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训练还在持续，并没有像莱格拉斯所料到的那样会终止于瑟兰迪尔的兴味索然。这也许是密林之王和他的儿子在一起说过最久的话的一次，虽然他只是一次次打掉莱格拉斯手上的武器，一次次指着他的脖子肋骨和小腿而已。
“集中注意力，莱格拉斯。”在某一次回合结束的时候他说。
他当然发现莱格拉斯有近乎完美的反射神经，他的敏捷和矫健同样没有令他失望。只是他似乎两天中一直都处于莫名的紧张得要命的状态。瑟兰迪尔不知道他之前是被哪个拿着剑的大蜘蛛追过还是因为什么，让他无时无刻都不神经紧绷过度。总之他的儿子完全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水准，不是手不稳就是在致命的关键时机突然的迟疑。
“我很抱歉，ada。”
他儿子说的抱歉也未免太多了。
莱格拉斯的手掌在衣摆上蹭了一下，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刀。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适应，”瑟兰迪尔摊手，“这对你来说不应该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莱格拉斯张嘴想要道歉，突然又住了口。他窘迫地低下头。
“帕尔顿说你很有活力。”瑟兰迪尔走近他，把手按在了他的肩头，“所以你在害怕什么，莱格拉斯？”
小精灵垂下头，肩头细微地颤抖着，瑟兰迪尔突然注意他哭了。
他的儿子在哭。
瑟兰迪尔并不认为到了莱格拉斯这个年龄，哭泣还是一件寻常无奇的事情。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是先让莱格拉斯止住哭还是先叫洛蒂亚尔来。
爱尔贝蕾丝啊，他真的十分，不擅长处理这样的情况。
莱格拉斯怎么也止不住眼泪，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时时刻刻无处不在的压力，瑟兰迪尔的注视和每一个眼神都让他觉得像是心头上压了一块沉重无比的铁石，比一整座地下王宫加起来还要沉重黑暗，比任何一次挫败都让他不安。他控制不了自己，这个事实又加重了他的悲伤。
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此消失。
在过往的岁月里，有无数值得流泪的日子，伤痛的日子，失望的日子，但是他没有放任任何一滴的眼泪，因为他想要成为瑟兰迪尔的骄傲，一个骄傲是不会轻易被任何悲伤打倒的。
☆、第 18 章
18、
他的指尖用力抠入刀柄的一个凹槽中，可这毫无助益，他甚至开始止不住地抽噎起来，莱格拉斯只有拼命低下头，希望瑟兰迪尔没有看清他的脸。
“莱格拉斯，看着我。”瑟兰迪尔说。
莱格拉斯用力摇头，眼泪爬满了他的脸庞，又沉甸甸地坠了下去。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哭泣的理由，或者是太多太多的理由埋葬在他的心底，纷纷扰扰地冒出来口口声声全是委屈。
他不想被打倒，可是这已经是被打倒。
他听见瑟兰迪尔叹了一口气。然后自己的脸被手掌捧了起来。“冷静一点，莱格拉斯，告诉我你怎么了？”
小精灵的眼泪把瑟兰迪尔的手掌都沾湿了，金发也凌乱地散落着。只是用通红的忍耐的眼睛抗拒着他。
“不……”莱格拉斯哭泣着试图扭头，又被用力地扳正了。
“莱格拉斯。”瑟兰迪尔说。
“不……”
密林之王发出了一声喟叹，紧接着他感觉一个温热的小身躯扑入了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揪着他背后的织物不放手。
莱格拉斯把脸深深地埋进了他父亲的衣袍里，眼泪把华丽的织金打湿了，蹭着他的脸颊生疼。可是他还是不愿意放手。他知道这不对，这只能让他冷漠的父亲更瞧不起他。可是他不能再忍受那样的审视了，他的难堪和窘迫在那样冰冷的目光中原形毕露。
他深深地抽了一口气，像是被空气刺痛，他的喉咙发涩发紧，每一个音都像是锤子敲击着铁钉。
“ada，别推开我……”莱格拉斯呜咽着，“别把我拒之门外……”
他哭泣着屏息等待瑟兰迪尔呼唤洛蒂亚尔或者其他什么人的声音，然后把他硬生生拉开，像是拔出一株植物的根。
直到一双手轻柔地放在了他的发上。瑟兰迪尔感觉到他怀里的身躯轻微地震颤了。
“莱格拉斯，冷静一点。”瑟兰迪尔垂下头，抚触着他儿子的金发。他既没有去叫人，也没有急于把他拉开。
他的小精灵抽抽噎噎地什么话也说不清楚。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眼泪了。精灵的眼泪是那样脆弱，那样淬炼成金的，它们凝固在生命中最沉重最失望的时刻，凝固在那些黑暗的岁月和路途中，而不该是此刻。
他甚至没有抱过他。
在那一刹那瑟兰迪尔突然感到了生命的重量，那重量饱含着哀愁，可是也生长着希望。莱格拉斯的存在本身，就裹挟着无法忘记的血腥和伤害，可是那不该是惩罚。
至少不该是他能理直气壮设下的惩罚。即使是莫大的伤害，也应在长年累月中一点一点奉还到了一个错误的对象身上。拒之门外，他是这样看待他的吗？然而这是无可辩驳的，这些苦涩的眼泪就像是对他的控诉。
无法保护心爱的是他，拿起剑的也是他，是他为雅达雯朵和莱格拉斯选择的命运。
瑟兰迪尔没说话，他像是静默的山川等待月光的照射，直到一种最原始的情怀轻柔地敲击了他的心之门。那是超脱在思想之外的一种纯白无暇的本能，一种不能诉说的牵引力，他终于蹲下身轻轻拥抱了一下他的孩子。
☆、第 19 章
19、
这一天瑟兰迪尔还是没有如他昨日所说，在晚饭之前出现在他应该在的地方。洛蒂亚尔皱着眉头不满地想着精灵王未必也太粗心大意，未成年的小精灵就应该好好按时吃饭，即使是再严格的训练，至少也要等到小王子成年再说吧。瑟兰迪尔的不体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难怪外面的精灵会说密林之王冷酷无情呢。
无论如何，她觉得自己必须再次毕恭毕敬，恳请她的陛下稍微考虑一下他的儿子现在只是个小孩子。
直到瑟兰迪尔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边，洛蒂亚尔起身，才看见他另一只手牵着一个眼眶红红的莱格拉斯。女书记官长动了动嘴唇，惊讶地说不出话。
“这是怎么了？”她大步跨过去蹲下来打量莱格拉斯，而刚哭过的小精灵立刻露出窘迫的躲避的反应。爱尔贝蕾丝，她的心跳都要停止了。莱格拉斯并不是那些被娇宠出来的小宝贝，她照顾他，自懂事以来，他就很少像普通孩子一样大哭大闹，这一点倒是像是瑟兰迪尔。洛蒂亚尔忧虑地摸了摸他的脸蛋。
她又抬头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密林王，对方无声地摇了摇头。
她有些搞不懂情况了。
“陛下……”
“需要签署的文件是在桌上吗？”瑟兰迪尔一边走一边看着身后，牵着莱格拉斯把他拉进了他的书房。
“是的。”洛蒂亚尔条件反射地回答。
“好的，”瑟兰迪尔叹了一口气，“让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可以吗，洛蒂亚尔？”
“好的，陛下。”洛蒂亚尔收起自己满腹的困惑，走出去顺便把门轻轻地合上了。她轻轻吐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最好不要走太远，她真的很担心莱格拉斯，但是至少不该现在去问，毕竟也要照顾到这个年纪的孩子的自尊心。
莱格拉斯在门合上之后轻轻地松开了他的手。
瑟兰迪尔在自己惯常的位置上坐下，他的一举一动都拉扯着小精灵的神经。莱格拉斯站在那里就像一株孤零零的小树。
“我希望您别讨厌我……”莱格拉斯红着眼眶，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那样善感，那样柔软，一丝一毫的恶意都像是雨点落入深谷，无迹可寻而内里空然有声。
这个世界上只有他在感受这种冰冷的恨意，没人理解他的处境，没人感受他的感受，甚至没人倾听他的困扰，就算是洛蒂亚尔也不行。
“莱格拉斯，我并不……”
“不。”这也许是莱格拉斯一生中头一次打断他父亲的话，“我知道的。”他咬着下唇，声音像是风中招摇的山毛榉。
他不是喜欢逃避的人，从来不是。他生来就应当是战士，与母亲的离去，父亲的冷漠，与异常的一切对抗着。他比他的同龄人显得更沉静。
如果他软弱，也许他可以和态度含糊敷衍的瑟兰迪尔呆在一个房间一整晚，然后一切照旧。莱格拉斯已经不再希望一切照旧了。
“您不喜欢我……”他垂着眼睛，睫毛在他眼眶下面投下一层浓黑的影子，他安安静静地说道，“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瑟兰迪尔愣住了，他的脊背僵直着，像是被他华丽的王座拉扯着牢牢浇筑成了一体。他苍蓝的目光动摇不止。他突然意识到，他再也不是那个会在雨夜中敲着他的房门哭着拽着他的袍角不放的幼精灵了。
☆、第 20 章
20、
瑟兰迪尔感觉舌底苦涩，他招招手，让他过来。
“我不是您的孩子吗？”莱格拉斯脸上的泪痕已干，眼睛像一张混乱昏暗的网，看上去既脆弱又强硬。
“不……你是。”瑟兰迪尔骤然动摇如徒手在拔荆棘，他的目光颤抖着从莱格拉斯的脸庞转移到他的眼睛上。
很长一阵沉默。莱格拉斯的脸扬起，下颔凝成一个执拗的弧度，他的眼睛里弥漫着浓黑的惊惶，他低声问：“……是我害死了nana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