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七单手一伸，两本纸书落入手心。玉手翻开其中一页，苍劲有力的字映入眼帘。身为女子，洛施的字却带着一股凌厉的王者霸气，观之若脱缰骏马腾空而来绝尘而去，又如蛟龙飞天流转腾挪，锋芒阵阵，字如其人。阎七一连翻看了十几页，名单是洛施亲笔，不会有任何问题，他是在等，等洛施再一次开口。
静默半晌，洛施终于道，“殿下，关于地府亡魂缺失，臣有一计。”
听闻此言，阎七阖上书卷，抬首聆听。
“魔杯吸尽忘川魂魄，引发三界失衡。臣认为，除了令鬼差加大力度搜寻滞留人界的孤魂野鬼外，还可从地府内部下功夫。”兹事体大，洛施不敢马虎，尽力在脑中组织言语，“此计非但能给地狱服刑的厉鬼一些调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或许还能吸引那些未在人间犯下罪过的魂魄留在地府。”
阎七目光微微发亮，起了兴致。
洛施信心倍增，这个疯狂的计策自忘川怨魂消失一案查明时，便在她脑中孕育而生。若真能通过，便能在地狱十八层外，创造另一片默认一切罪恶和手段的杀伐领域。
“我们可以利用魔杯，打造一个机制，让鬼魂们为了实现愿望留在地府。”说到这，洛施眼中出现一抹嗜血的寒意和兴奋，“让他们释放本性尽情厮杀，却又不至于魂消泯灭。”
阎七想了想，问道，“依你之见，当如何构建这样一个机制？”
洛施仰面而视，尖削的下巴锐利如刀，眼神如同释放牢笼前的猛兽般隐忍着疯狂，“七煞夺魁。”
第8章 七煞夺魁（下）
从这四个字从洛施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阎七就隐约意识到，七煞夺魁，或许会与当年的十八层地狱一样，成为地府的架构之一。事实证明，阎罗王当时的预想是对的，七煞夺魁从一千年前延续至今，执念深重的亡魂便纷纷要求参战，趋之若鹜。幸而七煞夺魂在面世之前，便由阎七和洛施做了严苛限制。
洛施当时谏言道，“七煞分别是斧工、枪兵、剑士、术鬼、刀客、弓手、毒妖，各有所长，斧工力量最甚，枪兵灵巧非凡，剑士招式快捷，术鬼善控万物，刀客近战强攻，弓手远程发力，毒妖出其不意。这样一来，无论何种资质，均能在七煞中找得一席之地，争夺魁首。”
听上去似乎精彩绝伦，可阎七身为阎罗地府之王，需要考虑得更为长远，“如何控制参战数量？”
洛施想了一想，“五十年一次，一次仅七魂，在规定的五十年期限内，斩杀其余六魂拔得头筹者胜出。”
果然是厉鬼之王想出来的变态机制，地府魂魄千千万万，这何止是独木桥，简直是绣花针。不过阎七甚为满意。七煞夺魁只是一个噱头，是他们在阴曹地府故意点亮的一盏天灯。一盏看上去似乎人人都有可乘之机，实则无比遥远的天灯。一盏给予亡魂希望，诱使他们留在地府的虚妄之灯。这盏灯在黑暗无边的地狱里闪烁着星光，成为唯一的指示灯，指向那个曾经吞噬忘川怨魂和彼岸花丛的魔杯。
洛施竟还不觉得过瘾，又加了一条，“所有魂魄均可报名参战，但代价……”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报复似的邪恶光芒，“是永世不得超生。”
代价越大，说明胜利的奖励越为丰厚。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越是让人心生向往。
洛施是掌权时间最长的地府判官，阎七则一手打造了地府。亡魂的心思，没有谁会比他们两个更为清楚。两人心照不宣，谈成了地府千万年来第一个面向所有灵魂的阴谋。
是阴谋，但也确确实实是希望。七煞夺魁，或许真的能为这些天命已定的亡魂，在地府创造另一段为了某种执念而不顾一切的辉煌人生。
想到这，阎七发起传音召回崔珏，在清冷的大殿宝座上下令：“报名来阎罗殿，训练去崔珏那，洛施全面负责七煞夺魁开始后的所有工作。”
从那以后，恢复地府亡魂与人界生灵的平衡成了地府的首要大事。七煞夺魁机制从地府内部施加影响，以能实现愿望的魔杯为诱吸引魂魄留在地府。崔珏则带领以黑白无常为首的众多鬼差，在人界搜寻游荡的孤魂野鬼，遣回地府。再加上孙丽娘升级的孟婆汤、赵傍油嘴滑舌的忽悠……终于，一千年过去，地府现有魂魄数量与忘川巨变之前的数字相比，依然差距甚远。不过地府有的是时间，永恒的时间，来平息当年发生在咫尺之间的那场劫难。
七煞夺魁的厮杀异常惨烈，因为它毫无原则，不计手段，偷袭是家常便饭，下毒是饭后茶点，尔虞我诈、背恩忘义是必备技能。如果说十八层地狱是三界用来惩罚厉鬼恶灵的牢笼，那七煞夺魁就是在这座地狱之下，一个放任杀戮的炼狱修罗场。
而上官瑶，这个本应出现在炼狱修罗场之巅的名字，却以一种最为惨烈决绝的方式，灰飞烟灭。
五百年前的那天，与平日不无二致。阎罗殿里空空荡荡，阎七孤身坐在大堂之上，闭目沉思。
死一般的冷寂。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响起叩门声，一个冷静到听不出任何感情的声音在门外道：“阎罗殿下，我是上官瑶，我想成为一名术鬼。”
术鬼。
大厅里的空气忽而被这久违的两个字戳开了一道裂缝，漾起缥缈的尘嚣。阎七忽而眉宇一蹙，怔在原地。
已经两百年没有听到这两个字了。
术鬼。
术鬼是七煞中寿命最短的一门。它以消耗自身魂力为代价，交换五行万物之力。战斗时，通过对金、木、水、火、土的控制，召唤风、火、雷、电、雨，进行战斗场景的调控，为自己营造有利环境，从而打败对手。同样是永世不得超生，其他战魂在五十年一轮的七煞夺魁战败后，下一轮还有机会再次报名。术鬼却不能，因为一轮七煞夺魁的魂力消耗已足以令一个术鬼趋近消亡，丧失一切防护能力。为此，洛施在十八层地狱之外，打造了一个虚空地狱，用来安置那些在七煞夺魁中战败的术鬼魂魄。自五百年前七煞夺魁机制诞生以来，已有6个术鬼坠入虚空地狱，无生无死。其后的二百年，再无魂魄提及术鬼二字，以术鬼身份在七煞中厮杀，代价终究是太大了。
阎七以意念打开殿门。那个叫上官瑶的女子一身白裙，青丝墨泻，冰冷的桃花眼无喜无悲，无情无恋。像是糅杂了天地间所有的离合悲欢，生死情仇，最终归为一片虚无。
阎七定了一下神，冷冷地打量着门口的女子。一个桃李年华的灵秀姑娘，面对统领地府的阎罗王，竟无一丝畏惧。她面色苍白、身姿娇小，双瞳剪水，剪开一汪寒潭。那是超越了生死界限和三界之外的绝望和决然。
“进来。”
上官瑶施施迈入大殿，三寸金莲穿着布鞋，却像是踩着冰潭上的雪粒，每一步都碾碎新雪，在静寂的大殿上响起空灵而坚毅的脚步声。
高居殿首的人看着她逐渐靠近的身影，忽而明白了，为何她会如此淡漠的说出“我要成为一名术鬼”这样的话。
术鬼虽说耗魂巨大，却也是七煞中对魂魄天资要求最低的一门。斧工为力，枪兵为巧，剑士为快，刀客为近，弓手为远，毒妖为变，而术鬼，却独独以掌控为势。术鬼单打独斗的能力为七煞最末，需要的是极高的机巧应变能力。考虑到这些客观因素，术鬼从某种程度上说，也许是七煞中最危险的身份，却也是最有可能企及魔杯的煞星。
眼前的这名女子身子羸弱，玉指如葱，于她而言，术鬼或已是唯一的选择。
那是阎七第一次见到上官瑶。
那时的阎七从未想过，这个看上去如此简单平凡的女子，会在后来以那样冰冷决绝的方式，霸道而惨烈地改写他的一生。
第9章 术鬼之途
按照阎七的指示，上官瑶来到地狱找洛施传授术鬼之道。
洛施在第十七层蛆虫地狱，两手交叉团在胸前，冷眼看着牢池里撕心裂肺惨叫的女人。
在蛆虫地狱里服刑的都是在人间下毒毒害他人致伤致死者，此刻在牢池里被蛆虫噬咬得翻来覆去面目全非的女人，生前也是如洛施这般看着被她毒害的正嫡。与洛施冷眼旁观的表情不同，她命人下毒时的表情凶狠毒辣，看着受害者被禁药折磨得惨叫连连生不如死，她却放声大笑。她用的□□名叫化尸粉，一旦撒至人身，便将躯体化作黄水，是毁尸灭迹者的最爱。然而，却从未有人像她这般直接用于活人。她命下人将化尸粉撒向正嫡的两只玉足，毒粉登时烧灼肤质，融化血水，化殁趾骨。顷刻间，一双白嫩的玉足便被毒粉消去。
受害者脚踝处的骨肉半生半熟，幽幽冒泡，超越人性承受范围之外的疼痛和恐惧令她双目呆滞。烧灼的血肉传来的一阵阵疼痛让她无法彻底昏死过去，她的喉咙早已嘶哑，只能发出一声声低沉地呜咽。凶狠的女人却并没有就此修手或者给她一个痛快，而是用同样的方式一步步将她的小腿、膝盖、大腿、手掌、胳膊一一化烬，最终在化尸粉落在盆骨上的过程中，她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人，与厉鬼的区别也许只有地方的不同，前者在人间，后者在地府，但是论起凶残狠辣的程度和手段，怕是谁也不会逊色于谁。
蛆虫地狱的刑罚便是将魂魄扔入满是食肉蛊虫的牢池中，任其啃食吞咽，直至化为一具骸骨。其后便有小厮将骨架从牢池中拉出，面目朝下吊在高处。随着时间的推移，被蛆虫啃噬干净的血肉会慢慢恢复。恢复后的魂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脚下的蛆虫牢池，那些密密麻麻饥渴难耐面目狰狞的小家伙摩擦着钳足，等待着下一次的饕餮盛宴。
服刑的妾身在蛆虫堆中声嘶力竭，即便这样的过程她已经历过千百次，那被啃食的恐惧和疼痛仍教她难以自抑地惨叫出声，惊惧不已。
洛施用余光瞥着上官瑶。上官瑶脸色平淡，安静地立在一旁，等待着洛施发话。洛施心中涌起一丝兴奋：见识到蛆虫地狱的刑罚还能如此不动声色，这个叫上官瑶的女子果然不一般。
“你随我来。”
暗紫色的妖魅纱裙扫过上官瑶纤细的手指，同时飘过这句冷淡的言辞。那身黛紫色的纱裙像是凝结了地狱所有丑陋阴森的暗影，吞噬着她周围的空气和残留的情义。
洛施从上官瑶身边绕了一圈，将她里里外外审视一番后回到原地。
上官瑶随即跪地自报家门：“我叫上官瑶，愿以术鬼的身份报名七煞夺魁，望洛判官指点一二。”
洛施一言不发，上官瑶垂首跪地，两人一站一跪，徒耗半晌。洛施渐而唇角微扬，遽然以人眼无法视及的速度上前一步，单手捏住上官瑶的下颌，逼迫她的目光望向自己。上官瑶没有辜负洛施所望，她的目光有惊愕有疑惑，却没有一丝畏惧迷惘，如水的清澈瞳眸倒映出洛施冰一样冷漠的脸。
“你很聪明，选择了术鬼。”洛施眼中继而燃起一丝火光，“否则凭你的资质，无论如何也成不了七煞，更无法触及魔杯。”
她甩开上官瑶的下巴，转身走至案前，抽出一本封面写有“术鬼”二字的秘籍扔给上官瑶。
上官瑶磕头谢恩，洛施却又道：“鉴于你是两百年来的第一个术鬼，我不妨给你两个忠告：第一，永远不要认为你已经足够聪明。第二，一切事物都是可以利用的。”
上官瑶仔细回味着这两句话，直到把它们狠狠地刻在脑中。五十年的术鬼之途，正是有这两句话的指引，上官瑶最终踏上七煞之巅，以魔杯许愿终结了“上官瑶”这三个字所承载的一切。
因为术鬼一门只有上官瑶一人报名，她理所应当的成为了七煞之一。在其余六门为了七煞名额鏖战厮杀时，上官瑶独自一人悠闲地在鸣鬼殿研习《术鬼》秘籍。
当然，这只是表象。
上官瑶的棋局早在报名七煞夺魁时便已铺开，看上去毫不关心其他六门的战况，其实背地里利用各种手段观测和左右战局。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减少其他六煞的战力，为自己赢得魔杯抢占先机。说白了，就是谁越强，越不能让他成为七煞之一与己为敌。
一番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运作下来，七煞名单终于落定。除了毒妖，从斧工、枪兵、剑士、刀客、弓手中杀出重围的，均是上官瑶筹划择定的人选。毒妖个个阴险狡诈，下毒手段更是层出不穷，乱局无人能控，变数极大。这次胜出的就是一个十岁的孩童，演技天下无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装可怜、扮天真，下毒杀人时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幸而如洛施所言，一切事物都是可以利用的。你可以利用自己的强来打败敌人，也可以利用敌人的敌人来打败敌人，甚至可以利用自己的弱来打败敌人。上官瑶眼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与这个十岁的孩童暗地结盟。然后，再以柔弱女子和幼稚孩童的身份打入其他阵营，谋谟大局。经过两人的暗箱操作，战力最强的斧工在弓手、剑士、枪兵的围攻下战败，随后弓手又被剑士斩杀，剑士、枪兵、刀客则死在术鬼和毒妖联手设下的局中。
最后一刻，术鬼与毒妖对垒。
术鬼中毒战败，毒妖如愿得到魔杯。十岁的孩童捧着盛满液体的爵杯，复仇的火焰在他眼中熊熊燃烧，“让所有欺负过我娘和我的人都去死！”
原来他就是被化尸粉残害致死之人的孩子。
他喝得极快，呛得咳嗽连连。稚嫩而狂妄的笑声响彻地府。
呃……
笑声戛然而止。
十岁孩童痛苦的掐着自己的咽喉，爵杯从他手中脱落，摔得粉碎。
术鬼上官瑶却在这时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一张因为中毒而变成暗紫色的面庞尤为可怖。
孩童口喷鲜血，怒目圆睁，恨不能把上官瑶碎尸万段。定是她偷梁换柱，把爵杯中的忘川水替换成了毒酒。
上官瑶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幽幽地说，“没错，是我。”
她在孩童即将死去的躯体旁蜷腿而坐。孩童的呼吸声越来越轻，她的喘息声却越来越重。然而，她仍在不停地说话，仿佛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似的。
“我把你制的毒提纯了五倍，就是你刚刚喝下的这杯。”
“你那么聪明，中没中毒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把你涂镖的毒全都稀释了，所以我才能活得比你久那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