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侯国后继有人,刘彻更要为他的大汉细做安排。刘彻一直记得,那一次,他差不多是在什么也没准备好的情况下,把整个国家仓促托付给了一个稚子。
这次不同,这次他有时间。
既然天假其年,刘彻不但加意培养太子,更有意无意的常把霍光、金日碲等几个年轻一辈的大臣带在身边,便于观察审视,也便于言传身教。这一日朝议后,天子便又留霍光陪他下棋。
帝王的深思,霍光自然无从猜度,只觉陪下棋是件极苦的差事。固然,历来臣下与君主对弈,下好下坏,莫不诚惶诚恐,而霍光的情况更有些特殊,他擅长的是把各种关系平衡得非常好,但,与其舅父兄长不同,霍光对此技实在毫无兴趣,故此棋艺平平,且每落一子必深思熟虑,下棋特慢,完全不是陛下的对手。
事实上,霍光下得辛苦,刘彻也是索然无味。果然,待霍光沉思良久,终于小心落下一子,对方却没动静,他再抬目,却见陛下半阖着眼,已等得睡着了。
这不是第一次了,霍光大感歉意,他不敢出声,也不便私自退下,只好静坐等陛下醒来。他苦中作乐的想,自古以来,臣子能蒙此深≈quot;恩≈quot;,也算异数吧,说起来,自从那年陛下病未央,此后,就一直对自己很好,有时,接近是略同子侄了。
霍光还记得,那年陛下病势初愈,就把他叫了去,叫去了又不说话,只看着他,好像在考量什么,那目光看得霍光毛骨悚然,久久,陛下却一个人笑笑,只吩咐他去做几件小事,把宫中的方士尽数流放,并将上林苑多余的土地归还给百姓耕种。
那只是开始,自那一病,陛下从性情到国政,几乎都变了,先像是整个人看透了什么,伤心到了极点,这几年,才又重新振奋,却完全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霍光,也说不清楚。比如太子,陛下与太子是两种人,天生不对脾气,这些年,太子年长倒是越来越佩服陛下,太子做了这么多年,越来越安之若素,也是难得。至于陛下,霍光私下觉得,陛下至今也不是完全放心就这么把天下交给太子,也对,有谁堪比陛下更能善待天下?可,陛下虽然如此的不放心,却始终克制着,并用心为太子铺路,这,真不象陛下的为人。
刘彻只打了个瞌睡,他一睁眼,看见眼前神色恭谨的霍光,汉天子有一瞬恍惚,几乎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泄露天机的梦里。
自从得窥天机,刘彻每每见到这个他曾以大汉相托的年轻人总有些莫名的亲切,他一直很清楚这人的能力,也知道他骨子里和骠骑是一路。在那个近乎绝望的梦里,刘彻最后也非完全尽信此人,虽说他知道这人的才具,也知道这人忠心耿耿,从头到尾挑不出什么错处,但,在那一成不变的沉默恭顺中,似乎还有他不知道的一面,若非如此,他不必选四位大臣互相制约。可,这次不一样,或许是这次自己还没做那些疯狂的事,所以这年轻人也比他记忆中更明亮中正,该能走上一条更正的路,这样更好,堪为纯臣。刘彻想,或许,他的怀疑仅是因为,这大汉天下,无论托付与谁,都绝对无法放心。
有这一念,刘彻罕见的想对这个人说几句心里话。
"子孟,你倒说说朕何以要打匈奴?"
这问题颇大,且极突兀,不过霍光已很习惯天子这种跳跃性思维,只微一沉思道。
"陛下曾有诏释诸臣,高皇帝遗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还是个谨慎的,刘彻失笑了,他也不就这话题深究,只淡淡道。
"朕近来在读史。"
"读史好,以史为鉴。"
"你说说,朕何许人?"
这问题一个比一个难,霍光却依旧不动声色,想了想,只答道:"陛下是大有为的一代圣君,史书必定记载。"
刘彻摇摇头大笑道:"朕,是孤家寡人。"说着,他看着远方碧蓝的天空,又自言自语般的感叹道:"真寂寞啊。"
他也不需要任何人接话,只继续道:"大有为?子孟小看朕了,朕这些年,是不作为!其实朕还想做许多事,能做更多事,也是朕想自己做的事,朕不痛快啊!就好比子孟你,正值盛年就回家荣养。你快活吗?"
霍光愕然,这次是真的不知该答什么了?
刘彻却又自言自语的道:"可朕看了史书,痛快许多!自古的明君都寂寞,要天下大治,朕,就得耐得住寂寞。大汉天下是朕的,所以,朕不怕寂寞。"
从宫中出来时,陛下的声音还一直留在霍光耳中,他其实,有那么一点明白陛下的寂寞,大丈夫无不想建功立业青史留名,陛下有那么大的能力,天生大有为的君主,这些年,若他愿意,岂止是匈奴,西域诸国,难道不能纳入汉家版图?可,陛下竟然就收手了,这些年与民休止拿得起,放得下,这决断,霍光自问做不到。
那一刻,霍光有一丝怜悯,他觉得陛下也是个人,是个情感丰富的人,可他是陛下,就只能一个人。他,几乎有那么一点同情这位强势的君主。天下大治,它的主人却寂寞了。
霍光正感叹,下一刻,寝宫里便有丝竹不断,听得出,是那位犹胜李夫人的美人所奏,霍光失笑,这,才是陛下,最懂得自我排遣。
卫青和霍去病终于都老了,昔日驰骋大漠的大汉双璧,今日已是名副其实的白头司马。幸而,自天子藏锋,止戈以养民,大汉已多年无战事,既得天下太平,司马白头,复有何妨?
霍去病去看赵破奴,步履仓促,他这老部下,身子一向很好,不知怎么摔了一跤突然中风,太医说怕是最后一面了。
赵破奴见了他,却高兴的很,嘴都歪了还硬挣着要起身行礼,别看他此刻行将就木垂垂危已,仅半边身子的力气依旧大得满室子孙都差点摁他不住,乱了一阵,最后由赵破奴最得意的跨灶之子代他给霍去病磕了个头才作数。
霍去病想安慰他几句,却又说不出什么,赵破奴的儿孙都争气,如今已是汉军新一代的佼佼者,后继有人,传承有序,对得起国家了,没什么遗憾。可破奴比他还小几岁,怎么就?霍去病还记得他当初刚进骠骑营,一脸风风火火小兵痞的样子,没少让自己操心,怕一日自己不在了,这楞小子还不知道要独当一面,结果,破奴却要走在他前面?
赵破奴却极安然,竟当着一屋子人就高高兴兴的道:"将军,今日破奴去了,再不用担心大汉没了将军,破奴有福!"说着,他像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霍去病瞬间哭笑不得,只得点了点头,他没想到,赵破奴这依赖之心,竟至今也没改掉。
故人走得七七八八,公务著书之余,卫霍不免也加紧培育接班人,于是乎,霍嬗先就遭了殃。
过继的事情本来安排得好好的,近来,竟又横生枝节。话说霍光有个女儿,大霍嬗三岁,两个孩子从小一起玩得好,年纪渐长,便有些青梅竹马的意思。
这倒是好事,可若都姓霍,恐怕将来不好听。
霍去病最痛快,说这还不好办,当下就命霍嬗又改回了卫嬗,改把霍光的女儿过继膝下。儿子变成了女婿,冠军侯国的继承又出了问题,最后是汉天子快刀斩乱麻,刘彻又听皇后说了此事,哈哈大笑,当下明示太子,道是反正是一个人,赐名这孩子为卫霍嬗,将来继承冠军侯。
皆大欢喜,两位大司马加倍用心管教,家里大家都很同情这位未来的小冠军侯,觉得他大概没长大就想上吊了。唯一的问题是,霍嬗已给大家叫惯了,现在也转不回来,乃至后来到了史书上,或是为避嫌孟姜女,人们提起这位小冠军侯,依旧是有人称他卫嬗,有人称他霍嬗。
征和三年,刘彻已是须发皆白,精力大不如前,朝堂议事偶尔也会瞌睡,便有人意味深长的说,太子刘据这位天下在位最长的太子,终于快出头了。这话十分恶毒,然而天子处置明快,毫不含糊,谣言初起,太子还未进宫,刘彻就把最先说出这话的内监活活烧死在宫门前。如此,有心人话是不敢说了,心里却还存着怀疑,毕竟,陛下至今,精力都不济了,还坚持着自己当这个家。
这一日,刘彻又在大殿里坐着睡着了,他听到些微的声音,便睁开眼,只见空荡荡的殿角有个小小的孩童,顽皮的仰着张嫩嫩的小脸,歪着脑袋笑眉笑眼的看着他,摸样可爱的紧。
刘彻周身一凛,整个人都醒过来,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一个人,一个他以为今生不会再见到的孩子。刘彻撑剑而起,大步上前仔细一看,旋即,却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来得是他的重孙子,太子的长孙,不是,那个人。
刘彻最喜欢这个重孙,正待伸手相抱,却听太子刘据的声音远远传来,刘据手上拿着份急报,满脸喜色,急步拾阶而上,那兴奋的样子,刘彻从未见过。
刘据一路小跑,双目闪亮,气喘吁吁的到他面前,却只说出四个字:"父皇!大捷!!"
刘彻睡前等得就是这份战报,却没立刻接过来,只嘿然道:"刘据,朕打了半辈子,经得起一场胜仗。"
刘据给他打趣得有些不好意思,讪笑了一下,也对,比之父皇元光年间从无到有形同开创的辉煌,这也真算不得什么。刘彻好整以暇的重新坐下,揉揉眼,才把急报接过来扫了一遍,目中亦是光彩四射,显得也十分欢喜。
大汉防范了数十年的那场大战终究还是来了,只匈奴人自道的复仇之役,撞在了一张严丝合缝的大网上,两位大司马花了数十年心血构造了它的雏形,大汉积攒了这许多年的国力,这一切都用上了。而最让刘彻得意的是,这次带领汉军打这场仗的,不是白头司马,而是他们的后人,大汉将星,亦后继有人!
刘彻心里满意,便不再问军事,反正其他善后皆有得力的太子处理,他便把小重孙子一搂,用力抱到膝上,戏道。
"阿询,你从哪里来?"
"大将军那里,骠骑将军也在,他们又在赌博。"
童音软糯,学大人说话份外可爱,刘彻和刘据闻言就乐了,大家都知道,这些年天下太平,两位大司马年纪大了又有后人成材,已半归隐田园,两人半生波澜壮阔,如今在家闲极无事,对弈时往往喜欢赌个彩头,他们的俸禄都在农庄里赔光了,开始赌的是院中的花木,后来加上了彼此的马匹,近年已变成了孙辈,出手阔绰。
小刘询不知道大人们笑什么,一手玩着太爷爷的白胡子,一边道。
"今天是骠骑将军赢了,他赢了大将军两匹马,还有一院子的花,大将军只剩下一根竹子,大将军气死啦,说他使诈,还说午睡后要把骠骑将军的白胡子一根不剩都赢走。"
小家伙说困了,打了个哈欠,居然又感叹道。
"大将军待骠骑将军可真好。太爷爷,我也想要个舅舅!"
刘彻哈哈大笑,却道:"不是哪个舅舅都是那样的,也不是哪个外甥都能如此。"
这话小家伙听不懂,刘据微微一愣,刘彻见他的表情,直截了当的道。
"朕小时候,朕的舅舅也曾待朕很好,后来大了,嘿。朕还记得,朕的奶奶太皇太后曾想废了朕,舅舅也为朕费尽心思,舅舅的好,朕至今记得,可舅舅后来当了丞相,就差没搜刮朕的武库给他自己盖房子了。"
从前武安侯的故事,刘据也听说过,他少年时一直不明白,父皇这样的人,他半点不高兴,群臣都会发抖,武安侯怎么就敢在他面前张牙舞爪,被父皇讽刺得那样厉害,还敢冒大不韪去要地皮?
刘彻也跟着自己的话,想起了那段很久以前的事情,他默了默,又正色道:"阿据,人为利动。朕就是抓住了这一点,让窦氏与田氏同归于尽,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对朕指手画脚,朕,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说到此处,刘彻默了默,在垂暮之年,他重新想起了舅舅田蚡、表叔窦婴,只觉得陌生又遥远,这两个人,他其实并不讨厌,甚至喜欢过他们各自的才具,可不讨厌的人,该死就得死。眼前的刘据,有这份帝王的狠心吗?直到此刻,刘彻还是不知道。
故此,白发的帝王无法放心,终究语重心长的对他已不怎么年轻的太子又道:"没有利益冲突,人都好得很,谁也不会没事想整死谁。你将来是做天子,一定记住这点。象大将军和骠骑将军那样的善始善终,是缘分,不容易。"
太子觉得父皇说得很认真,而他自己却只依稀从中体验到一点,双壁走到今日,天子都没想到,都很欣慰。
刘彻看出他没听懂,只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又示意太子在身边坐下来,有些突然的道:"朕这些年时常想到朕的祖父孝文皇帝。"
刘据看看他的满头白发,心中忽有一丝不忍,他小时觉得,父皇那样威严的人,是永远不会老的。于是他答话中就更多了几许温柔。
"皇奶奶在世时说过,父皇的相貌最象孝文皇帝。"
刘彻也看着儿子,没说话,而目光柔和,几乎象个脾气和蔼的老人,仿佛在追溯许久以前的时光,不知是想从中看到自己年轻时的线条,还是祖辈们的样子。久久,他却依稀记起了许多年前这孩子刚出世的样子,皇后,哦,那时还是卫夫人,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他的第一个儿子,那时他也才刚刚还击匈奴,雄心初期,真是高兴,给这孩子取名为≈quot;据≈quot;,希望他将来成为大汉的依靠。
刘彻想了很久,只缓缓道:"朕小时候,先皇也这么说过,朕没见过孝文皇帝,可朕佩服他,越来越佩服。"
他拍拍太子的肩膀,道。
"文皇帝年轻时,也想做许多事,却发现这些事没办法在他的时间内完成,可文皇帝不气馁,他脚踏实地的为你我做了许多事。他明知道自己看不到这些事的结果,后人也不会归功与他,可他还是做了。高皇帝、文皇帝、先帝,都是这样。"
"阿据,朕继位之初,一心一意要打匈奴,当时朝上大臣分做两派。主战的是从前的大行令,主和的是从前的御史大夫韩安国。"
"韩安国,和朕想的不一样,可他是国士。他不肯打是有他的道理,他说高祖戎马一生,都不曾打,为的是不累民。朕没听韩大夫的,因为高祖没有本钱,可朕有,那是几代皇帝留给朕的。"
"阿据,匈奴是狼,直到今日,朕还是想打,没有一日忘记,可朕没再动手,因为朕要为你,和子孙后代们积攒。当收手时应收手,朕一度太自信了,你将来做到这位置上,要特别小心,你是天子,群臣没人敢说你太自信。"
"可该出手的时候,你切莫害怕,纵然不及对手,也要拔剑!"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朕希望你一生,乃至我汉家后代子孙,再无一人需要读这句话!"
刘彻的声音在空空的大殿中,既象君王,又象父亲。他握住太子的手,眼睛却看向极远的地方。
"朕以前总想,阿据不如朕,所以朕要替你把事情都做完,挨骂的事我来做,污名我替你担。不,刘据啊,你不要谢罪!朕现在想明白了,不是你不好,就算你和朕一模一样,朕还是舍不得也不放心把大汉交出去。那是朕的大汉,朕想永永远远和她一起,看她繁荣昌盛,君临四海,给她最大的荣耀和霸气。朕从前从未真正想过把它交给任何人,朕恨不得长生不老,永远和朕的大汉同在。可朕今日明白了,也想好了,始终有一天,朕得这么做。"
那一瞬,年迈帝王的眼中闪出了夺目的光彩,骄傲得一如他盛年时雄霸天下的气势,他凝神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郑重道。
"刘据,宁可是你!你要好好的待朕的大汉,否则朕绝不轻饶!"
之后,刘彻没等太子说任何话,就挥挥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