在内,此案其余六人不尽相同,请为王上拆解。其一为海齐侯刘德,身为王室子弟,公然犯法,杀之可整肃宗室,以儆效尤。其二为左右屯卫,不见兵令,而以旧情调兵,杀之可明军法,整肃百官。至于海信侯刘凌,二者皆有。其三为刘柱李三,纠集村民擅闯禁地,杀之可明国法,整肃百姓。王上必欲于市集之中杀人,当清楚是为谁而杀何人。”
刘符起身,负手站着,思索片刻道:“嗯,杀此六人不是为了见血,明天看客不少……我得好好想想。”
“明日杀人,无外乎给两种人看,一是百姓,二是百官,王上若是分清这两种,明日便好办了。”
“百姓、百姓……”刘符念叨了两句,忽然道:“刘柱李三死的冤了。”
“王上,”王晟沉声道:“既有国法,便无冤情。”
刘符沉默片刻,随即嗤笑一声,低声道:“是啊。”
“天色不早了,景桓早点歇息吧。”刘符忽然道,说完,不待王晟答话,自己吹熄了烛火,摸黑拉开房门,正欲出去,忽然听王晟在身后道:“王上……臣尚未洗漱。”刘符脚下顿了顿,装作没听见,抬腿迈出屋去,还顺便替他掩上了门。
第二日相府的早点有栗子饼,刘符夜里想事情到丑时才上床,一早起来却也生龙活虎,胃口颇佳,一盘栗子饼,就给王晟省出来了一块。他让人服侍着穿好从宫里带来的朝服,取下左臂夹板,活动了一下手臂,和王晟共乘一车,前往集市斩首之处。
长安市集。
“卖枣喽!又甜又脆的大红枣!”
“哎呀你还卖呢!东头那边搭台子了,说是要杀海齐侯!”
“是吗?那我也得去看看。我听人说,海齐侯可是王上的亲戚,了不得!了不得!”头上缠着布巾的卖枣老人闻言将扁担往肩上抬了抬,不再吆喝,顺着人流往市集东头涌去。
王晟先前命人将今日处决犯人之事广布百姓,百姓们听说了杨九一家的事,本就对刘德恨之入骨,这时听说朝廷要在市集上处斩刘德,纷纷扶老携幼地过来,要亲眼看着这头为害长安的“白额虎”是怎样死的,故而巳时刚过,刑台方一搭起,便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官员们到得晚,又不能站在外围,只得靠兵士开道,才能一点点挤到前面去。
刘符到此地时,百官已来齐了,百姓不知来了多少人,要上高台,简直难于登天。王晟命军士在百姓间隔出一条道来,刘符身着冕服,手按长剑,一路畅通无阻地虎步而前,震得旒珠叮咚作响。王晟衣深紫朝服,腰悬玉带金钩,走在其后一步远处,看着刘符头上的旒珠晃动不止,不住低声提醒,“王上,慢一些走。”他一连说了几遍,刘符无奈,只得放缓了步伐,稳步登上刑台。
“午时已到,带犯人。”张青高声道。
六辆囚车早已候在一旁,刘德等人身具三械,背心插着木板,写明名字罪行,一一被带上刑台。
“带左屯卫武舟、右屯卫马和!验明正身。”张青亲自核验后,转身对刘符道:“王上,正是此二人。”
“斩。”刘符下令道。
张青高声道:“左屯卫武舟,右屯卫马和,私调大军五千人,包围王室禁地甘泉宫,以谋反罪,斩立决!”
左右两个刽子手分别抽去他二人身后木板,将他们的头按在木桩上,随即举起刀来。
“好!”两柄刀一齐落下,百姓中传来几声喝彩。这些叫好的人并不知道被处斩的人是谁,谋反也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但他们看到热闹便高兴——不论是看戏听曲还是杀人。每一次无论朝廷在集市上处死什么人,围观的看客中总有人高声叫好,这次也不例外。
“带海齐侯刘德、海信侯刘凌。验明正身。”
刘符用手指着他们,打断道:“不用验了,就是这两个。”
围观的百姓听到“海齐侯”三个字,纷纷骚动起来,见又有两人被带上高台,都抻长了脖子来看,他们叫着、骂着,想让高台上的人听见,但声音混成一片,连自己也听不清自己喊了什么。
刘凌被按得跪在地上,转头对刘符骂道:“刘符!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以前我是怎么对你的?啊?你——”刘符早料到如此,一抬手,李七便从他身后站出来,拽着刘凌的头发抬起他的头,用匕首一刀割开了他的气管。他有意避开了侧颈的血管,故而刘凌不能即死,却也说不出话来,连喘气都变成了嘶嘶声。他梗着脖子,有些费力地喘息着,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刘符。
刘符挪开视线,只作不见,问道:“孝伦何在?”
李氏被人搀了上来,几日不见,她的头发竟已经白了一半,除了眼里不断涌出眼泪外,看着就如同一只僵硬的木偶。她挥开搀扶的人,跪倒在刘德面前,想要伸手抱住他,只是他身上带着镣铐,手上的横木高高支出来,根本不容她近身。刘德原本一直呆愣愣的,跪在地上一言不发,这时见了李氏,还未开口,两行眼泪便淌了下来。“娘!”他哭道,边哭边不断地向李氏的怀里撞,好像变回了刚出生的婴儿,要将自己蜷缩进母亲的怀里。李氏除了哭之外已说不出话,只有抱着他的头贴在自己胸口,一下一下地摸着他后脑的头发。“娘,孩儿不孝……”刘德呜咽道。李氏将他的头贴在自己脸上,将颤抖不已的手指插入他的发中,紧闭着眼睛,摇着头只有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