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密局近来忙的很,我也一夜未睡。”毛人凤咳嗽伴随着抖动身体,光斑滑到他的脖子上,“明先生也是党内组员,对工作流程也熟悉。你看我,后半夜连口水也没喝上,要不,明先生自个交代吧。”
明楼看不清毛人凤,他伏着身子探过去,“我一觉刚醒,还有些迷糊。毛局长告诉我吧,不然我东南西北的乱讲,毛局长听得怕不耐烦。”浑身透着孤傲的资本。
烟雾抖了抖,在空气中散开,毛人凤单手压着椅柄,喉结滑动。他最恨明楼如此,全然分不清状况,反而还带着上海少爷的架子。时代变了,资本主义,呵!不过都是过去式,他们才是当下的权贵。
“明先生,喝点水吧。”毛人凤将茶杯往前推,烟灰掉在里头。“前两天,我们处决了吴石。鼎鼎有名的人啊,原是个间谍。”说的咬牙切齿,明楼半阖着眼,指不定当时蒋介石如何骂毛人凤呢,思及此,心里暗暗发笑。面上还是冷的,闷声不吭等着毛人凤。
“识时务者为俊杰,保密局可是一整张网都撒下去了。容不得漏网之鱼。”毛人凤忽而颤动肩膀,发出几声咳嗽,仿佛被呛到。“我给明先生条活路。”
明楼只一味装傻,“我还是不懂。若要说问题,几年前我可领教到保密局的利害。”
毛人凤猝然冷笑,“我知道明先生是个硬骨头,你们这些留过学的,都是清高才子气。”烟抽完了,雾还浓郁的笼罩着。“我就这么问,明先生,你和吴石可有来往?”
明楼摇头,闲适自如的拨弄着杯托。“我是去年十月来的,连吴石的面也没见过。”
“那之前呢?或者说,你怎么看共产主义。”
“共产主义?毛局长可要慎言,你这不是给我下套么。”明楼直起身子,“说不说都得被查一番。我可当不起。”
毛人凤在黑暗里站起身,光斑移到他的衣衫上,那里缺了颗纽扣,碍眼的很。“明先生打太极的本领也不错。可惜,现在不是以前,你的那套大可以收起来。”他踱着步子,皮鞋哒哒的与地面接触,绕过整片的黑暗,人暴露在光内。
面颊消瘦,眼下乌青一片。他带着压迫捏着明楼的椅背,椅子下的地毯吃没了脚步声。“原先你是军统的王牌,心高气傲实属平常。”忽而探身蹭到明楼耳边,“现在你是个阶下囚。”
明楼双手交握,胸膛死死挤在桌檐,他敛了神色,睫毛成了光里歇脚的蛾翅,白寥寥的一大片,落寞而萧索。但他仍旧开口,“毛局长,我同共产党人的确没有关系。”
毛人凤退回去,明楼面上夷然,淡淡的道:“从三年前开始,你们就一直怀疑我。原因无非是同我的管家阿诚有关。”明楼闭了闭眼,仿佛有些喘不过气。“也许你们对我的描述不信,但那就是实情。明诚虽冠了我明家姓,可他不是明家人。”
“好歹他在你家呆了十几年,怎么着也养亲了。你就一点感情也没有?”
“呵,”明楼咬牙低声道:“十几年养了条白眼狼,我怎么会没有感情,恨也是感情。”毛人凤呵着腰到他跟前,仅仅盯着他的眼睛。“可惜明诚跑了,怎么说都是你的理。狗急了还跳墙,你当间谍是身经百战,我可信不了你。”
明楼暗暗叹口气,垂着头,“毛局长,我是真与你交心的。人就一条命,我今年四十五,还有后半辈子。不求荣华富贵,平平安安就好。何必说假话骗你呢。”
毛人凤仍是死盯着他,毫不松懈,要从他的眼神里挖出道来,一路撬出秘密。静默间,风声更大了,窗帘上的印花图案在余光里翻飞。他们进行着一场拉锯战,只有两个人,房子的空间小而乍,毛人凤的西装上还有些腥气,悠悠的飘进明楼的鼻腔内。
难受的他想咳嗽,但还未来得及,这场拉锯战便猝而结束。张荩闯进来,也不尽然,他是跑进来的,衣服还是西装,头发软软的塔在头上。毛人凤颤动下身子,与明楼拉出距离。冷冷的朝他看。
“做什么?”他短促的哼一句,明楼不动声色长吁一口气,僵直着身子听张荩回答。
“最近的电报,是华北局的线,最后有落款。”张荩立在红木架旁,瞧了几眼明楼又看向地面。毛人凤抽过他的情报,匆匆扫两眼。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摆了个手势,张荩反倒带着迟疑。
“等等,你把明先生送回去。”毛人凤将文件仍在桌上,速度很快的点燃一支烟,磕着桌面坐下来,余兴未尽地瞥一眼明楼。“听说,你们是同乡。路上可帮我好好照顾明先生。”
一句话让两个人都绷紧神经。
天就快大白,明诚换了件新衣服,他的工作轻松,自建国以来经济接管了一大半,不用每日上班。加之大家都体谅他一个人带着孩子,也不多喊他。
明媚还在睡,明诚就先起早做饭。小米刚入锅,趁着空当从客厅拿了本书翻看,原先的几本书籍都留在重庆,估计早就随着战争入土。书和人有时真是相似,一晃眼就寻不到。越是重要走的越快,像水流般,根本抓不住。
你本想着生命中不可少的他,走了也就是同样的过。明诚总是猜明楼的用意,前十几年是他独自成长,后十几年与明楼心意相通。还有剩下的几十年该怎么办。
煮好粥,明媚似乎还是要睡的模样。明诚就给她留着,开了扇门通风。街坊邻里都要上班,经过时便同他打声招呼,轻声细语的问几句寻常。房东太太和明诚关系最好,迟迟到了七点才出门,一来就拉着明诚道:“早上好啊。”
明诚也回她,“早上好,胡太太。”房东姓胡,十二年前嫁了个有钱的丈夫,给她盘了幢楼,可惜战乱中去世的早,好在留了些钱给她。
“小丫头还在睡啊?”胡太太朝里看一眼,屋子收拾的干净,不免给明诚加点分。她是顶喜欢这个小伙子的,不说长得清气,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听说在政府里也有工作,就是带着娃娃有点不好使。但架不住她热心啊,老是给明诚说说别家姑娘。
明诚也晓得她是好心,可他最受不得这些,一见她反倒有点像耗子见猫,莫名的怂了。“我进去看看她,也该醒了。”
胡太太也不好再说什么,扯着嗓子叮嘱道:“哎,阿诚啊,你是不是今儿个不出去啊?”
明诚也在里头应,“是啊。家里有孩子,走不开。”
“那成,今天有人要搬进来,我临时来事,钥匙就先放你这,等人来了,你帮我给他就行。”胡太太将那钥匙往鞋柜上一搁就走。
明诚出来时人早就不见踪影,他苦笑着摇头。小时候的事大抵只记得明家了,养在公馆里,后来就出国,没怎么享受过浓厚的邻居之情。但心里暖暖的,也许后半辈子就过到头了。
约莫过了大半天,明媚被他抱在怀里,一颠一颠的同她玩耍,做着鬼脸逗她。日头是有些大,走廊里莫名闷热着,明媚玩了会就打呵欠,慢慢的就睡着了。明诚去开窗,他的楼层正好可清晰望见楼下。水泥地停着辆敞车,家居器皿都绑在上头。
大太阳下光线足,铁制物品边缘发着光,司机不知去哪了。许是在帮忙将东西搬上来,明诚赶忙开了窗去门口张望。
过道里女声男声混杂,听不真切。等进了,明诚迎面和对方撞个正着。三十出头的男人,浓眉大眼,五官虽有些粗,但那副眼镜一戴,书卷气的很。
明诚先给他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嗳,是我们对不住,搬家东西多,手忙脚乱的。”上海话不标准,带着些湘西边上的味道。明诚也和他讲,“没事,住了大半年又有新邻居挺好的。”
“我姓郑,您怎么称呼啊?”
“明诚。”
楼下忽而哐当一声,郑先生回头走,明诚也跟着下去。窄窄的楼梯,两个人一前一后聊着,“明先生,房东好似不在,我昨天刚给她捎的信,莫不是没得到。”
“房东临时有事,拖我给你们钥匙。先去看看有什么要帮的。”明诚看了眼手表,明媚刚刚被他哄睡了,约莫不会醒。
楼外的温度渐高,饶是郑先生也被扑面的热气熏到。他们先后出去,敞车旁靠着个姑娘,手撑着车门,嘴里叽咕几句,见是郑先生,小跑着过来。
“怎么才来,司机说给的钱太少,天又热,想加钱呢。我说不行,早就说好的临时反悔,这不是敲诈嘛。”女声细腻,明诚竟觉熟悉,可人被郑先生挡住了。
“我们人少,多加就多加吧,你这一闹,人都跑了。”郑先生颇为无奈。
“噢,那还是我的错了。”那女声低下去,抱着手臂不说话。郑先生扯她的袖子,“还有人呢,别闹脾气。”
听自家丈夫一说,小性子去了大半,拉着手往后走。郑先生咕哝着道:“你们女人的性子变得真快。”妻子一听就偷偷拧他一把,悠悠然朝明诚这来。
明诚心里发笑,小夫妻就是如此,生活琐碎小事也偶尔吵两句。热气在地面上浮着,明诚懒得往前走,就等他们说完。一见那姑娘来了,又往前几步。日光正高,挡住人脸,只一个轮廓。
娇小的很,待得进了,两人都是一呆。好似傻了不肯向前走,还是郑先生从后头来,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大梦回神,脱口而出的话。
“阿诚少爷。”
章三 故人再遇
“阿香。”明诚怔楞半刻后才喊出来。
物是人非,连阿香也有些不同了。虽然还是当初的面容,但眉角眼梢带着女人的娇媚。金色的光倾泻着,街边树上肥阔的叶子,不知名的清香绞着闷热的气氛。
郑先生略带尴尬,拉着阿香过来。明诚的衣衫被汗浸透,踌躇未开口。故人相见,反倒不知说什么。
“明先生认识内人啊?”他一只手拉着阿香,见明诚不说话,只好率先打破沉默。
明诚点点头,反倒是阿香拍掉郑先生的手,扯着明诚进屋,“阿诚哥,外头天热,我们进去讲。”阿香的性子一如以前,活跃熟络。“好久不见了。”
“有几年了,那会儿你说回家看看,后来就开始打仗。”明诚坦然道,阿香十四岁来的明家,是由工作处介绍的,明镜当时一问年龄,颇有些不悦,责骂中介不道德。但阿香家里还有一大群人,嘴巴多吃得多,开销也大。明镜也就留下了她,一留就是多年。
“战事吃紧,动乱里父母也就不愿我回来了。”阿香身上的素袍子沾了汗,边缘处白乎乎的一片。明诚先给她倒了杯水,郑先生也跟着,回身看了看行李,“你们先聊,我去搬行李。”明诚赶忙挥手止住他,“嗳,歇会吧,我给朋友打个电话,让他寻几个人帮忙。”
郑先生这才停在门口,避嫌似的笑。阿香不理他,问起明诚,“阿诚哥,这些年来,你过得怎么样?大少爷呢?”她也就呆在家里,消息滞后,虽说后来回了上海,但茶米油盐催着过生活,无处打听明家的事。
明诚顿了顿,“挺好的。大哥他挺难说,我们后来也走散了。人海茫茫,我也找过,都没音讯。”明楼的身份不宜多说,他也习惯性的掩盖。阿香渐渐没了声音,明诚笑着道:“我先去打电话。”
他进了里间拨电话,明媚翻个身险些钻进被窝里。外头空了下来,郑先生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你们认识啊。”
阿香睨他了会,忽而叹口气,“我原先和你提过的,以前我工作的人家。没想到,这么多年还能见到。”她多感惆怅,明诚越发的落寞,她大抵猜到同明楼有关。有些事无处可寻,明诚显然不愿再提。
等明诚出来,阿香倚在门边,不见郑先生。“他下去看着。”
“人过会就来。外头热,别被暑气伤到。”明诚默默点头,又猝然道:“几年时间,我的小妹妹都长大了。”阿香眼圈一红,嗓子硬着,“阿诚哥。”
明诚微伸着手臂圈住她,“好在又见到了。再哭就成花猫了。”阿香扑哧一笑,偷偷抹掉眼泪,“我和云庆是五年前认识的,他从乡下来,当时我又回上海。在学校里帮忙,慢慢就熟悉。”
“挺好的。”明诚喃喃道,又回身看了眼门,没动静该是还在睡。“你们搬进来也有个照应,我一个人住,街坊邻里的过得热闹。”
“其实这么久了,我也打听过。只说后来走的走散的散,连个熟人也不剩。”
明诚点点头算是附和,楼下一阵喧闹,估摸是人来了。叮叮当当铁门声,郑云庆和另一人拖着沙发上楼,窄窄的空间,明诚和阿香都往里缩给他们让道。平地里一声哭,明诚又进里屋将明媚抱着哄。
阿香从门缝望见,小心翼翼却带点惊讶,“阿诚哥,你娶妻了?”
“这是明台的孩子。”他一句话说的久,仿佛分不开身。阿香去逗明媚,“长得真可爱。”她心知肚明,大家都默认明台去世,但她跟着明镜许久,早就清楚,如今只剩一个明诚,不觉又要哭了。
“她叫明媚。”明诚握着嫩嫩的小手,出了一身汗。“明台他走的早,好在明家后继有人。”阿香抱过明媚,“看着比我家的还小些,长得也白嫩。我家那孩子除了吃就是睡。”明诚轻笑,“我平时工作忙,有时也管不到明媚,不过她很乖。平日都是睡着。”
“阿诚哥,我倒是常在家。以后也可以帮你照顾照顾明媚。”
说话间,明媚又磕在阿香身上睡着了,弄得明诚啼笑皆非。他朝窗口望,楼下的车吭哧的抖动,敞车上空荡荡的,郑云庆在旁同人道谢。车子也慢悠悠的开走,太阳光的照耀下,隐隐约约将车子吃掉,虚无空白的一幕。
张荩将车子熄火,撑着椅背往后看,明楼有些倦,用手扶着额头。“毛人凤的意思不明,他最后的那句话,是个警告?”
“他就是想让我自乱阵脚。不过是查不出东西来心里不好过,也要让别人百抓挠心。”明楼轻微的揉动太阳穴,又道:“你把华东局的消息供出去,等于是暴露。”
“我删除了少许人,只有我接过这份电报。中南局是同时给的回复,我想着目前只能和中南联系了。”
“你有分寸就好。我手上没有任何情报,对于毛人凤毫无价值。”
“接下来怎么办?”张荩四周环顾一眼,周围开始陆续有人。
明楼挥挥手,抓着车把手,“等吧。”他有些力不从心,本就未曾睡好,加之精神高度紧张,倦意排山倒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