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划出的是我的行动路线,黑线是你的。记住了吗,没时间了。”
明诚将地图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明诚走的路线要拐几条小道,他一边走一边揿开灯,灯托的白玉兰花瓣,映出那浅红光在他背上,鲜红的跟了他一路。
大厅枪声震天,人群已将丁默邨的保镖冲开,剩他一人孤立无援,有人站在丁默邨身后,举起枪来。明诚眼疾手快地奔过去扑倒丁默邨,子弹的穿透声冲击着耳朵,嗡嗡地钻进来,脑子里一阵阵地麻。
明诚的手心覆了一层汗,潮潮地擦在衣服上。人群还在逃散,两人无法爬起来。丁默邨身上有一股烟草味,冲进明诚鼻腔里,难受得他想吐。
兵荒马乱后,大厅的灯复又亮起。明诚腰间有细密的疼痛,周遭一片狼藉,玻璃碎片和桌椅残渣,许是刚刚撞到什么了。
明诚抬起的头的一瞬间,冰冷的枪口抵着额头,丁默邨的声音沙哑。
“别动,我怕枪走火。”
“丁先生,”明诚绷紧身子,手指搭在枪管上,“我没有恶意。”
“生死关头,谁都这样说。”丁默邨冷笑,“你是明楼身边的秘书?”
“阿诚,”他尝试站起来,在自己身上乱摸一通,“丁先生,我身上什么都没带。”
丁默邨往后退,“刚刚是你救我的?你来得方向可不对啊?”
“上海的时局也就这样了。烟花间能有几个重要人物,他们就是冲您来的。”明诚举起双手,“丁先生,可以先把枪放下吗?”
丁默邨收回枪,有人从外头跑进来,围在丁默邨身边。明诚上前,给他递烟。对方看他一眼,“什么意思?”
“丁先生,今晚的事情,可否别在明长官面前提起。”明诚舔了下嘴唇,有些窘迫。丁默邨接过烟,笑着说:“怎么,你们不是铜墙铁壁吗?”
“那都是别人说笑的,主仆关系能有多亲近。”明诚掏出打火机替他点烟,“丁先生,您也知道明长官的脾气,他要是知道我来烟花间,非得打断我的腿。”
“这不是你们的家事么,和我有何关系。”丁默邨噙着笑,眼睛直勾勾看明诚。
“丁先生,”明诚这声有些急,“这这些钱,我是背着明长官偷偷从账上支的。您就帮我一次,以后有什么事,我一定帮您。”
丁默邨只顾着笑,慢慢走出去,他的车横停在门口。走前,轻轻点了点头。明诚舒口气,对他道谢,目送着车子离去。警笛声近了,明诚拍了拍灰尘,掉转身路过几个街角,他的车停在巷堂里,备好了干净衣服。身上脏的不像样,他还得去接明楼。
换下的衣物被他团成团丢进后备箱,等明日处理。黑色手工西装,他还有些不舍呢,但终究染着难闻气味,明诚勤俭持家,去不会委屈自己。晚间路障多,开车花了许久时间。好在是掐准点的,他一眼就发觉明楼。与以往不同,明楼没上前,而转身拎了两个行李箱,明诚顿了顿,顺着他探神过去。小姑娘略显圆润的鹅蛋脸,苍白的皮肤让明诚忽而想起了谁,记忆顺着深邃眼窝晃开,他迟疑了许久才上前。
明楼克制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微的碰到了他的手臂,道:“阿诚,这是安妮。小丫头要来上海上学,她举目无亲的,家里人担心,便让我们照顾下。”他跳过了寒暄,显然迫切的想回家。明诚颔首向安妮打了招呼,眼神却没逗留,自然不见安妮咬着唇丧气的模样。车子里有股沉闷的杂气,明楼无心顾念,双臂抱着向后靠,明诚道:“家里还有客房,我多取些被褥就能睡,只是好久没有人来住,可能缺点物什。”安妮绞着裙角的双手舒缓的放开,扬着脸道:“没事。”明楼沉吟了会偏道:“把你的那间先给安妮休息吧,她是个女孩子,家里人既然托付给我们了,总不能让她将就。”但此番安妮便尴尬着,明楼转而向她解释道:“阿诚他和我聊公事能到半夜,向来简单宿在我房中,你不用担心。”明诚心里感叹大哥的滴水不漏,隐隐却察觉到蹊跷。
深更半夜,明公馆还亮着灯。明诚给安妮开了扇窗,他的房间朝南,屋子里闷热。安妮侧躺着,黑发披散衬得她的皮肤毫无血色,琥珀的眼睛是个玻璃罩子,闪烁零星的一点是朝向明诚的。于是明诚等了等,温柔的笑起来,“在想什么呢?”于他眼里,安妮只是个孩子,他为自己的一点小心思发了愁,万不该把警惕的直觉放在孩子身上。安妮来了劲,垂着头问道:“阿诚哥,你还记得我吗?”明诚加深笑意道:“傻丫头,我当然记得。我考中学前就不曾再见你了,听说去国外了,现在到处打仗,怎么还回来呢?”安妮朝他眨眼睛,翻个身扯了扯被子,发丝缠绕到指尖,“我父亲难得回北京一趟,他一下飞机就忙着谈生意,哪有空管我。我想难得回来,怎么也得留久一点。”
明诚道:“你父亲自然有他的工作,小丫头可给他添麻烦了。”他问的巧妙,安妮的父亲是外国人,和大使馆沾亲带故,不会贸然回国的。安妮低头玩起指甲,无所谓的耸肩道:“他巴不得我不跟着,天天都是应酬,都是海关的人,我听他们的外语就头疼,也难为我父亲能一个个选出新人来。”明诚当她是小女孩心性,不在多问,好言哄了几句。见她慢悠悠打着呵欠,伸手摸了摸安妮的头,“累了吧,晚安。”安妮漫不经心的朝他挥挥手,又翻个身进被窝去了。
明诚下了楼,明楼未睡。书房的灯点了小盏,明楼侧躺着沙发,见他进来,微弱的问了一句,“哄好了?”明诚旋即笑起来,朝他身边坐下,“你去香港后,可是忙煞我了。唉,李士群天天准时登门,就瞅着你回来呢。我疲于应对,就和他道,你一回来便登门造访。”明楼好笑的瞪了他一眼,“自作主张。”明诚枕着他的小臂,轻柔道:“他最近同胡先生来往频繁,76号又在筹划税警团的工作,我想其中关联甚广,还是大哥你亲自去了解更好。”明楼浅浅道:“胡先生是公馆派的,李士群试图上位,势必要和周佛海分享利益。他们两人各有较量,我们就坐山观虎斗。”明诚笑言:“那我可休息一阵了。”明楼只管道:“丁默邨处理的如何,我总放心不下你。”明诚叹口气,起身去厨房煮了热水,明楼跟着他,便听到明诚道:“张荩已经确认了叛徒的身份。”明楼随意敲了敲家里的蔬菜,道:“计划定好了?”
“时间定在七天后。”明诚将水壶架好,侧靠着等水开。明楼皱眉,“七天?太晚了。”明诚道:“大哥,我们得先想办法把人送出去。”明楼于此沉下心来,思索道:“有些困难,丁默邨早有准备。从昨天开始,海关一律封锁,除非有手谕,否则不予放行。”明诚取了块湿布将厨案擦净,蹙眉道:“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不走海关?”明楼摇头道:“海关是最快的路线了,丁默邨五天内必有行动。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就是要委屈阿诚了。”
“什么办法?”明诚疑惑半晌,见明楼指了指楼上,立刻明白过来。压低声线,满脸愁容道:“大哥,行不通啊。”明楼睨他一眼,笑道:“安妮的父亲是新任的海关总司,你多接触她,到时候以货物无法出港为由,请安妮帮忙。”明诚喃喃低语几句,仍是道:“可我哪有货物,再者,安妮会不会帮还指不定呢。”他努了努嘴,引起明楼大笑,“这很难办吗?”明楼清了清嗓子,“明长官身边的阿诚秘书可是个真貔貅啊。”学得有模有样,明诚扑哧笑起来,于是便道:“就算这法子成了,那码头可是丁默邨的人把守着,只要一查就能发现。”明楼给他抽丝剥茧的分析,“你帮我去汇丰银行开个保险箱,伪造些信件,给他放个烟雾弹。懂了吗?”明诚只管挑眉望着他,明楼安然处之,眸子中平稳而镇静,半刻后便是明诚败下阵,举了个手势笑道:“有的操心了。”遂转身把水关了,搡着明楼去休息。
两人因着昨天睡得晚,吃早饭时气色并不好。安妮深邃的眼窝下乌青了一块,不住的打着哈欠。明诚挑了块肉到明楼碗里,说起也巧,早饭本该清淡些,但明诚见明楼此去香港一路辛苦,所幸把家里仅有的肉煮了餐点。也是时候该去添些食材了,近来忙着丁默邨的事,加之明楼不在,简简单单就解决了饭菜,还好明楼不来厨房并不知晓。
安妮拨了拨筷子,对着白粥折腾道:“阿诚哥,上海现在大变样了,我就是个陌生人嘛。”明诚望着闷闷不乐的安妮,显然面前的中式早餐对她的吸引不大,笑道:“等会啊,我把大哥送去上班,回来接你逛逛。”明楼手里握着包子,假意瞪了明诚一眼,道:“你这是无故旷工,工资不想要了?”明诚叠着双手挑眉毛,“不是说了理由了吗?”又转向安妮道:“你看大哥真是拿腔作势。”明楼送了个包子到明诚嘴里,道:“少说两句。安妮还得去大学报道,帮她把手续办妥帖了,一切好说。”阿诚和安妮都笑得眉眼弯弯,明公馆突然有了一丝热闹。明楼转而想到76号头疼的一堆人,吃的也不松快。等坐上车,更是心中不适。明诚忧虑的望着他道:“李士群那是亲自登门,还是”明楼摆摆手,叹气道:“先不谈他。李士群和周佛海的事,有的周旋,到了76号亲自见了再说。”明诚便点点头,安静的坐回驾驶位开车。这么多年,只有明诚开车他才安心。阿诚的驾驶技术来自于意大利教授,年纪虽大却紧跟潮流,典型的意大利罗曼蒂克的口音。他突然后悔没让阿诚学意大利语了。
脑子里跑马后便不觉难受,神色轻松许多。76号仍是那副嚣张气焰的样子,来回匆忙的身影,震天响的脚步,以及擦得锃亮的地板。
旧模样、老朋友,呵。明楼轻笑着别过身子,恰好瞧见李士群掏出手帕随意抹汗,他敛神收声,安然落座,方才开口道:“天气还没入夏,怎么就出汗了。明某这不喜开窗,李先生见谅。”李士群怔了怔,将手帕叠成小块捏在手里,打哈哈的说道:“贤弟说笑,我正发愁呢,全身汗都是愁出来的。”好了,抛出了橄榄枝就等明楼接话。
殊不知这可是荆棘刺,一摸是血。明楼继而道:“我听说近来筹办税警团,您可是首推人选,怎么还愁?”李士群知明楼有备而来,当下就开门见山道:“为了这个税警团,76号都乱成一锅粥了,什么首推人选,都是他周佛海的天下。”
明楼笑着不言语,眼神左顾右盼,李士群轻蔑的笑着,“你别怕,周佛海和我不合,人人都知。不差一句两句的编排。我且和你说税警团的由来,明着是我先提的建议,为了报答那鹰犬对我提拔之恩,谁知对方是君子在前小人在后,老鹰就是改不了夺食的臭毛病。他怕我在汪夫人面前讨了巧,报告给了周佛海,结果一纸令下,丢了我的乌纱帽。”
明楼道:“此话严重,您的乌纱帽好好的呢。一个税警团,虽说油水多,然哪有胡先生给你出的主意好。”李士群亮了亮眼,推着他的小圆眼镜,伏在桌面道:“贤弟果真大智慧,这些消息都让你清楚了。”明楼不匆不忙解释道:“我是诚心实意要和您做朋友的,自然知己知彼。”
李士群道:“可有什么法子?”明楼抿了口水,又动了动身子才道:“这句话说得早了,谈不上什么办法,只能说锦上添花。胡先生铁定同您讲过清乡的流程了,鹰犬是小人得志,容易猖狂,便顺水推舟让他当个督办。等他气焰稍胜,您和汪委员长进言,就说清乡是汪政府成立后最重要的军事行动,兹事体大,因另设委员会,由委员长亲自主持。”
李士群转着眼珠回味,慢慢品出来,喜上眉梢,恨不能敲桌叫喊。“真是好法子,将了周佛海一棋,又能替我出气。”明楼沉着又道:“要将周佛海,法子多,如今民主社会,崇尚民主自由,学生们老师们都是笔杆子出气。他周佛海又办了报社,舆论新闻可是大事。”
这么几招下来,李士群真对明楼放下心,又觉是重庆那边给了回应,否则以明楼的身份,怎可能尽心尽力同他支招。越想越觉自个得了一宝,兴冲冲道:“贤弟好计谋,我正瞧家里空,几个姨太太出去旅游了,少个人吃夜饭。贤弟不嫌弃,我们找个时间,再叙叙。”
明楼道:“我如今身兼要职,恐怕要您久等了。何况税警团的事多有变数,明某不敢居功。”李士群听出那点意味不明的疏离感,毕竟明楼的位置尴尬,他也不好显得咄咄逼人。明楼见他已有退色,顺心道:“我这还有公事,您请自便。”
李士群自是识趣的走了。明楼歇口气,抽了几张报告随意看着,心思又四处窜的追不上。
明诚给安妮实打实亲自办的手续,校长还有些发憷的望了他两眼,心底肯定盘算这汉奸头子什么的。他也不多说,交钱办事。安妮一路安静跟着,越发乖巧。明诚想着安妮早饭没多吃,怕饿着,办完手续便带她去了咖啡店。
西式咖啡店也有小餐点,安妮在国外度过青春岁月,西餐多数合她胃口。小女孩一个蛋糕就能哄开心,明诚跟着笑起来,道:“是昨晚没睡好?今早就拉着脸了,那可不好看。”安妮咕哝一句好看也没用,抬头又道:“阿诚哥看错啦,我挺开心的。”小女孩心思不能猜,明诚便道:“开心就好。我刚才想起来,家里的糕点食材都快用完了,得去买。你要不嫌麻烦,也可以跟我去逛逛。”
“有什么麻烦的,阿诚哥别忘了买糖。”安妮顿了顿,凑近道:“阿诚哥,你现在还喜欢吃糖吗?”她记得小时候的阿诚哥身边都是五颜六色的糖纸,可人总会长大,此刻她正用小秘密的口吻探知着。明诚凑近了道:“可爱吃了。”他眨眨眼,给安妮又点了份甜点。
章十项庄舞剑
要说上海滩十里洋场笙歌艳舞,至少是经济发展快,受洋教育多。大学门口几条路生意顶好,各式各样的店铺,吃的玩的用的样样齐全。明诚没花几步就找准了糖果店,弄的安妮说他是“惯犯”,不知背着明楼偷吃多少糖。明诚笑着晃晃脑袋,绅士的先给安妮开门。
西式装潢,精致小巧。糖果摆着姿态趟进玻璃箱柜,安妮见惯了这样的装修,并未留眼神在柜台处,只自己往边上走去,想瞧瞧上海可有特别的糖果。明诚和店员打个招呼,单手搁在玻璃柜台上,修长手指摁住了小票单。店员是个清秀的姑娘,声音细细的,很是温柔道:“明先生。”明诚扯开他的嘴角道:“几周前我定了批进口货,算算也该到了。你们老板呢,他不在吗?”小姑娘一只手托住下巴,斜着头看了明诚一眼,忽而道:“老板去码头了,说是前几天的货不知怎的迟迟不来,刚接到电话就走了。明先生要不留个电话,东西到了我通知您。”她细长的眼睛偷瞄明诚身后,短促的笑了笑,又摆出端正的姿态。
明诚拧着眉好一会儿才道:“麻烦你了。”他别过身问安妮,“有喜欢的吗?”安妮左逛右逛,裙摆转个圈,仍是摇摇头,她刚刚心思不在明诚这,顿了顿问道:“阿诚哥,我突然想吃馄饨了,我们去吃馄饨吧。”想一出是一出,明诚上前摸摸她的头,“走吧。”离开前,店员趁安妮转身时朝明诚做了个揶揄的手势,被明诚狠狠瞪了眼。
糖果店是张荩的明面联络点,如果不出意外,他现在该和张荩联络上了。但他留的消息也值得琢磨,码头可能同叛徒有关。明诚只好沉下心,但顺而看了安妮几眼,手头还有另一个任务呢。他撇撇嘴,手指玩着车钥匙,闪身到安妮跟前,道:“我认识个地方,虽然呢,有些偏僻,但味道不错。”安妮微张着眼睛笑起来,“走吧走吧。”
时下上海也曾遭遇空袭,大家做点糊口生意,尽量降低成本。可亏了食材没有客源,自然就想地方的注意。明诚口中的馄饨店小有名气,但仅有一家小店面,挤在愚园路附近的破房子中间,新装修,新门牌,像道裂缝劈开了两个世界。这条小道人都搬走的差不多了,只有孤零零一个馄饨店。店的生意却很好,老板总是笑盈盈的,靠的便是街巷拐角处的“酒屋”——男人找乐子的地方。
明诚点了碗普通馄饨给安妮,怕其他不合口味。老板一见明诚就张罗,喜笑颜开。安妮闻着香,整个人都舒展了。一边吃一边听明诚说着什么。
“我记得小时候你也不常来,后来就更见不到了。这次回来打算呆多久?”他挪过安妮面前的碗,摇着勺子给她吹冷。
安妮倒是呆了呆,旋即道:“能呆多久是多久吧。”想了想又垂着头,“为了来上海我可费了好大劲,阿诚哥你知道的,我爸从来就不喜欢上海,现在又是非常时期,要不是被我磨得烦了,才不会放我来呢。”
“天底下父母都一样,你呀,要是玩够了就快回去吧。”
“刚来就赶我走啊。”安妮笑着眨眼,明诚耸耸肩道:“我可没有。”他将馄饨推给安妮,让她趁热吃。间隙不住瞧瞧手表,安妮闪着余光,吃的也快些。临近中午,明诚吃不准明楼今日是留在76号吃还是有饭局,想着愚园路过去一条道都热闹,顺道买些小零食也好。
这小巷口的破落风光还真有点嫌冷,安妮抖抖脚走在前头。明诚去开他的车,霎时就见熟人从拐弯处跌跌撞撞的走来。他排斥的回了身子,却不想丁默邨正眼瞧见,专门朝他打招呼。明诚轻轻拉过安妮,将她护在后头。
丁默邨见他这个样子,笑着上前,“阿诚兄弟,好久不见。”明诚摆出一贯应酬的姿态,道:“丁先生,近日还好吧。”丁默邨面色潮红,浑浊的眼断断续续的闪着,说话间能带出一股子酒气。丁默邨是色中饿鬼,大白天就寻了烟花地了。明诚又补了一句,“我就不打扰丁先生了。”
他急着想避开谈话,只因安妮实在无辜,万一丁默邨起了疑心查安妮的身份,海关之事便无法行使。丁默邨提高嗓音喊了一声,“阿诚兄弟,这么急做什么。”明诚没理,开了车门,先将安妮塞回车子里,隔着玻璃窗给她使眼色。接着又应付丁默邨,“丁先生,时间不早了,明长官还等着我呢。”
“时间是不早了,你还在这里接女朋友?”丁默邨噙着笑,瞄了安妮两眼。明诚挪了下身子,挡住视线,“丁先生,这位是明长官的亲眷。来上海暂住,我负责接送,您不要误会了。”
丁默邨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明诚一根。“前几天的事,我还有些要和阿诚先生谈谈。”
“下次我定登门拜访。”丁默邨低着头不说话。明诚先上了车,“丁先生,告辞了。”
车子扬长而去,丁默邨往回走,朝拐角的人说,“记住车牌了没,以后跟着这辆车。任何行踪都报给我。”
这厢安妮倒是奇怪的问明诚:“阿诚哥,那是谁啊?你怎么和老鼠见了猫。”她仍是没心没肺笑着模样,明诚松了口气道:“谁是老鼠谁是猫啊?工作上的事,你知道的,人情来往我可烦得很。”安妮适时的转开话题,“阿诚哥,你先把我送回去吧,现在是吃饭时候,明大哥得饿着了。”明诚道:“大哥不是小孩子了,谁饿的着他。”安妮凑过来,偷偷道:“可是阿诚哥,我觉着刚刚那人有些眼熟,好像在报纸上见过。”
明诚也虚瞄她两下,思量后才道:“他和大哥工作上不对头,这几天逮着我的事不肯放手。刚刚我不想让他见你,也是不想让你卷进来。”安妮迟疑道:“阿诚哥,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吗?”明诚停了车僵在一旁,猛然道:“我有一批货扣在海关,他怀疑是私藏药品,拿捏着做文章,大哥也很为难。”安妮反问道:“真的是药品?”明诚顿了顿说道:“西药,本来要支援前线的。”他咳嗽下,继而道:“我知道外界对大哥的多有负面评价,但大家都是中国人,有什么也想尽点微薄之力。”安妮凝眉许久,哑然道:“阿诚哥,让我和爸爸说一声吧,就说是明家货物不方便出去,让他通融。没事的,你别担心。”明诚道:“安妮,你想好了吗?”安妮点点头,旋即笑起来,“阿诚哥,我累死了,想回家睡觉啦。”明诚拍拍她的头,歉意的凝视着她。最终还是送她回去了。
明诚送完安妮又转了趟去糖果店,张荩未回,他留了信给店员,让张荩一回来就联系他。接着他往76号去,徐秘书犹豫着上前提醒明诚,说明楼呆在办公室一上午,似乎面色不好。明诚不知他唱哪出,不自觉绷紧了精神,一开门果不其然。明楼冷着脸开始了他的教训,借机讽刺他,几句话都不好听,却偏偏是明诚听多了的。
之后几天更是耳朵生茧。
“我说了多少次了,这批物资不能缺。这么一点小事你都做不好,我看你这位子也别做了。”
“阿诚,你来我明家多少年,连这些都会出差错。净赶着巴结别人了,正事都忘了,嗯?”
“我看你回去清醒清醒。”
诸如此类,明诚不反抗,每次都是静静听完道个歉了事,神色淡然的关上办公室的门。
回身给明楼一记眼刀,“骂得真狠。”有些事心知肚明,即使彼此不说,只用眼神也能懂。
“生气啦?”明楼接过阿诚递的咖啡。
“你说丁默邨会注意吗?”明诚在对过坐下。
“别看他整天不来,眼线可是遍布76号。指不定,他已经盯上你了,手下探子可没什么用,正巧发现了利用。”明楼顿了顿,继续说,“保险柜的事情办了吗?”
“汇丰银行,36号。钥匙和印章我放在床头柜里。想必他的探子已经报给他了。”
“明天开会,丁默邨必定会来,到时候我们闹场大的。到时你找上丁默邨,把保险箱的事再告诉他一次,最好能看看他手上的名单到底如何。”明楼的眼镜反光。
明诚笑起来,“你是要扒了我的皮,还是打断我的腿啊?”明楼指指他,“我看要一起来。”明诚可肆无忌惮,用手蒙着笑上前道:“李士群那里有反应吗?”明楼慢悠悠起身道:“暂时没有,只怕他现在忙着清乡,没空理我。何况税警团也有些小状况,我已经和军统方面提了,等回应。”
“张荩和我敲定了方案,只要海关的事情办妥,就能执行。安妮没起疑,但是我有些担心她父亲,今天把货送走,我会亲自去盯梢。”明诚靠着椅子,见明楼近身道:“你自己多加小心。”
“大哥放心吧。”明诚低下头敲了眼手表,垂垂手道:“是时候了,汇丰银行有场好戏。”
“你不去看?”明楼笑道,明诚瞪他一眼,“我可去不了。”
此时张荩正敛着神色躲在银行内,刺耳的哨声和喊叫,丁默邨派人包围了汇丰银行,两路人马包抄。张荩守在银行大厅,明诚给的印章已经递给接收员。
他左顾右盼,确认丁默邨的人还未发现。保险箱里的东西到手的一瞬间,张荩就大步跑起来。在银行里显得突兀,他一路往里跑,银行有两个后门口,此时都围着丁默邨的人手。
张荩从拐角转上楼梯,二楼的走廊隐蔽,他将信件点燃,零星的火焰接触空气与纸张,灼灼的烧着,像穷途末路的花朵。
燃到一半是,张荩打开窗户,还带着火星的信件被扔出去,一路携着风飘到别人的肩膀上。底下一阵手忙脚乱,张荩窝在角落里,听着楼下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