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少往自己身上揽一点责任。”黄少天一本正经,“一直‘是我的错、是我能力不足’的,大家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都是事实嘛。”喻文州笑笑,“少天这个时间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他看见黄少天忽地坐直了身体,严肃认真,蓄势待发如即将出鞘的剑,“我来向队长坦白一件事情。”他有些郑重地说。
这样的情形是极其少见的,喻文州也收敛了笑容,拉过椅子正对着他坐下来,“少天想说什么?”
“队长还记不记得三月的时候,联盟曾叫大家去开过一次会?”
喻文州有点意外,稍微怔住的时候,黄少天却已把那次会议的原因目的达成效果、期间自己曾打电话问候队长以及蓝雨当时即将对阵皇风的前因后果都详细介绍了一下。
这当然不可能还想不起来了,喻文州点了点头,“我有印象,记得开完会的第二天,少天还因为身体不舒服请过假。”
“其实……”黄少天深深吸了口气,酝酿了许久的话,到头来却还是会在开口时有些艰难,他难得地放慢了语速,“那天晚上,我用队长的电脑搜资料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一个文件夹。”
他盯住喻文州一瞬间僵住的表情,一字字清晰地说出口,“一个放在荣耀客户端程序里的文件夹。”
“……”
黄少天曾设想过队长最终得知真相后会是怎样的反应,会愤怒吗?不再镇定?或者是轻描淡写地去掩饰……?
无论会是怎样的难堪,这也是他们必要面对再彻底开释的心结。
可他却没想到喻文州只是低下头沉默了片刻,而后慢慢地靠在椅子上,再次抬起头来。
“啊,被少天发现了。”他轻轻地说道,语调平缓,听上去就像是在陪小孩子玩捉迷藏时被找到了一样。
可是黄少天一直在看着喻文州的眼睛,对方也同样并没有回避地去错开视线。
就是这样一句轻巧的话说出口的时间里,黄少天清晰地看到那双温和的眼眸中,既没有激烈的痛苦,也没有忐忑的慌张,只是那平静的色彩一丝丝褪去,终于仅余下黯淡的空茫,像是漂泊了太久、已耗尽全部心力的旅人,跋涉过漫漫长路,艰难地抵达了那注定的终点,可他眼前的,却不是家。
喻文州的坐姿无比放松,可是黄少天却觉得有如水的感伤扑面而来……他面前的人终于肯在这一刻卸下从来一身从容的伪装,那累积了数年的疲惫一朝迸发、沉沉地坠在周围的空气里,竟让他即使深呼吸也犹感压抑,那些打了很多遍腹稿的话,他忽然一句也说不出来,像是中了一个被无声施放的失语咒术。
这就是联盟第一术士啊,他这么善于控场,就算被抓住弱点,也绝不肯交出自己的节奏。黄少天发现自己居然还有精神头自豪地溜号,可是他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却是真实地难过着……是为了此刻的队长。
“少天有什么想问的……或是想说的吗?”最后还是喻文州打破了这漫长的沉寂,静静地看着他发问。
那就太多啦,队长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心情的、觉得我有多少优点、如果我说我也最在乎队长了你可以马上换一种眼神看我吗?这样可真是太让人心里发堵了……黄少天心里想着我明明可以把它们都说出来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没办法夺回本来设想得极好的主动权,不得不陪对方继续如此沉重压抑着。
“如果,如果我一直没发现,队长就什么都不准备告诉我吗?”黄少天觉得他的语气像是带着责难,事实上他也的确一直在意着,“……到我们退役的时候也不说?到我回家乡找其他工作过普通生活之后也不说?”
“……是啊。”喻文州轻轻点了点头。
“……”黄少天的呼吸稍微窒住了一下。
“……为什么呢?”他终于问出了那个最初的困惑,虽然此刻的他已开始隐隐懂得,但却仍想听他亲口说出,“我以为……队长并不是那么懦弱的人啊。”
喻文州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斟酌表达的词句。
黄少天认真地看着他,他明白这对于对方而言,必将是某种残忍,可队长总是把自己藏得太深,这或许将是他得以获知对方某种真实心情的唯一机会,他不可能放弃。
“因为少天就是少天啊,爱荣耀、爱说话,是蓝雨的剑圣……”喻文州最终慢慢地说出口,“这就足够了。”
黄少天的心下一片澄明,一如他这几个月来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还不是机会,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并非畏惧剖露的心迹会弄僵彼此的关系,亦并非不能负担因此而必须面对的何种压力,却只是,不希望对方不得已地困扰或改变。
原来这就是守护,曾经他不懂,如今却已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可他苦苦按捺的缘由只是不希望在高强度赛事里,肩上负担最重的队长会因此受到影响,他犯规地提前知晓了自己的有恃无恐,因此所有的隐忍都带着美好的期待与希望;而队长呢……这么长久的时光、他心里的终点又在哪里?
黄少天觉得他的心在一下下的发紧,却还是忍不住继续问下去,“那队长自己呢?”
他察觉到喻文州的眼角微微跳了一下,隔了许久,终于露出一丝如常的笑意, “我也足够了。”
黄少天暗自握紧了拳,一时竟无话可说。
“看起来我的想法,少天是早就知道了……居然藏得这么好,我完全没注意到呢。”喻文州像是知道他已不会再问什么,语气依旧不疾不徐地娓娓道来,“那么……少天从三月等到六月,现在才肯说出这件事,是不希望蓝雨因此而受到影响吧?如今赛季都结束了,少天想对我说的,是什么呢?”
喻文州坦坦荡荡地坐在那里,自始至终都未曾局促慌乱,即使气氛如此尴尬,也依然大方镇静,至多是看起来有一点疲倦。
然而真相并非如此,黄少天明白自己直到上一刻都还在残忍地伤害着他眼前这个温和却早已伤痕累累的人,自己的开门见山是打出的破甲状态,而后他的每一个问题,抑或得到的每一句回答,都是深深戳在对方心里的有效连击,直至他的队长终于失去了继续应对的力气,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这就是队长的节奏啊,以退为进、防守反击,自己一旦被拖了进去就再难改变,对方计算好了一切,铺垫好了一切,对待自身决绝地毫不容情,最后留给了自己这个绝佳的机会。他与他是如此心有灵犀,他知道此刻的自己只消轻轻松松地说一段话——而说话这件事,他最是擅长不过,这最后一击就能干干净净地斩绝这房间里全部的沉闷和凝滞、将他们各自的生活重新送回正轨。
他几乎听得到对方心底的声音:一切都结束了……终于可以结束了。
10、片段十
——可是还没开始啊。
黄少天忽然笑了笑,他慢慢自床边站起来,在不大的房间里走动了两步,“队长你知道吗?”他最后靠在衣柜的门上,抬起头去回忆久远前的往昔,“当年方队退役之前,曾单独叫我去谈过一次话。”
喻文州有些意外,“方队和少天说了什么?”
“他说我未来一定会成为蓝雨队里、乃至全联盟的选手中技术最出色的一个……”黄少天转过头来心无芥蒂地望向他的队长,“可是已经离开的魏老大和方队自己,却都想把蓝雨队长的位置留个另一个人。”
喻文州一怔,最后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是委屈少天了。”
“嗯,方队差不多也是这么问我的,会不会不甘心?是不是觉得很委屈?”黄少天认认真真地看向喻文州,“队长你猜我是怎么回答的?那段话我可是直到现在都还一字不差地记得。”
喻文州摇摇头,面上难得的并无笑意。
“我说啊,‘队长放心,你以后就在电视前边看着吧,我一定会用冰雨保护好咱们的新队长……’”黄少天一步步向坐在原地的喻文州逼近,“‘魏老大不是还给过我俩一个封号嘛,’”他在那张椅子前面弓下身体,两只手拄在喻文州背后的书桌上,在极近的距离里去看那个人沉静的眉眼,“‘蓝雨的剑与基石,当然要在一起啊!’”
他没有错过那双眼眸中瞬间闪过的像是自余烬中重生的星火,同时感受到他手臂下边的肩膀僵硬了一下,嗯,这个机会捕捉得还算不错,十分对得起队长的信任和期待,他颇有成就感地想到。
“少天……”黄少天等了不算短的时间,终于听到被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处可躲的人开了口,声音却比之前的任何一句话都来得滞涩和凝重,“……那会是一条很艰难的路。”
“是啊,我也知道。”他努力让自己回答得更加轻松帅气和不以为然一点,“就像得冠军似的,但既然我想要了,那就没办法了。”
他看到对方眼中的动摇终于渐渐消散开,最后轻轻低下头去,伸出手臂,宽松地环住了他的腰。夏天的衣服布料很薄,黄少天感受到一丝凉意,他有点不解地收回一只手去触碰,就摸到了对方在大热天里却如此冰冷的指尖。黄少天想说的话忽地就停住了,他无声地用掌心覆住那轻轻搭在他衣服上的十指,直到帮助它们重新找回了该有的温暖。
他想他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不过最后黄少天还是觉得他需要发出点声音来打破这其实很是温馨的僵持,他的目光稍微移开了一下,最后就落在了书桌上那一小排依然还乖乖呆在那里的塑料模型上。
“队长队长,”他向后退了两步,伸手指了指那一堆小玩具,“这个问题我放在心里很久了……为什么会没有夜雨声烦?”
忽然被转移的话题让喻文州意外了一下,他跟着黄少天手指的方向转过头去,却忽然失笑道:“少天居然会在意这个。”他反手拉开了储物箱的小格子,将一直静静睡觉的最后一只塑料小人拿了出来,“……因为缺了一个部位,拼不起来啊。”
黄少天不自觉地长长松了口气,便顺手接过不完整的夜雨声烦仔细研究了一下,而后却若有所思起来。
“少天在想什么?”喻文州略感不解地发问。
“我怎么觉得……”黄少天又把手里的小塑料转了个圈,“队长你稍等我一下!”
片刻后的黄少天兴冲冲地从自己的卧室重新返回了喻文州的房间,两只手里分别拿着些东西。他先将右手里的事物放在书桌边,而后在队长的注目下把左手上托着的笔筒豪放地倒过来,铅笔签字笔、橡皮订书钉和曲别针一股脑地散落在喻文州的书桌上,发出叮咚的响声,他却一点也不在意,最后终于扒拉出了其中混着的一小块塑料,完全不为自己的幼稚举动而惭愧,自顾自地组装模型去了。
喻文州只好笑着帮他重新整理了笔筒,收拾好的时候就看到黄少天心满意足地用指尖捏着一只完整的小夜雨声烦,轻轻将它放在了小索克萨尔身边的空缺里。
“我就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黄少天回忆了一下,却也不记得为何那块缺失的塑料会在自己手里了,“估计是吃什么零食带的吧!还好我看着亲切就没丢,随手装在笔筒了……嗯!这回夜雨声烦也终于归队了!”
喻文州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这一次是发自心底的笑起来,“至于这么开心么?”
“当然至于啊!”黄少天不觉叹了口气,“队长你不知道,这几个月一进你这屋我就看见它们,一直没敢问啊,简直都快成了心病……”他忽地停住,像是也自觉失言,最后笑了笑,“队长你别当真,我说笑的。”
喻文州看着他,却渐渐收敛了笑意,正要说些什么,黄少天已把方才放在桌边的东西拎了起来,“……道歉之类的话,我和队长就不要互相说了。如果队长真的觉得过意不去——”
他轻轻把那两瓶啤酒推到了喻文州面前,果决地伸出了四根手指。
“少天哪来的酒?”喻文州起身去拿了新的杯子,坐回来的时候笑得略是无奈,“原来还真是蓄谋已久啊。”
“晚饭时候问食堂要的,我说输了比赛队长压力大,一起放松下。”黄少天却一点也不惭愧,“要和队长真人pk啊,不能占手速上的便宜,我又怎么敢大意。”
“真的要我喝四杯?”喻文州开了一瓶啤酒,分别给对方和自己满上,“可惜也没什么能下酒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