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云下的海,蓝的发黑,海浪似千百乘铁骑,猛烈地击打着相接海面的夹板,发出隆隆的怒吼声。
医院。
一间平常的普通病房,一个忙碌的女人身影,一声声碎碎念的抱怨。
“我就说让他舅看紧点儿小衡,这小子就是个蒙了眼的野马,没人拉缰绳,可以跑外太空去…哎这又进了次鬼门关,上回从工地掉下来也是九死一生,他也就是命大…”何思思一边收拾陆衡差不多可以扔了的脏衣服,一边满脸愁容的对着病房里看上去憔悴得也像要住院的男人唠叨着。看得出对方眼神里的担心和心疼不是一分半点,心想这肯定是陆衡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也没避讳,接着埋怨:“小衡真是挺可怜的…不过也是作的,我老早就反对让他干什么特警,家有个为国卖命就够了,还搭个进去,真是给我操碎了心。唉…”
简铭一言不发,就这么静静的听着。陆衡转来普通病房到现在还没彻底清醒,当中有过几次苏醒症状,眼皮震动,手脚也有反射活动,再一次脑部扫描也基本显示可以排除颅内出血的情况,但就是不醒。
一直昏迷,也让简铭悬着的心总放不下。三天了,除了深夜在椅子上将就着睡几小时,他寸步不离地守在陆衡身边,病房里进进出出的人,他似乎都看不见也听不见,真是闻者心疼,看者流泪。
何思思出差回来才知道陆衡的消息,今天第一次来,对眼前的人越看越奇怪,不禁问道:“诶,你是陆衡的同事吧?”见没回应,走近了几步,“哎呀,你脸色很差啊,要不要回去休息啊,这边没事的,我在呢,我是他舅妈。你快回去歇歇吧。”
简铭终于有了些反应,摇摇头,想开口,兴许是太久没说话,一张嘴,连咳了好几声,“不不用,我没事等他醒了我就回去。”嗓音干哑得让人不忍。
何思思赶紧给递上一瓶水,好奇道:“你们关系很好吧?真有义气,陆衡这孩子脾气不好,我还老说他没几个朋友,所以说,朋友真不用多,有一两个像你这样的就够了。”
简铭唇角动了动,苦笑了一声,并没接话。
“诶,不对啊,前几天他不还在重症监护室吗?怎么人还没醒就出来了呢?”何思思纳闷地自说自话。
简铭疲惫地发出声音:“是这样,陆衡脑部受到重击,意识全无,医生建议待在icu方便观察,一旦发现颅内出血现象可及时手术,过了24小时观察期,他脑部也有了反射意识,也就不用在那待了。”
“哦原来是这样,问他舅半天憋不出个屁,急死人了”何思思了然地点点头。“行,那你在这,我就先回去一趟,给小衡拿些换洗衣服和日用品再过来,也是服了顾涛,都几天了,这些事儿还非得等着我来干…”好好说着话,又开始碎碎念,何思思发出控制不住的,由内而外的嫌弃。
“嗯。”简铭轻轻应了声。
“你要吃点什么吗?我给你带。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都忘了问你。”何思思出到门口,突然转身问道。
“我叫简铭。”他站起来,礼貌地回应何思思:“不用带什么给我,医院旁边吃东西很方便的,谢谢!”
“…哦…”怎么就是觉得这人怪怪的,好冷…寞啊…何思思带着困惑皱着眉走出了门。
简铭移步到陆衡床头,对他笑了笑,揶揄道“你听见没?你舅妈都说我够义气了,你是要睡到什么时候啊,我身上都发臭了,你再不醒我可要被人赶出医院了。”陆衡的氧气罩已经摘了,脸上的伤痕也在慢慢愈合中,现在只留下额头上的白绷带还在提示着简铭,他曾经历过怎样的一场磨难。摸了摸他精瘦的下颚,简铭小声说:“你真记仇,上次我发烧也就睡了一天一夜,你这是要睡够几天才算惩罚完我?阿衡,你不是说想开车带着我去买菜回我们的家吗?我好累啊,好想回家,回我们的家”
“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琪琪开口说话了,你知道她看到我第一句话说什么吗?”简铭背过身,靠在病床边,眼睛望向窗外,前几日的雨已把这个城市洗涮的通透干净,现在一缕午后阳光洒进来,暖暖地打在他的肩头。
“琪琪看着我,叫着衡哥哥,衡哥哥…你知道吗?我真挺吃你醋的,你说凭什么她第一声叫的不是哥哥我啊,呵,不过,我们简家的孩子都知恩图报,我知道小丫头是担心你呢,你救出的人,第一声叫你也应该。”简铭像在自言自语,几天也没说几句话,这会儿病房没人,他突然来了说话的兴致。
“哦,跟你说个很好笑的事儿,昨天下楼买晚餐时我碰见两个十七八岁的小情侣,竟然在大街上为了是吃四川菜还是湖南菜争得快打起来了,哈哈哈哈这两地儿的菜不都是辣的吗?有分别吗?最后还吵着要分手,就为吃哪的菜,我就真看不懂现在的小孩子了,你说,两个人能在一起,吃什么重要吗?要是你醒了,以后你要吃什么我都没意见,就是别喝酒,你呀,喝大了真不好伺候。”
简铭把开始没喝完的半瓶水一口喝了,把玩着瓶子,“那次你在酒吧喝醉我把你弄回去,腰都快断了,还有你酒品真不怎么样,一路骂骂咧咧的,对了,给你承认个事,我那天一气之下把你打给我的通话记录给删了,你醒来是不是想了好久到底谁把你送回你家床上的呀。嗯,其实有时我挺幼稚的,我当时还想,一辈子不说,让你郁闷去……后来你来找我,电话里你说你在我家楼下时,说实话,我真的挺感动的,前些天你穿环卫服那次也是,你呀,行动永远快过脑子,这一点在别的地方可能是缺点,但在喜欢一个人这件事上,却是最大的优点,你就是这样,什么都不多想,自己先傻不愣登的把事做了,然后把别人感动的手足无措…呵呵…”简铭低下头看着地板,笑容渐渐变浅,声音又回到清清冷冷。
“其实我很想问你个问题,如果最开始我就拒绝了你,拒绝你的喜欢,你的关心,你的好,你会不会就放弃了?”
“不会。”
“傻子…我就知道”话卡在一半,简铭眼神一顿,脸上的表情像一段影片被按了暂停键,顿时呆成了一帧平面照片。
那个声音,即使再嘶哑再低沉,简铭也不会听错,陆衡,那是陆衡的声音。
他猛地转身,见一脸泪痕的陆警官躺在那斜着头痴痴地看着自己,嘴角还挂着标志性的,痞痞的笑,虽然这个笑容那么憔悴而无力。
简铭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心脏猛烈撞击胸腔的声音,他一动不动,就这么愣愣的盯着眼前的画面好半天,似乎在确认这不是他的幻觉。
“媳妇儿我说过你是我的你肯不肯都是我的。”陆衡对着他艰难地伸出双臂,牵扯的输液管在空中晃荡,却丝毫不妨碍他一副严重需要抱抱的样子。
简铭没动,眼神有光影在闪烁。
“过来啊你不过来我就≈quot;作起身状。
话还没说完,一道旋风般的简铭扑向他的怀抱,怕慢一秒这画面就消失了,人会不见了。
溢出的眼泪打湿了陆衡的衣襟,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头深深埋进对方的颈窝,沉默的相拥了很久很久。窗外的阳光一寸寸移动,直到一束暖黄的光照在简铭的侧脸上。
“铭铭,对不起让你担心了。”陆衡气若游丝地在简铭耳边轻声说,暗哑的声音却异常柔软,“我知道错了。”侧过头在简铭的额角亲了亲,手臂紧了紧。
怀里的人没回应。
“铭铭,我答应你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你别生我气,好不好。”他是有眼力劲儿的,这种时刻态度很重要,还好,还好,脑袋好像没坏。
简铭忽地起身,眼睛红红的,头发也凌乱不堪,但这些他并不在意,他极其严肃地看着陆衡,问:“钥匙呢?你脖子上的钥匙呢?”
陆衡细喘着急忙解释:“没丢我没丢,我放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你别紧张我不会给任何人。”
“我知道,我要你把钥匙还给我。”简铭近乎命令道。
“什么?”陆衡慌了,这可是简铭给他的定情之物啊,他想要回去,他要干嘛??“铭铭,你都送给我了,是我的东西了,你…”
“告诉我在哪,给我,把它给我,我的事你也不要插手了,好吗?”
“为什么?”陆衡眉心一锁,有点受伤,挣扎着要起身。
“别动,躺着。”简铭按下他的身子,近乎哀求道:“阿衡,我不想再让任何东西有机会伤到你,我…我承受不起第二次,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为我的事涉险,不管什么原因好不好?”
陆衡灵机一动,手抚上额头,“哎哟”了一声。
“怎么了?头痛?”简铭成功被转移注意力,立起身紧张道:“我去叫医生,你别乱动。”说着人已迈出了门。
陆衡看着那道背影温柔的笑了笑。
接着几天同样的方式,陆衡屡试不爽,每当简铭提起那件事,他不是头痛就是腿疼,反复了几次,简铭心里也有数了。他不动声色也不再提起,住院期间无比体贴地照顾陪伴,除了中间回疗养院看过妹妹一次和回家洗澡换衣,基本和陆衡形影不离。
陆衡这些日子,幸福的呀,就像窗外的天气,太阳当空照,心情特别好!
出院的日子,大家伙都来了,李小花首当其冲,进了门就开始戏精上身,“陆大爷,采访一下,您老这次死里逃生有什么要感慨一下的吗?”说着手作话筒状放在他面前。
“要,我要严重声明,李小花同志已经不是我的李小花同志了,我算了一下,我醒来后,他就来看过我两次,两次时间不超过一小时,世态炎凉啊,爷爷我看破世道了。”陆衡声情并茂地配合演出,李小花脸被他说得红一阵白一阵的。
他可要冤死了,一来田坤烧伤手,他出于不可推卸之责总要在平日生活上照顾妥当,要知道田英雄伤的可是手啊,穿衣吃饭都成问题。再来,你陆大爷有个24小时金牌贴身护工伺候得不要太爽,自己想插手帮忙都无缝可钻,斗大的电灯泡实在不合适杠在你们中间啊。唉…人难做啊…
以上心声,若不是顾队及顾夫人,还有严队在场,他定会痛哭流涕宣泄而出,可这一屋子人,他都要冤出内伤了。“话可不能这么说,那个什么,我倒想照顾,我抢得着吗我?”声音很小,还是被一旁的何思思听见。
“呀,是啊,这些日子简铭真的太辛苦了,这帮陆衡上厕所洗澡啥的我一女人又插不上手,还得在家给他炖汤做饭。没简铭帮着照顾,指望某大忙人黄花菜都要凉了。”后面这句含沙射影,很明显是指责被吃了她一记白眼的顾涛。
简铭听着,脸红到了脖子根,很不好意思说了声:“我去办出院手续,一会儿让医生过来看要交代什么。”人一闪没了影。
顾涛脸色就一直没好过,沉着脸不说话。知道陆衡醒来后他就刻意没来过医院,心里堵着气呢。此刻他心情极其复杂,这段日子观察下来,那些流言蜚语似乎越来越像真的,本还一直坚信着他们情比金坚兄弟情的自己,渐渐也开始动摇了。
严冬来暗地里坏笑,伺机打破尴尬:“先恭喜你大难不死啊陆衡,看你还没好利索,教训什么的我们择日。再就是你的处分意见我已经打好报告发给你顾舅舅了,看他怎么定吧,我明儿得好好的去庙里烧个香还个愿,差点还不上人给顾大队长了,现在还心有余悸呢。你小子,我算服了!”
“别,别啊,严队,我这不是还帮你把毒王吊出来了吗?这也算立了个功吧,功抵过成不成?” 陆衡话是对着严冬来说的,余光却小心地打量顾涛,希望从他脸上看到点原谅的意思。他深知,这次舅舅是真生气了,龟蛋都懒得骂了。
顾涛头看窗外,很是镇定。
等医生交代完了出院注意事项,东西也都收拾好,准备出门时,李小花情商堪忧地问了句让陆衡想掐死他的话:“陆爷,你是回简铭家吧?”
众人齐唰唰地盯向他,李小花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感受到了这世间最凶猛的一股杀气,瞬间萎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下章想吃五花肉的来报个名~
☆、第八十五章
搀着根拐杖还走不利索的陆衡怎么也没想到出院第一天就要面临出柜,择日不如撞日这件事在此时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
从病房门口严厉地说完“回我家”三个字,直至现在顾涛一句话也没再说,他绷着张扑克老k脸正襟危坐在自家沙发上,严肃地如同要进行一场国际谈判。何思思稀里糊涂愣在一旁,脑中迅速整理面前状况,不知怎的,见陆衡低着头杵着根杖站在客厅一副拘谨不安的样子,突然有种家宅要出大事的不详感。
以上画面是怎么来的呢,这就要说回一小时前。
心虚的李小花和狡黠的严冬来在医院门口就看出形势不妙,早早溜之大吉。陆衡本不想简铭跟来,李小花那句话虽说有几分暧昧,但他也不能完全确定顾涛知道什么或知道多少。不过有一点陆衡很清楚,他舅舅真发起脾气,自己还是很畏惧的。反观简铭淡定的眼神却像预备已久,好似知道顾涛要干嘛,不慌不忙就跟着他来了舅舅家,陆衡有点摸不透简铭在想什么。事实上这次醒来,简铭很多行为都和自己过往认识的他不一样,以前就猜不太透他心思,现在…更迷茫了。
“舅,怎么了?还在生我气吗?我道歉,我郑重道歉。真的,我发誓以后绝不擅自做主,以身犯险。”这是在顾涛面前道歉道出经验了,一套套张嘴就来。
“生你气?我气得过来吗?”顾涛点起根烟,平时房里不抽烟的规矩,今天也破了例,何思思皱皱眉头,随他去了。“你说你以后再也不擅自做主,以身犯险了?”烟雾间,顾涛瞟出一抹试探的眼神。
“嗯,我保证。”陆衡直了直背。
“那…如果简铭再发生危险呢?”顾涛慢吞吞接上一句。
“……”陆衡没想到顾大队长在这等着他呢,一时哑了口无了言。
时间像静止了几秒,谁也没吭气。
直到简铭的声音响起,“也能保证。”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看向顾涛:“就算我命悬一线,我也保证他不会再以身犯险。”
“你说什么呢?简铭,你凭什么替我回答?”陆衡惊愕得连拐杖都倒在地上,他能不恼火吗?简铭这是要和他划清界线吗?
简铭转脸看了眼激动的他,眼神瞬间柔成一汪水,继续说道:“因为他知道,没有他,我也绝不独活。”
一句话,震惊四座,空气瞬间凝固。
三张错愕的脸看着无比坚定的简铭,惊呆的表情犹如定格,顾涛万万没想到扔炸/弹出来的不是陆衡而是他;何思思更是呆若木鸡,恨不能立即在脑中倒带这几日他们在自己面前的种种,这个气质凛然的男人俨如立誓般的话,是在表白吗?对陆衡?对男人?李思思三观错乱了。
陆衡木然着双眼盯着简铭,惊喜交加,惊的是一直不想把他们关系昭告天下的铭铭竟这么突然地当着自己家人的面表明心意,喜的是——他表明心意了,他的铭铭终于对自己表明心意了。先前的恼怒不安瞬间消散的无影无形,陆衡有种飘向了云端的不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