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icu的人正是生死未定的陆衡,消防员们冲进火场时,同样也身受烧伤的田坤正背着他在地下室的天井口艰难求生。楼道出口在田坤进去后完全被火封住,为了打开那根被火烧成了烙铁的锁链,他利用眼及之处所有可见工具,无奈手还是被烫出狰狞的惨状,如同尸体的陆衡更不知是死是活,他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只能凭本能缩在转角处唯一还有空气的天井下等待救援。
送到医院抢救时,医生甚至让顾涛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现在已是晚上八点,安静的医院走道,哪怕一点声响都不容发出,大家说话都非常小声,连严冬来天生的大嗓门此刻也相当自觉。
“顾队,要不你回去休息下,吃点东西?特警队还指仗你呢,可别把身体拖垮了。”这是好意,但此时的顾涛,丝毫善意也领会不到。
“我还能安得下心回去?臭小子危险期还没过,你先走吧,毒王跑了,你那边也闲不了。”顾涛脸上的褶子就没摊开过,他抚了把额头道:“陆衡这样是他咎由自取,和你没什么关系,不用内疚。”
所以说严冬来脾气不好真不是天生的,走哪都招堵,想好好说句话比登天都难。“啧,你这么说不就是让我内疚吗,人在我这出的事,我当然有责任,顾队,你放心,陆衡这小子红尘未尽,不会有事。”
顾涛双目一抬,很不友好的瞪了他一眼:“我不缺安慰,谢严大队长。”还红尘未尽,那些个流言蜚语就特么是你缉毒队里传出来的,敢情是有个嘴里能跑火车的头儿领着呢。
“你…”严冬来愤愤不平,有屈难申,一屁股坐下了长椅。
“叮”电梯门一开,李小伟提着大袋小袋从里面冲出来,还没走近嘴里就嚷着:“买了点吃的,大家都吃点吧。”话音未落就被路过的护士长一顿厉声警告。
“麻烦小声点,这是医院,能让你们待这已经破了例,再这么大声我可要报告主任了。”
李伟一脸抱歉,缩着头小声应着“好嘞好嘞,我的错我的错,对不起了。”脚步却不见停的往监护室方向走去。
整个下午最忙活的就属李伟同学,陆衡动手术期间,田坤也在小手术室处理伤口,人家可是替自己受的伤,他怎么也得照顾到底,送进病房后主动买水买饭,擦脸洗脚的,这才刚安顿好又跑来陆衡这边接应着。要说做后勤的就是不一样,里外都服务地妥妥的,啥毛病都挑不着。
趁顾涛和严冬来吃完东西去天台抽烟的空档,李伟这才小心翼翼的走近已如一座雕像般的简铭。说雕像都美化他了,一副足以和病床上的人媲美地惨白面孔说是僵尸也不为过。
是的,这人已直直得站在icu观察窗边几个小时。
“诶,简医生,你坐下歇歇吧,吃点东西,你这样不吃不喝不休息,陆衡醒来知道该心疼了。”李伟挺不好受的,他理解简铭的心情,可对方已然灵魂出窍的模样,相比躺床上那位,似乎也不让人放心多少。
雕像头动了动,哇靠,动了就好。李伟接着劝:“我特地给你买了粥,陆衡以前说过你胃不好,这么长时间没吃我怕太油的你胃受不了,我们过去坐下吃好吗?”
“你说他当时怎么想的?”
“什么?”李伟愕然,简铭沙哑的嗓子眼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问话,直接把他整懵了。“你是问陆衡…怎么想的?” 这什么脑筋急转弯问题?
“知道要死了,他在想什么?”简铭眼神都没闪烁一下,声音幽幽道。
“啊”李伟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他估计忙一下午把脑子忙糊了,脑回路硬是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出口。
“到底想了什么才有勇气甘愿去找死,太不符合人性啊…”简铭蹙着的眉心,凹得更深了。
李伟总算大概听明白了简大医生的沉吟,他叹了口气,拍了拍简铭的肩,安慰道:“你知道有一回我和陆衡在路边喝酒,他对我说过一句什么吗?”
“…”简铭愣了一愣,第一次在表情上给予了反应。
“他说,李小花,这辈子我可能就只喜欢他了。”李伟尽量模仿当时陆衡笃定又认命的腔调,接着顿了顿,说:“我不知道陆衡以前是怎样,反正从我认识他起,这辈子三个字我就从来没听他说过,他其实是个心思很少女的人,情感表达这块儿幼儿园都没毕业,我和他也算铁哥们了,平时也就李小花李小花的叫叫,来表示他对我还算亲密,所以听他说那句话时我都觉得有点不认识他了。你想,他得多喜欢你才能说出这句话啊,为了你他做任何事我都不奇怪。只是…”
“只是什么?”简铭忽地转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只是我总觉得他不像去找死的,我还是相信他是有计划的,可能…是意外吧…”李伟若有所思道,旋即转了个声调:“对了,你快吃点东西吧,粥都凉了走,坐椅子上吃”说着一手拉过简铭的手臂。
还没迈步,扑哒一声,简铭竟跪跌在地。
李伟急忙一胳膊撑住他,嘴里紧张道:“我的妈呀,你这是站了多久啊。”这要不是双腿麻痹到一定程度都不能双膝跪地吧。
“没事…谢谢”不止脚麻,他的胃也早就在对他抗议了,只是人在某种时刻总能忽视掉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起病房里的陆衡,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扶着趔趄碎步的简铭走椅子边坐下,李伟才终于舒了口气问:“我开始不在,医生怎么说?陆衡没事吧?怎么还在icu?”他脑子里就从没想过如金刚勇猛一般的陆衡会有事,他坚信着,如同曾经信他能回特警队一样坚定。
简铭用力按了按膝盖,弱声道:“还没脱离危险,医生说,明早他若没什么异常才可以出监护室。”
“不是腿部枪伤吗?怎么会这么严重?”
“他可厉害了,除了枪伤,失血过多,还吸入了大量二氧化碳,最严重的是脑部受到重击,现在还确定不了他有没有颅内出血的情况,希望只是比较严重的脑震荡,否则还得手术。”简铭机械化的陈述,毫无起伏的声调比从手术室出来的医生描述时还要冷漠。
冷漠这个词似乎不应该出现在简铭身上,但他给李伟的感觉就是如此,按说陌生才会冷漠,但简铭的冷漠明显不是陌生,倒有些像暴风雨前的平静,按捺着某种不想让人察觉的故作淡定。
“这么严重?”李伟急忙起身冲到窗口往里看,“不会的,他身体可好了,这点伤没问题的,我不担心,你也别担心,没事的…”他看看里面又回头看看简铭,也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自己。
简铭刚强迫自己喝了口粥,还没咽下就起身冲到垃圾桶边吐了起来。
李伟上前关心,被他抬手阻止,“没事老毛病”问李伟要了瓶水,喝光后空瓶在他手中被捏的嘎吱嘎吱响,李伟正要开口,他很突然的将瓶子往墙上狠狠摔了出去,空瓶弹回来在地上可怜的滚了几圈,停在了他脚边。
“我就想知道他特么到底想干嘛,好好的日子放着不过,拿命不当命,他脑子发育了吗?啊?他有脑子吗?”突如其来的吼声成功将护士站的护士长呼唤了过来。
还没来得及训斥发出吼叫的简铭,监护室里的监视器竟在此时发出凌乱不齐的波动声,护士长调转方向奔进了监护室,一小会儿房间进了医生护士一堆人。
简铭脚软了,半步都移不动。
“怎么了这是?”顾涛和严冬来回来见这阵仗,紧张的大气都没敢喘。
一脸惊慌的李伟摇摇头,冲到病房门口想询问,医生主动走了出来,“别慌,只是突然出现心率加快,检查过脑部,没异常,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吗?” 说完视线在几个人身上游移了一圈。
“刚刚那个人大叫大嚷的,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护士长跟出病房,满脸不快的指了指简铭。
几双疑惑的眼睛齐齐看向他。
医生突然问护士长:“他叫了之后,病人才有的反应?”
“嗯,时间上是这样。”
医生默了默神,接着解释:“病人若是因声音有了反应,证明脑部意识是存在的,这应该不算坏消息。”
众人松了一口气。
“医生,让我进去看看他好吗?”简铭忽然请求道,他知道这是个过分的要求,icu病房是无菌室,规定是不允许除医生护士外任何人进出的,但他还是开了口。
“你说他听到我声音有反应,我想试试能不能唤醒他。”这是简铭能想的唯一的理由。
医生面露难色,他知道病房内是名特警,跟前还站着两名大队长,斟酌半晌,喃喃道:“按说消毒后换上无菌服,也不是完全不能进去,但…”
话音未落,顾涛接茬:“医生,你看你就通融一下,让他进去试试吧,不是说如果孩子能醒或有清醒意识,就能转普通病房了吗?”
大队长发了话,医生很卖面子的立即安排护士给简铭消毒更衣,一身无菌服的简铭刚要进门,顾涛叫住了他。
“简铭,我…不知道你和陆衡什么情况,但你知道我就这么个外甥,你…”顾涛顿在话当中,太多想说,却堵在喉头难以启齿。
“我明白的,顾队,他不会有事,你相信我。”
顾涛缓缓点了点头,看着他走进病房,关上门,沉重的脚步声渐渐消隐。
纵使简铭做了强大的心理建设,走向深度昏迷的陆衡时,身体还是不由自主的颤抖,他以为的强大在身上插满管子的陆衡面前,形同虚设。
陆衡的脸上全是细小交错的伤痕,简铭伸手抚上他唯一暴露在外的眼睛,淡淡一笑:“小王八蛋,这下舒服了?睡得好沉啊,你知道我多久没睡吗?”
他拉过椅子,慢悠悠的坐下,再慢悠悠的取下眼镜,“平时和你在一起,光听你说个没完,今天好安静啊,终于可以听我说说话了。”
监护室亮白的灯光打在他苍白发青的脸庞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我总在想,我可能就是别人说的天煞孤星吧,小时候,克死了爸妈,好不容易长大了又差点害死妹妹…喔,还有你。”
“我是无神论者,但现在,我真有点不确定了,你看和我在一起的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惨?唯独就我没事,是我命太硬吗?”他挺了挺腰,前倾着身子,靠向病床。
“陆衡,你听得到我说话吧?我知道你听得见,我就是…好长时间没这么说过话了,让我发发牢骚吧好不好。”
简铭把手伸向床边,握住陆衡的手,轻轻摩挲着。
“你呀,什么都好,就是不听话,太不听话了,你承不承认?”他像在等回应,煞有其事的顿了几秒,笑道:“嗯,就知道你不会承认,你就爱耍赖狡辩,行,看你现在这么惨,我就让让你,反正平时你也受了我挺多气的。”
他紧紧包裹着陆衡冰凉的手,似乎这样就能交换彼此的温度。
“对了,你记得你生日那天跟我说的话吗?你说想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在一起,还说以后我们可以领养一个孩子,你都没忘吧……阿衡,你知道吗?其实你说的每句话,我都在心里对你说过很多很多遍,真的,但我不敢亲口说出来,我挺怕的,怕我太幸福了,老天就要收走这一切,你看,我就在心里说说,它也没放过我,还来和我抢你。”简铭低下头,闭起了眼睛。额前的碎发散落而下,几滴有温度的泪水落在他的指间又缓缓滑下。
“我其实可以一个人过,不用人陪,也不要人爱,只要我身边的人都平平安安,我真的可以这么过一辈子…”声音渐渐哽咽,气息也有些混乱,简铭拉起陆衡的手,紧紧贴在唇边,“可…你不能有事知道吗?你必须好好的,我以前就是太贪心了,以后不会了…”哽咽声变成断断续续的啜泣,躺着的人还是那么躺着,毫无反应,寂静的病房每个角落都汹涌着满溢而出的悲伤。
“醒过来好吗?阿衡,你醒来好不好?医生说只要你醒了就可以去普通病房了,你不想活着吗?你答应了你妈妈要好好活着的,做男人要说话算话”简铭抬起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陆衡,顷刻音调忽转:“刚刚那么骂你,你都给我反应了,现在怎么不理我?你别装了,我不信你听不见,是要我再骂你才理我是吗?”
他跃身而起,椅子发出摩擦地板的刺耳声,“混蛋,骗子,你就是这么骗我的?被你叫媳妇儿这么久,你就想这么扔了我?你特么糖衣炮弹让我爱上你,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我改主意了,我不会放手,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就要赖着你,赖定你,你说过保护我一辈子的,你别想这么轻轻松松的拍屁股走人,你休想。”简铭已近乎撕裂的嗓子固执地低吼着,濒临奔溃边缘的他并没发现那只紧握过的手竟然很轻微的动了动。
他浑身颤抖着,立在床前许久,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比黄连还苦的笑容,“…对不起,又对你发脾气了,呵呵,你说你本事多大,好的时候成天激怒我,都这样了还能激怒我,真了不起啊…”突然像想起什么,一个俯身,凑到陆衡脸前无比认真的看着他。“阿衡,我想到一件事,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在海港跟我告白那次吗?我让你无条件答应我一件事,我当时说先欠着,记得吗?…现在该你兑现承诺了,你听着,我要你好起来,和以前一样,能做到吗?”
简铭眼前渐渐模糊,“这是你答应我的,你做的到也得做,做不到…也得做。”目光再清晰时,滚烫的眼泪已落在陆衡惨白的脸颊上。
监视器上的心率线再次波动起来,发出急促又极不规律的滴滴声…
☆、第八十四章
“王老板,这次的货还进不进港?”
王越站在一艘货艇的船舱上,眼幽幽地看着波澜四伏的海面,重重地吸了一口手中的雪茄,收眉吐出:“先不进港,等我命令。”身份暴露,当下任何动作都无疑是送羊入虎口,他刀尖舔血半辈子,这点气还是沉得住的。
恰恰让他吞不下气,平不下怨的不是耽误他赚钱的那船货,而是自己纵横江湖这么多年还被个毛头小子摆了一道,实在羞辱又窝火,说来说去,还是那把钥匙的饵诱惑太大,王越哪会不知道简方舟宁死也不交出的分子表,在那场爆炸后成了自己挥之不去的执念,固执要得到它的夙愿早已超出了东西本身的实际意义。
扭曲的人性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它通向的是比黑暗更恐怖的深渠,王越紧紧地咬着嘴里的雪茄,直到粗圆的茄尾被磨出一个深深的牙印,倏地用力吐向海里,转身道:“给我派人继续跟着简铭,喜欢玩,老子就陪你们玩把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