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的瞳孔中一丝光亮都没有,仿佛死后乍惊的行尸。长乐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等他几乎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又失了明后,才见这人终于有了反应。
他连忙问道:“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你从马上摔下来,撞到了头,烧了几天,现在已没什么事了。”
“李澜笙呢?”
……
长乐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是管禁卫军的,照理说外面的兵马将帅于他毫无干系。可是冷宫的人跑了,皇上盛怒,是他看护不力之过,这本是砍头的罪名。
只是皇上仁善,许是不忍看他一届禁军统领白白被砍,给了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这个机会就是李澜笙狼子野心意图谋反,他带兵过去,剿灭一诸乱臣贼子。李澜笙会反是谁都想象得到的一件事,他听见以后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只是他还听说李澜笙不光谋反,还挟持了后妃。
没错,挟持的就是冷宫里这个。
这样一来,长乐看护不力的罪名跟李澜笙脱不了干系,再说又是为国效力的事,他爽快地答应了。
“李澜笙意图谋反,被皇上下令诛杀。”
“不!”花臣一把扯住眼前人的衣衫,道:“谋反的不是他,是李家军!”
长乐奇怪地看着他道:“李家军全是李澜笙的人。”
花臣已是无话可说。没有人会信他。
长乐漂亮的眸子盯着这个虚弱苍白的人转了转,即便流落如此境地,这人长得还是惊艳得很。
他道:“那你是谁?逃出来的小兵?”
花臣面无表情点了点头,不死心地道:“我亲眼所见,李家军谋反,挟制了副将李怀恩,如今李澜笙中箭,生死未知……”
“你已昏迷有四日了。”长乐平静地看着他,言下之意是此间诸事早就上报朝廷,不必他言明了。“我收拾了些余残兵,等你转醒便带你回京。”
花臣皱了皱眉:“这么说,你知道我是花臣。”
长乐点点头,自然,否则他怎会为个平白无干的人停留数日呢?
花臣的脸色更差了,道:“我已无碍,启程吧。”
既然李家军众部已经回去,听这个人说的,他应该没有时间去取李澜笙性命,那么李澜笙多半已经被带回去了。此番有李怀恩作证,他也……他私逃冷宫,已是死罪难逃。
马车摇摇晃晃,长乐只看着这人的面色越来越苍白,他也越来越心惊,怕人还没送到宫里就先出了事,铺在花臣身下的软垫更多了。
一路跌跌撞撞,终于是到了。
长乐的马车直接带他入了宫,在金銮殿门口,有个人正跪着,花臣心中动了动,定睛细看才发现是李怀恩。
“将军……澜笙呢?”他见李怀恩的脸苍白的可怕。
“他……”李怀恩嗫嚅着,声音都嘶哑得厉害。“他背上中了一箭,失血过多,没救过来。”
“没救过来?什么叫没救过来?”花臣听见自己说,那声音出奇的冷静。
“箭锋上淬了毒,与他体内的毒性相克……很快就不行了。李家军叛乱,跟我一同回来的,也只百十个人。”
花臣怔怔起身,走了两步,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花臣回宫
已近黄昏了,带着荷香的风荡在御花园的池子里,难得的神清气爽。
才挥退了太医,花臣在房里睡着,此刻是难得的清静。轩辕赫站在湖中央的凉亭中小憩,神思飘了好远。
人人都道李澜笙战死了,被契苾剡一箭当胸穿过,毫无回天之力。本来他对这样的说辞是怀疑的,毕竟作为一个在大晋、在他面前生龙活虎了十数年的战神,这样一个死法似乎太过稀松平常。可花臣听闻此讯直接昏死过去,可以说,于这件事,他心底没有半分怀疑,李怀恩说李澜笙中箭,花臣是亲眼目睹的。
再者,就算李澜笙苟且偷生,他身上还有自己下的十香散的毒,定期不解必死无疑。想到此处,轩辕赫稍微安心了些。
这时寝殿的大宫女过来通报,说是花臣醒了。
轩辕赫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回去的脚步却有些急促。
他进门时,花臣正坐在床上,穿着件宽松的丝绸里衣,瞧着分外乖巧。他看着这幅光景,不知怎的心就软的不得了了。
听长乐说,他亲眼看着花臣从马上摔下来的,伤得不轻,没落个残疾已是老天开眼。躺着烧了几天,回来的路上也是日夜兼程不肯休息,刚进皇宫又晕了一次,身子更虚了。
花臣见轩辕赫走进来,心中一凛,起身跪伏下来:“罪臣花臣叩见皇上。
轩辕赫听他的声音都虚弱了几度,便如鲠在喉,先前想要质问的话,他一个字都说不出。终于,他听自己道:“你既然回来,以往种种朕不想再追究,冷宫你也不必去了,好好养身子吧。”
花臣动了动嘴唇,刚想回绝,却听轩辕赫又道:“过段日子,朕替你将阿兰接来。”
这一句话便叫花臣住了口,他跪地谢恩:“不必了,罪臣会好好反思己过。”
这话毕后两人都觉得没什么话可说,僵持了一阵,轩辕赫仿佛突然想起什么,笑道:“你还没见过弈儿吧,我带你去。”
花臣忍不住抬头看了轩辕赫一眼,他做父亲的喜悦至今未散,这样明明白白的放在脸上。
“好。”
轩辕赫这个皇帝一向是和善著称,勤政亲民,除了不能人道之外没什么不好的。这是以前平民百姓的评价,不能人道这一项也在大晋第一个皇子出生后被抹去了。柳老原本打的一副好算盘,即便女儿死了,至少那外孙还有他们柳家的血脉,这层关系是怎么也斩不断的,小皇帝也无法干预。只是轩辕赫手段也不差,自弈儿出生,他便全然切断了柳家与内宫的联系,小皇子是如何成长的,近况如何,柳家一概不知,更别说建立些什么感情了。
小皇子睡在楠木的摇篮里,十分香甜,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照料也已经白胖了许多。花臣忍不住伸出手去逗他,轻轻在白胖的小脸上戳了一下。
轩辕赫道:“他刚出生的时候,瘦得吓人,浑身是血,还闹了十几天的黄疸,朕以为是活不长久的。”
“只可怜他从小没了母亲,到底还是不周全。”花臣想起他的娘亲来,那般疼爱关怀,是谁也给不来的。
“朕打算等他一岁时,封他为太子。”
这话叫花臣有些惊讶,轩辕赫正值壮年,本无需这么早就册立太子的。何况又是这么个出世不久的小娃娃,眼看着现在还在摇篮里睡着,万一是个傻子呢?
“这恐怕不妥。”花臣皱着眉分析了一道,又接着说:“大臣也不会答应。”
诸如此类的问题,轩辕赫并非没有想过。只是柳卿卿死的突然,他并不打算再来一次选秀,太子虽小却是独子。
“你在害怕什么?”
花臣回头看他,这样的神情让轩辕赫莫名心慌起来,他道:“没有。”
花臣笑了笑,并不拆穿。他以前没看出其中蹊跷,一直觉得轩辕赫只是不好此道而已,可是皇后薨逝,子嗣稀缺,是会动摇国之根本的大事,轩辕赫竟还不想为此弥补,就不仅仅是不感兴趣那么回事了。
他道:“我不问你缘由,只是立储的事再缓缓吧。你现在立储,大臣必然反对,更会谏言让你广纳贤妃开枝散叶,好从中比较择之佼佼,这话头就算你挑的了,再想拒绝怕是不易。”
这时小皇子已经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咯咯地笑起来,肉乎乎的小手一把抱住花臣的手,就要往嘴里啃,流了花臣一手的口水。轩辕赫见状大方地取笑,花臣就一把将口水全揩在他衣服上,自己抱着小皇子玩了。
两年之后
李澜笙谋反一事,轩辕赫只在私下与长乐提及,是还未来得及公之于众的。如今既然李澜笙已死,轩辕赫自然也不想再追加个无妄的罪名给他。
不仅如此,还大发国丧举国同悲以彰天家仁慈。花臣会时常想到他学武的那段日子,经常恍惚起来,觉得李澜笙还在那小苑中等他,每次一过晌午就准时过去,穿着劲装,空坐一会儿。这件事除了阿兰没别人知道了,跟着花臣伺候的几个小宫女也不明所以,只私下都禀报了轩辕赫。
转眼弈儿已是两岁大了,他开口说话本就比寻常孩子要早,如今更是鬼精灵一样的,迈着小步子溜达来溜达去,身后跟着一竿子奶妈侍女,模样可爱得不得了。轩辕赫以前不常去看他,自从花臣得了癔症,他就将弈儿抱去给花臣作伴,那病症竟慢慢好转了,只是还是不怎么说话。
这日花臣坐在摇椅上抱着汤婆取暖,桌上摆的新鲜果脯是长乐昨夜拿来的,说是民间自己制的,比宫里的不知要好吃多少,想着弈儿大约会喜欢,他就留下了。
“阿叔……”奶声奶气的一声叫,引得花臣回头去看他,见弈儿正巴望在门口露出一张小脸,眼睛却不是看他,是盯着桌上的果脯蜜饯。
“过来。”
得了通传,小皇子满脸高兴,一路小跑过去扒着椅子就爬进花臣怀里,花臣就只好抱着他,去摸桌上的果脯给他吃,道:“已经入夜,不可多吃。”
“阿叔说的是。”他拿着果脯开心的不行,而民间秘法制作的果脯也果然要比宫里的好吃,一下子就吃完了,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花臣,又说了一句:“阿叔说的是……”
花臣见状摇了摇头,又去拿了一个给他,他便又即刻欢喜起来,跳起来在花臣脸上亲了一口,小嘴儿上还沾着糖浆,粘在脸上黏糊糊的,这下倒举着蜜饯到花臣面前来:“阿叔吃——”
花臣摇一摇头,道:“我不吃。”
他这才又塞进嘴里吃着。久而久之,他竟也知晓了喜好,以后再有什么进宫来的俊男美女送吃的给他,他总要挑挑拣拣上一阵,把甜的都撤了,换几个可口的拿来与花臣一同分享。
花臣发现了他竟有这样的玲珑心思,惊讶道:“你竟这样心细,我这些喜好,你爹爹都没察觉过。”
弈儿听了这话,道:“爹爹对阿叔坏。”
花臣又摇头,说:“你爹爹待我极好的,只是他最近身体不大好,前朝又有许多事要忙,前几日的病到现在还没好透。”
许是因为严冬,今年雪下得早又大,一连下了三日,有一晚轩辕赫在书房批折子,伺候的太监打了盹儿未来得及换新茶,就着一碗凉茶喝了下去,竟是病了,这种死罪,轩辕赫却连句责问都没有。也是在这件事上花臣觉得这么些年,皇帝其实变了不少。
听见厚重帘子一掀,弈儿就知是爹爹来了,又从花臣怀里跳下去,跑去迎轩辕赫进门,抬着那奶声奶气的声音叫了一句:“爹爹!”
轩辕赫笑着抱起他来,道:“我就知你又来烦你小叔。”
等两人一同再进屋里来时,花臣便觉得这父子俩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目神情都像到骨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