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希睿这一年也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门主口中的羸弱。自他重获十年寿命,贴身带着的那柄剑他需得搁在房中剑架上,偶尔提剑片刻即会手力不济。
之前对自己的骚扰是不想反抗,现在是想反抗也无济于事。
闻书月忽感不对劲,仔仔细细地在空气中嗅了嗅。“任希睿,你灶上煮着什么东西吗?”
“似乎有。”任希睿满不在意地就着盖在脸上的书卷闭上了眼。
闻书月推了推他,道:“起来。”
“不用着急,那边我遣了人照看。”任希睿不肯失去这头下软枕。
“遣了人!”闻书月一愣,反应过来是谁以后,急忙用力推了任希睿一把,却完全没有什么作用,他只好威胁道,“你再不起身,我今晚便不同你睡了。”
任希睿一听即刻端坐起身,看着闻书月向柴房走去的匆匆背影,有些茫然地穿好鞋,感觉自己办错了事情。
滚滚浓烟从虚掩的柴房门中溜出来,闻书月推开门的时候更是狠狠地呛了一下。
“子钺。”闻书月朝一片混沌中喊了一声。
一个有些洪亮的声音响起:“爹爹!”随后一个柔软物什撞在了闻书月身上。
闻书月将他拖出柴房,蹲在地上拿自己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蹭着他灰蒙蒙的脸颊。
“子钺,怎么连饭都做不来。”任希睿的声音幽幽飘过来,他缓缓踱步过来,拉起闻书月到一旁,“你看看你把柴房糟蹋的,还想让你爹爹给你善后吗?”
闻书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子钺才七岁,你便让他代你做这些事。柴房烧了是小,要是他烫着了怎么办?!”
“你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青冥天练剑了吧?”任希睿反问一句,得出结论,“你都能提剑,做饭这等小事他更应该学会。”
“可是子钺本应该受我们保护长大,这些事男孩子不会也罢。”闻书月微微皱眉。
“你别处处维护他,他将来是要跟我上战场的。”任希睿看了瘦小的任子钺一眼,任子钺在原地打了个寒噤,他父亲这一眼,看得他不由得往闻书月身边蹭了蹭。
“子钺若不是你从宗室过继过来的独子,我也不会如此回护!”闻书月一把捞过身边的任子钺,怒道,“陛下看你后继无人,你既养了他,就要当成亲子对待!战场凶险,如何能让他去!”
“爹爹父亲莫要生气。孩儿知错孩儿以后想像父亲一样征战杀伐,也想像爹爹一样足智多谋。”任子钺扯了扯两人的衣摆,打断了他们。
闻书月甩开任希睿的手,重新蹲在他面前,柔声道:“你是你父亲的独子,以后便是要继承爵位的。你只管多读些书,爹爹是不会让你去战场吃苦的。”
“爹爹说的是。”任子钺故意顺着他的话说。
任希睿轻哼一声,道:“你快去把脸洗了,蹭的你爹一身的煤渣味儿。”说罢也不等他们两个反应,一弯腰将地上的人抱了起来。
“放我下来!”闻书月攀着他的肩头,瞪着他。
“你还生气呢”任希睿笑道。
“是啊。”闻书月别过脸去,闷闷地说。
“书月,我知道你心疼他,也不想让他跟我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一样。可是,他是我仁亲王府未来的继承人,有些东西他逃不掉。”任希睿轻声道,生怕一个大声就将闻书月的心上撞出个窟窿。
“我知道。我只是”闻书月抓着他的手松了些,环住那人脖颈,用脸蹭了蹭他颈侧。
“我会保护好他的。”任希睿安慰道,“即便以后你不在了,我也会保护好他的。”
闻书月得了承诺也就安静下来。
“等下我去打理柴房,我们用完午膳在院里午休还是回房去”任希睿哄骗道。
“院里。”闻书月几乎是脱口而出。
“院里午时正晒,还是回房吧。”任希睿将他放回小木床上。
“你将那木床挪挪不就完了你我晚上行事我从未拒绝过你,你竟还想着午间得寸进尺!”闻书月早已看穿他的心思,也不避讳。
“可是昨晚你说乏了,我就只动了动手。”任希睿撇撇嘴,“要补上!”
“那也是今晚的事”闻书月似有似无地闪躲着。
“今晚是今晚。怎可两次并做一次”他不依不饶道。
“你现在怎么不担心我身体吃不消啊”闻书月企图挣扎。
“你只管躺好,我轻些便是。保管你晚上还有力气。”任希睿露出一抹深不可测的笑容。闻书月身躯皆是一震,忿忿地扯过自己被他攥在手里的衣袖。
第七年的时候,闻书月在一夜之间失去视力,陷入无边黑暗,身体状况虽稳定,但老门主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任子钺已然十三岁了。任希睿便急着将他赶下山去,让他学着打理王府一应事宜。一半的管家权交给了这个稚嫩的孩子。
闻书月多有不舍,却也知道自己的寿命有限,早些让他下山去,晚些知道这些事情对子钺来说也能少些痛苦的时日:“子钺六岁便同我们生活在一起,此后是再不能见他了”
再不能见他,即使他不走,自己也是无法见他的。
“无事,还有我在。”任希睿将他抱在怀中,眼神中似乎有些憔悴,面上却是精神。他也有些庆幸,闻书月现在看不到他的表情,也就无从知晓他心底的烦躁和焦急。
“我有些后悔。”闻书月笑道。
“恩?”
“我还没来得及再仔仔细细地看你一回。”闻书月说着,觉着自己以后只能在回忆里苦苦挖掘这人的音容笑貌便有些不安。他生怕他会在将来的日子里把这个人的模样忘了。
“没事的。”任希睿也不知道是在哄自己还是在哄他。
“还有啊”闻书月欲言又止。
任希睿不语。
“我好想见见你容颜苍老的模样。也好想让你见见我老去的样子。”他声音十分轻快,没有一丝不妥,“我们两个老头子要是整天吵着互相嫌弃着,不知子钺得有多头疼。”
“”
“怎么不说话”闻书月摸着他的脸问。
“我们不会吵架的。”任希睿皱了皱眉,“你看,自从我来找你,我们就没怎么吵过架,安颢都说这是前半辈子的架吵完了。以后就没有了。”
闻书月轻笑一声:“是吗?”
一语之间,几片雪花静静落下。
第十年的大雪是十多年间从未见过的肆虐飘洒。只要是有人住的房屋都能感受到温热的气息正在消散。
一人一马穿梭在这样的大雪中上了青冥山。
“王爷,急报!军情急报!”那人带着热浪赶来,一路几乎要将整个青冥山点燃。“北境十万大军”
任希睿打断他:“前些时日我便知晓,不必多说了。”
“陛下让属下带了您的帅印前来,我国十万大军正守在荆州城门外,还望您即刻启程!”来人半跪在地,双手呈上久违的帅印。
任希睿却像是僵在原地,丝毫没有伸手去拿的意思。
“王爷!”
“你等等。”任希睿说着,转身走回屋内。
闻书月轻声道:“我一年前染了病,现在恐怕已是时日无多。好在,我还能听见你的声音,你有什么话便赶紧说了吧。”
“我想留下来。”
闻书月瘦弱的身子裹在严实的被褥中,卧在床榻上。尽管屋内燃着火盆,他的周身仍是一片冰冷。他背对身后那人,一言不发。
任希睿既然早些天就知道北方军情,却迟迟等着陛下派人来请,个中缘由他一猜便知。可是他从来都是将自己排在末尾的。
自己的人生也好,任希睿的人生也好。他不愿让任希睿把他看得比一切都重。这个时候,自然是以国家为先。
见他不说话,任希睿半天才挤出一句:“送完你最后一程,我便走。”他这时竟像个孩子一样紧抿着唇,一瞬不瞬地仔细盯着闻书月无神的双眼。
“不必了。看多了也是伤情,早些离开吧。”闻书月的眼睫微微颤动,一双失神的双瞳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始终不愿转身让那人看到这副模样的自己。他希望在他最后临走的时刻,能让任希睿记忆里的他不要如此。
“我既已知归来时再见不到你,定要守你。”任希睿站在床榻旁,执意不肯先行离去。
“呆瓜。”这一声,似诀别之音,无端扯痛了他的心脏,“你这样我走得也不安生。”闻书月说着,几颗泪便落下眼角。他这一生只为任希睿一人流过泪。当初自毁没有,被楚王□□没有,放弃爱人打算自己度过余生的时候亦没有。
可是这个人一次又一次,用温热倾颓了他的墙,让他在回想起来的时候,溢满了酸楚,泪流满面。
任希睿知他要把自己赶走,最后只留下一句:“来世补偿你。”便匆匆离开了。
怕步子慢了,就走不掉了。
闻书月从此岸的石阶向下而行,朝着彼岸望去,一路牵引他的手终是松开,他没有回头,泪在风中喧嚣而过,他只轻声说:“唯心前行。”
他的心,有七窍,玲珑剔透,小心翼翼地装着一个人,唯心前行于他,不过是为他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