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荩嘴上挂着香烟,手上拨弄着打火机,“替我向明长官问好。”明诚别过身,喉咙口轻嗯一声当做回应,跨着步子上车。
“军统也不是虎穴龙潭,他这番是要逃命?”谢之阳对着明诚离开的方向比划,张荩拍拍他的肩膀,“少爷脾气,不屑理我们。”张荩盖上打火机放回口袋,用手指掐碎纸条。
眼镜蛇下了命令——静观其变。
车开出一截子路,停在义利饼干行门前——重庆地下党的另一个联络点。不过,明诚真是来买饼干的,昨儿个明楼闹着想吃。他用“越活越回去”堵明楼,明楼就用吻堵他。
明诚对着玻璃橱柜笑,店主敲了敲玻璃,把袋子递给他。明诚头次觉得尴尬的发笑,转身要走时,瞧见玻璃外的拐角口,邹处长搂着女人走出来,明诚想真是冤家路窄。坐上车再望一眼,女人已经被压在墙角,身上是粉色线呢旗袍,梳着现下流行的发型。眼睛微眯着,顾盼间光彩照人,明诚摇下车窗,探着身子揿铃。
邹处长惊慌失措的别过身,一瞧见是明诚,脸上惨白一片,反叫明诚吃惊。他随即收回身子,脸上的笑还僵着,原先那女人也有些心慌意乱,忙不迭的朝明诚的车子看。片刻后,见车子没了踪影,才踱着脚推开邹处长。
方才的事颇有些莫名其妙,明诚倒是发现了端倪,推开房门就见明楼伏在桌面上打盹。他还未放下饼干,明楼就支起身子,哑哑的道:“老远听见你哒哒哒的皮鞋声,怎么着了?”
“大哥,军统情报处的邹处长,你知道他的情况么?”明诚坐到他身边,开了饼干袋子,一股子香气飘出来,在沉酣的空气里载沉载浮。
“邹处长,是个色鬼。”
明诚目光下视,顿了顿道:“我今天在街上撞见他,身边跟的女人有些奇怪。”
“奇怪?”
“几年前抽空去香港的时候,我们见过的。”
明楼抿着唇,朝明楼看,“毛人凤的妻子,的确是有些风言风语,不过都是底下人说笑,做不得数。”
“这事不管?”如今军统内部也是暗潮汹涌,一件小事也可以炸开水花。
明楼咬了口饼干,“你多注意些,也不要太刻意。毛人凤其人,你看着面善实际心思诡谲,能留一分情就留一分。”
明诚抽走饼干袋,从里面挑出五角星形状的,“我还在军统碰见张荩了,他身边跟着一个军官,我就没和他多谈。”
“军官?”明楼带笑睨他一眼,分明在说明诚小孩子心性。
明诚不理他,把袋子又塞回去,道:“那人姓谢,谢之阳。”
明楼一个没抓住袋子,饼干落了一地,明诚咕哝几下,俯身去捡。明楼心下轰然一声,谢之阳这人他是见过且印象深刻。
1936年,蓝衣社追查的一批资金被盗,王天风明楼都同时被人邀约。他们约在一家咖啡店里,明楼到的时候,卡位不多了。角落的壁灯阴影下,并排坐着两人,穿着一身灰呢大衣,让另一旁的王天风更加突兀。
暗花细白绵桌布上摆着一份文件,对面的两人互相介绍,谢之阳就是其中之一,另一个常被叫做赵先生,他是蓝衣社的成员,职位颇高。谢之阳却有些不同,中央嫡系的官宦人家。明楼摊开资料,物资在巴黎又被运往苏联,他敛了神色。
“你得告诉我们,这批物资的具体来源。”明楼指着上方的路线,紧盯赵先生。
“任务内容不过问,这是入社要求。”赵先生端着杯咖啡,探身向前,“知道太多并不好。”
明楼忽而冷笑,“赵先生,黄金美钞银洋,你总得支会我一样。”
“整箱的黄金,若不是出了点小问题,我们在巴黎就能截住。”赵先生说的轻飘飘,斜睨了明楼一眼,“此次任务,我和你们一起执行。”
明楼起身,瞥了王天风一眼,他倒是个局外人,埋着头喝咖啡。桌子下的脚用力踢王天风一下,掏了钱就走。
咖啡馆的门高爽敞亮,明楼和王天风立在门口空地上。王天风袖着手,“你和赵先生也是冤家,来之前,他说起你都带着些拘束。”
“他忌讳我身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刚刚怎么不吭声。”拘束,赵先生不过是怀疑他。从蓝衣社正式接纳他的第一天起,这个赵先生就是隐患,他的洞察力惊人,一直认为明楼是共产主义者,其心不轨。他现在只差一笔证据就能毁了明楼布的局。好在他也缠在自己布的局中了。
“我就是去听听。”王天风吸了口冷气,匝紧了袖子。
对面冉冉来了一辆车,明楼举手拦下,风被挡在窗外。明楼闲适自如,马路阔,他听到外头一阵阵的摇铃声,街边商埠放了音乐,法语歌柔柔的空捞捞的飘在车顶。窗外变换莫测,放空着盯着轨迹看,过了半刻就有些头晕目眩。车窗晶澈成了一面看不透的镜子,一晃眼就过来了一个世界,歌曲变成了俄语交谈声,车顶也覆满了雪。
交易地点定在阿尔巴特的一家餐馆里,三层楼,王天风在一楼的花店待命,明楼则和伪装成交易人的青瓷会面,左后方是赵先生狐狸般的眼。
然而出现的不是青瓷,而是张荩。明楼面色如常,两人进行预演的谈话。桌上摆着一只绿毡面保险箱,张荩掀开皮扣,探了手进去。明楼忽而闪身蹲下,枪声如期而至。赵先生起身开枪,张荩连蹭带跑,引得赵先生也追出去。
明楼慢吞吞的下楼,王天风堵在门口。两人对视一眼,赵先生一动不动躺在雪地里,殷虹的血液开出花来。霜雪落在发梢,明楼不经意的朝高处望一眼,空荡荡的天际,竟显出一丝熟悉感,明楼猜自己是太想阿诚了,盼着能在苏联遇见他,后来想想,又觉着遇不见真好,免得看到自己狼狈又狠心的模样。
“大哥”明诚晃晃手,明楼烦躁的一把握住,对上明诚疑惑的眼神,“阿诚,这个谢之阳有可能知道我的身份。”
“你认识他?”
明楼点点头,米色的睫毛歇在面颊上,“执行蓝衣社的行动时,我曾见过他。”
“我多留意些,张荩应该知晓他的身份。”
“无妨,谢之阳许是不认识你,若他真有其他来意,明天在政府,我就该见着他。”明楼敲定了心思,侧过身子取了明诚手里的袋子,放松的歇息着。
明诚软洋洋的靠着椅子,手摊在明楼面前,斜瞅着他。
“干什么?”
“我找好房子了,一会儿去买家具。”
明楼点点他的手掌心,“钱花光了。”明诚收回手抱在胸前,“这不是明大少爷非要黄花梨吗,价钱大,我可顶不了。”
“花梨木结实啊。”明楼嘟囔一句,瞧见明诚别过脸笑,瞪他一眼也跟着笑,心甘情愿的掏钱给他,“买的时候当心。”
“知道了。”
家具店在巷子里,对面是家洋人开的皮货店,几个工人扛着自行车,等在门口。明诚匆匆进了店,对着里间喊,过了会才有人回话。
一些老旧的木材堆在旁边,显得拥挤。明诚爽快的付了钱,拣的最贵的,正好找了几个零钱,店员暗暗看他一眼,明诚没说话,寂静无声间,他们已经交换了情报。
对街还是那几个工人,明诚垂着眼上车,一踩油门,车开出去老远。等红灯的间隙,他取了小刀撬开银元,抽出纸条,最新的指令。
前几日的协议毫无作用,国共间的战争一触即发。
明诚浑身疲软,最终还是驱动车子,只有明楼这一条是活路,他可以安心的走着,始终在路上。
章三 投石问路
会议时间扣得极准,明楼敲敲手表带上了门。其他战区炮火连天,没有谁真心讨论经济。走廊的灯点的敞亮,明楼慢吞吞的走着,最下面的铁条拉门处站着人——经济司司长亲昵的拉着一个军官——梅花领花,是谢之阳。
正面交锋避无可避,阿诚的车在门外,而他被堵在门内。明楼上前一步打破僵局,掌握主权。“谢少校,许久不见。”
谢之阳胳膊夹着帽子,点头招呼,“明先生。”他的眼睛和多年前一样,深邃的看不清方向。身旁的板壁漆成奶油色,他们三个借着门廊下的小灯讲话。
经济司司长手插在兜里,苟着身子道:“原来你们认识,正好,明楼啊,之阳是我的侄子。既然如此,我不打搅你们叙旧。”他年纪大了,本就站不久,颤颤巍巍的上楼。
谢之阳横跨一步,整个人倚在墙边,脚靠着墙根的盆栽,有一下没一下的蹭着瓷盆。“明先生在经济司任职,觉得现下局面如何?”
明楼靠着楼梯一边,带着防备的姿态,“我的见解颇有些不中听。如今国共两方开战,大家都在抢资源,共产党多是农村出身,天然优势。至于以后的战争形势,明楼不敢妄言。现下还有个大问题,物流和轻工业多由高层拿捏,垄断资源囤积居奇,到时候经济只会全面崩溃,何谈未来。”
谢之阳压着唇角,他是找藉口来探明楼的口气,一番见解倒不像共产主义。“明先生见解独到。”他顺着夸,瞥见外头的车子,动身先拉开了门。
明楼因为此事俄延了会,一上车就被问道:“大哥,遇见谢之阳了?”
“他试着探我的口风。”明楼解开大衣扣子,“我的那番话,他虽不起疑,仍免不了要狡兔三窟,让人捉摸不透。”
“他对我们有危险?”
“目前还没显山露水,谢之阳应该是陈诚系的。”明楼摇了车窗,吹着风清醒些,方才在会议室里闷的脸上热敷敷的。
明诚拐过几个路口,蜀腴饭店门临戏院,中间隔了空旷的场地。明诚歇了车,靠着赵冰谷的车。
丁默邨被移交至南京,等着法院开庭宣判。明楼做东,一方面为了答谢赵冰谷帮忙,另一方面给他的立场制造烟雾弹。
饭桌上都是客套话,明诚安安静静的等着菜上桌。他在军统忙了一下午,饿的发慌。今日看到那些名册,才晓得军统是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派给他了。戴笠一直有碍于延安的事,对他存了几分怀疑,给的职位也是闲职,多数只为了牵制明楼。
菜色还不错,摆在明诚面前的芹菜炒肉,他颇为嫌弃的望了一眼就搁筷。明楼瞄他几下,面上应付着赵冰谷,动筷拣掉一大把芹菜。明诚从小就不爱吃芹菜,其实明楼也不爱,但远没有到厌恶的地步,他估摸着明诚就是如此挑食才长不胖的。
赵冰谷开了瓶酒,道:“明先生,过几日是陈老先生的生日,我想着介绍你们认识。”这是抛出了橄榄枝。
“多谢赵先生的引荐,到时候明楼自然会到。”说着又往碗里拣了芹菜,明诚动筷挑肉,两耳不闻,末了抬头看明楼一眼,带着点密切又拘束的眼神。一下子就让明楼心头发颤。
明诚十岁进的明家,第一顿饭是明楼亲手喂得。
他在黑暗中惊醒,入目一阵温暖的重压,橙黄的光束是炉子里跳跃的火苗,一点点蹭在手指上,暖烘烘的。
明楼推门而入,阿诚手指绞着棉被,小心翼翼的望着他。饭菜香窜到阿诚的鼻腔里,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你饿了吗?”明楼将饭菜搁在床头,舀了汤晾在一边。俯身给阿诚身后垫几个枕头,不至于累着他的脊椎。“你的身上还有伤,先吃的清淡些,对你有好处。”
明诚乖巧的点头,有几分些踧踖不安,“大少爷,我”
“我叫明楼,是你的大哥。”
“大大哥。”明诚嗫嚅一声。
明楼端了汤,吹了几口,用勺子送到阿诚嘴边,“小心烫。”
阿诚长了一双清亮的眸子,灯光下泛出纯粹的光来,干净澄澈,他的人生重新开始,一张白纸,明楼要给他画上青草绿树,心下清楚有一天,这个孩子会自己绘出苍翠草原。
隔了漫长岁月,借着灯光看过去,阿诚眸子里的清亮从未变过,多出的那些星光是他们心灵交汇后的爱意,无需言说。
回来时天色已暗,一顿饭吃的像是洗了个热水澡,汗津津的贴着背。明诚放了水,刚搬的新家,还有些木材的特殊味道。明楼的鼻子极为敏感,蒙了块手帕躺在床上。明诚呛他说是养尊处优,明楼就回自个是耳聪目明。
说完暗自发笑,又中了小家伙的套路。现在他是一套套的了,真是跟谁学谁,心里头还涌着一股子骄傲。
明诚凑到他跟前,反方向,熟悉的脸更熟悉,逗得笑起来。明诚缓缓蹲下来,抵着明楼的鼻子,蹭了几下,“先去洗澡。”呼出的热气敷在脸上,明楼微不可查的眨了眼睛,睫毛刷过明诚的下颚,痒痒的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