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对林砚生对于过往的问题避重就轻,编织一个个谎,是不想再让他揭开旧伤。其实想来那些问题根本经不起推敲,林砚生如果有心早该戳穿了。
他知道林砚生把藏起来的玉佩还给了沈时澜,知道林砚生的潜意识早为他做了选择,而且二十五岁的林砚生再不像原来少年时一样平嵴到世界里只剩下沈泽。也许他早已足够强大。
于是谢锐和林砚生见了一面,讲了那一切他所知道的。
全程林砚生表现出来很冷静,像是早知道,在冬天点了一杯冰美式,冰块融也融不掉。
之后他和谢锐道别,说他回去想想。
连着几个夜他都在做一些断断续续的梦,脑里又反复回响着那天姜煜世对他说的话,恍惚间好像能通过谢锐讲述的第三视角的故事填补起一些空洞。
大概又过了两周,他坐在飞机上时,从小窗里望下去,看见城市的那些灯流汇成一条条线,一张张网,交错混乱又璀璨。
这让他突然莫名想起有一个少年,穿着那套印着天主教学校校徽的短袖衬衫,出现在杂乱的后台,在叼着烟的男人和抹着口红的女人间横冲直撞地到处跑的样子。像一只迷路的豹,眼神却是明晰的,熠熠的。在人群里准确地跑过来捉着他的手,情绪饱满到溢出,混乱地说着一些疯话。
他记得那张脸,只是没见过小孩穿校服的模样。这个小孩跟了他十七场巡演,每一次都像是最后一次相遇一样,在台下合唱时卖力又狂烈,十分笨拙。
少年说的话现在他记不起分毫,或者说不定当时他根本也没有留心,唯一镌刻在他脑海里的就只剩下了那一双眼睛,蓝的像港岛怅水映出的云天,琥珀像凝结在暮春的松脂泪。
自那一晚之后,他没再和姜煜世联系,是因为有些事应该要见上一面摊开来说。
谢锐之前问林砚生,为什么是四年?
只有他知道。那年他十六岁,开始为了沈泽唱歌,到二十岁。二十一岁,他还是为沈泽歌唱,为缅怀,为绵延,一直到二十五岁。
现在林砚生才觉得,这还是为仪式的交接,庄严的,神圣的,用的是他无价的生命时光。他这次是真的该告别了一切了,固然那是一场困局,却是他把自己当作困兽锁了起来。
沈泽把他变成更好的人,他永远感恩,所以用这四年又四年,足够珍重了。
可如今他该去拥抱那属于他的永夜辰星了。
那星拖出长长的轨,在他的生命里划出一道又一道的斑驳纵痕,灼灼地哪怕自己燃尽也要在他身边闪耀,要他怎么好逃开,逃也逃不走的。
“angel lover”,他觉得姜煜世说得挺对,那歌是该唱给他,最后的歌应该唱给他。迷茫间只记起姜煜世的英音很好听,十月十三的维多利亚港湾太美太柔情,冲淡了自己一切对那个地方苦涩的回忆。
林砚生感受着气流拍打着机身,摇摇晃晃地坠入了一场青春梦,没有死亡,没有别离,只有少年,和那些挥不尽的日光。
第24章
林砚生显然低估了西北地区的温度,走出机场时狂躁的凛风让他觉得能将他直接掀翻。
于是他在机场纪念品店买了一件军大衣,很大,很厚。林砚生知道他穿着这件衣服,从三楼跳下来都能得到足够的缓冲。
他在飞机上一直听《卒業写真》,只听这一首歌。听到最后时谁都会都觉得难过,他试图去想姜煜世那时的想法,有关那个占据他所有青春的人给他一个冷漠的失约,这一件傻乎乎的青春事。
林砚生早和雷迪联系过,雷迪也没有多问,毕竟他看最近姜煜世下了场就死气沉沉的样子就知道大少爷又为情爱苦痛了。
到达基地时林砚生把电话拿给保安,听见雷迪的解释后便放林砚生进去了。
真的是搭了一座城,实在阔气。林砚生看着前方浩浩荡荡一片,发出感慨。
林砚生踩上黄泥地面沿着鳞次的屋檐边走,不住地向周围匆匆穿着古代衣服的群演投出好奇的目光。他整一个人埋进军大衣里,活像个临时招来的群演,便也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隔着几张飘摇的酒字旗帜能瞧见前面乌泱泱地围了一大堆人,坚石砌成的城墙之上赫然立着一个红衣男子。
林砚生没法再向前去,那是拍摄区域,他遥遥地看着那红衣男子将长剑抽出,狠狠砍断突厥的蓝色旗杆,木杆跌下城墙,发出闷脆声。
“江揽月不为亡国奴。”他高声喊道,击退几名冲上来的士兵,伫在最高的烽火台上,火光将红衣映得灼目。将那一把长剑高举指天,猩红的血顺着剑壁滚落,滴在前襟上。
首领伸手拦退正欲动作的士兵,那是江揽月的舅父,李承信,和突厥暗中勾结的叛国之贼。“你和你母后一模一样。”李承信走上前去和他对峙,“下一步,你又当如何?和她一般从此处一跃而下当那殉国忠士?”
“舅父,固然这国家太腐朽、太飘摇。可还有足够的余地去挽回。如今百姓置身纷飞战乱,民不聊生,你这新王朝又有何用!”江揽月笑起来,在他面前用手拭剑上血,然后将剑抵在李承信喉前,“你总说父皇错了,说我错了。现在呢,你还是这样想?”
李承信眨眼间握出腰间悬刀,拂开江揽月的剑,便又先入为主地去出招挥他。江揽月惊险躲过,一缕长发断在空中,两人过起招来。
李承信多年驰骋沙场,镇国大将军的名威绝不是空手套来的,他的攻势越发越狠,刀锋刺入江揽月的左腿右手,抽出又去寻找下个目标。
江揽月的右手瞬间鲜血如注,可他还是没有松开握剑的手。
抵抗下将李承信的衣袖布料破开,划出几道口子,布帛撕裂放出长鸣。
李承信又用刀背击上他的胸膛,将江揽月抵在城墙边缘,只微一用力就可以将他推下。
江揽月试图抬起手,却又脱力地跌回去,嘴边溢出的血沫被他一口吐在地上。
“不曾变过。”李承信定定地望着江揽月的眉目,也许过了很久,才又开口,“我看阿南的颜面,放你走。”
“只要你永不进临安。”
伴随着乌鸦被惊飞的展翅声,江揽月被推下了城墙。
当然拍摄的过程中,绝不像最后呈现出来的那样顺利。
姜煜世选择不用替身,因为他原来练过拳击,有一定的运动基础,再来就是这一段最好设想是一镜,使用替身极有可能穿帮,他绝不想因为他一人而拖累剧组。
他和老演员过招的一段ng了二十多次,当然也是实打实地摔了二十多次。
林砚生在一边怔住了,姜煜世轰然从城墙跌落让他的心跟着一惊一跳,哪怕知道下面有垫子。可这样摔下来不露脸的镜头,姜煜世做什么还要这么亲力亲为啊?真是个呆子。
今天晚上的拍摄好像结束了,林砚生看见导演上前去慰问姜煜世。又看见姜煜世向剧组工作人员和前辈郑重地道了歉。
林砚生就坐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的新月状的长石上,看着城墙上的姜煜世,等到所有工作人员散尽,等到他把雷迪也遣走,独自在烽火台上练习明日拍摄的走位面向。
凌晨两点,没了人烟这座城池还是灯火通明,却不敌城上人璀璨。
雪来的时候没有什么预兆,纷纷地就从天边扬下来,那雪很小很碎,像极了天河倾斜抖下来的星星。
林砚生看见一块雪吻上他的衣袖,小巧的,笨拙的,看不出什么边际形状,霎时间又想起姜煜世为他冻下的那一片晶。
他再抬眼,看见姜煜世独自在雪里扬剑,剑风挥开了那杂乱的白花。他想也许香港小孩也做过漂亮的武侠梦吧,姜煜世的一招一式,都揭开了往昔恣意风流,却又被国运压得缄默。
他看着,匿在阔大的香樟树下,在这广阔的飞雪临安的舞台上,那人红衣潇洒舞剑,他是唯一的风霜观客。
姜煜世将那份忍耐以待时机的心情,在心中揣摩上百遍,却还是感到茫然。他是皇子,虽身处逆境却不该落魄,他意识到自己之前演出的情感重得太过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好,剧里剧外都是败者。作为江揽月没能救家国于外敌,作为姜煜世也没能处理好自己绵密的爱意。
姜煜世跌坐在烽火高台上,盯了一会儿手机屏幕,蓝莹莹的光将脸映亮。
他不该停下工作的。每一日只要工作到困得睁不开眼,就能不去想那些他自以为是的爱。他努力控制自己,别再去叨扰林砚生,别再去给林砚生带来负担。
姜煜世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也像是被冰雪冻得傻了,晃悠悠地还是拨出了那一通电话。
“姜煜世。”他听见林砚生比他更先开口,好像等了很久。
“嗯。”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争吵,只有他烦人的自以为是,让林砚生过这么久也不愿意再和他说话。听到林砚生的声音的那一瞬间,一粒雪飞进了他的眼睛里,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又要哭了。
姜煜世这次学得乖了,不再把自己的心路悉数讲出来。‘我太想你’这话到了他的嘴边又被一口咽了回去。
“我想你。”但林砚生这样说。
姜煜世怀疑自己幻听了。
“我想你。”林砚生朝那城墙走去,“我想见你。”
直到他伫立在城门外。
“姜煜世。”他向上唤着,声音被凛风吹的有点散了。
姜煜世惊诧地看了看自己手机屏幕,确定这声音并不只是从听筒那端传来的的瞬间,立即起身寻找那声音来源。
然后他看见了站在城门外,定定抬眼望着他的林砚生。
姜煜世觉得自己哑口了,喉咙里好像含着什么话却一点也发不出来。他多该做出跳下去这样的疯事!这样就能立刻跑到林砚生的身旁。
姜煜世从旁侧的长梯上跑来,剧中死也不肯松的长剑被他丢在一旁,直直地冲过去将林砚生一把揽进自己被风雪侵袭的已经不那么温暖的怀里。
林砚生看着姜煜世执着的眼,一下子就能穿过时光的长河,看到很多年前他的少年模样。
原来他一直未曾变过。
从少年时期,那双眼就是为他熠熠的。
林砚生回抱着姜煜世,他感受到姜煜世用力到像是要将他融进自己的血肉中。他的心情揪作一团乱麻,来时的路上打好的腹稿此时也全部忘记了。
“哥……我在做梦,我真是在做梦。”半晌,姜煜世埋在林砚生的颈肩呜咽开口。
林砚生伸手去碰姜煜世的脸,却沾染上一手湿热,“别哭了。”他的一颗心酸胀得要命,连带着四肢骨髓也开始泛着麻意。
他还能做什么,此时此刻还能做什么?什么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给姜煜世一个拥抱,还有一个柔情的吻。
姜煜世热烈地回吻,好像这是他们唯一分享温度的方式。他什么也不管了,抱住林砚生的瞬间,哪怕是他做梦他也再不想醒来了。
“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有ptsd。”姜煜世说,“那天之后,我好想,好想找你道歉,好想听听你声音。但不行,我不想你再多讨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