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难有好些的日子了,”周瑜看着陆议犹豫的模样,竟露出一丝笑,“既有故人来信,便拿来一瞧罢。”
陆议只觉旁边乔夫人的目光添了一丝责备,却也只有硬着头皮,将信呈上。
稍早时,刘备军师诸葛孔明一封信送达巴丘军中。众将均知必无好话,不敢私拆,亦不敢瞒报;因知陆议素得周瑜夫妇喜爱,又是一届书生,身无兵戈之气,便求他将信传递。
周瑜展信细阅。陆议偷眼看去,执信的手指微颤,不知是病中无力,还是抑郁难奈。信上字不可见,但觉力透纸背。
半晌,周瑜手掌一握,将薄薄信笺团起,轻掷于地上。凝神半晌,侧身向小乔道:
“我的琴。”
“夫君,这天寒地冻的,不在府中静养已是不妥,怎还要抚琴……”
“乔儿,给我。”周瑜语音极轻,却暗含一股难以抗拒的威严。
小乔浅叹一声,将琴取过。又扶周瑜坐起。
周瑜凝腕不动。许久,忽然目中精光迸发,指落弦端。恰逢皓月初上,琴音激荡处,一时间江山垂首,风雪暂结。小乔与陆议皆怔住了。
周瑜极年轻时,临江有感,谱得一曲《长河吟》。曲中之意,叹天地寥廓、历史漫漫,而人生如鸿毛一羽,其间聚散离合、真情幻意,如乱世风云般难以参透。逐鹿天下的豪雄,但有闻得此曲者,不论老少敌友、才情高低,均不免为那空阔气象出神一番——是以周郎一曲成名。
而他今日所奏,却非这一首。
陆议心中砰砰直跳:好一曲《广陵》。只觉周身群山叠嶂,寒水纵横,都被撕裂破碎于琴音之间。他年纪尚轻,在此天地无光,生死茫茫之际,初听此曲,几乎承受不住。
他不知当日诸葛亮尚在江东,与周郎情好日密之际,两人曾读《广陵》之谱。共阅数行,同时击节叫绝;却终嫌那曲中复仇孤意,太过激昂悲烈,遂弃琴不弹。
现在却是情至指端,颇可一奏呢。周瑜心想。
赤壁战前,江东文武中,不知多少人暗惧刘备孔明,只待战罢曹军,便要伺机除之。江心火起、东风助势之际,周瑜闻知诸葛亮一舟归返,想起他江边梅下所求,派些将士虚追一阵,放他去了,自以为从此情尽。怎知沙场再见,当时的情意相投,总在眼前挥之不去。
明慧如周瑜,又怎不知知交一时、君臣一世?可惜他偏偏就是长情的人。谋策行军,自然也尽心竭力,只是出手时便不自觉地少了一丝狠意。怎料对方却似浑不在意,一路夺城掠地、诱婚侯女,频频令东吴大都督颜面扫地。高手对招,所争不过尺寸之间;两人本来棋逢敌手,智计悉匹;周瑜心神微分,略有顾忌,立处下风,无可挽回。
他自受箭创,养病巴丘,郁郁耿耿。遥想当初,一朝对孙策许下永固江东的诺言,近十载来呕心沥血、不离不弃,终在赤壁一片战火中做到;而对孔明,亦曾以十分真心相待,如今虽旗鼓相对,却始终难集中精力,待之以敌……成也情义、败也情义,百般纠结之下,箭伤未愈,心病更增。
此时正病入膏肓,却又收到这封催命般的信件。甚么“亮自柴桑一别,至今恋恋不忘。闻足下欲取西川,窃以为不可,不忍坐视,特此告知”——竟是雪上加霜,句句攻心!
他不恨诸葛亮计高一招,只自思当初并肩筹谋,言谈风流,彼此之外,谁能比肩?而后一拍两散,自己至今不忘,他却放下得如此云淡风轻——终究意难平。
指下便更锵锵而作,森森然欲裂金石。
一曲终了,周瑜两颊泛赤,双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撒手弃琴,抬首向亭外望了望。沉沉暮色之上,群星俱隐,一月独明。周瑜自觉周身寒冷,淡淡道:
“可笑我常常抚琴于江畔,却不知音韵再佳,也难留大江东去。
“当初听我一曲的浪潮,如今怎想得到来送我一程?江尤如此,人何以堪。”
陆议常随周瑜左右,平素敏感善察。知他心中所指,只觉热血上涌,悲愤难抑;方才又被那琴音激得侠气满怀,便不由扑倒在周瑜脚边,颤声道:
“议虽不才,必苦读兵书,以求出人头地,将来为都督复仇……”
周瑜却摇摇头,笑着轻叹:
“自汉室危倾以来,诸侯并起,足智多谋、能征善战之士难以数尽。大浪淘沙,能于血战中常胜不败者,必然结交广泛、以聚合人心。
“然而临战机变万千,将帅谋臣若不能于关键时刻舍情弃义、犹顾英雄相惜,则难免落了下风。
“——若是自己的心、也可笑着隔弃,那世间还有谁能敌?”
小乔见周瑜面上红光淡去,笑意渐凝,知他已处弥留之间,不禁哭倒在他胸前。正梨花带雨之际,却听他细若蚊蝇的声音,飘于耳畔:
“瑜之此生,未得一副铁石心肠……恨不曾知,若我亦天生寡情,对决之下,谁是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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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军师真的在江边哎!大哥,你怎么知道的?”
刘备笑而不语,引着二弟,向江边白影走去。
这段时日,诸葛亮助刘备占荆州、取三城、气周郎,锐不可当。而此三军欢庆之际,城中却是无论如何寻不见军师身影。刘备心中焦虑,携关张四处探寻未果,忽想起初次赶赴东吴,临江见到军师——
那时另有一人,有芝兰玉树之姿,与军师并立于江岸。江风猎猎,那人白袍卷动,军师羽扇轻扬,似一踮足,便可双双飘然羽化登仙。
想起这对画中人,刘备心头一动。凭着直觉,向城外江边寻去。
果然遥见一亭,小童侍立。亭中一豆烛火,随江风晃动。
而军师在亭外,抱膝坐于水边石上,仰望夜空。
刘备怕扰了他静思,便命关张二人歇于亭内,自己走上前去。待近了,只见清冷月色下,诸葛亮目沾三分朦胧,冠上玉簪微斜,似是小眠方醒,一如隆中初见。
“军师好雅兴,”刘备解下自己毛斗篷,披于诸葛亮肩头,“这严严冬日,小憩江边,便不冷么?”
诸葛亮闻声方觉人至,连忙站起。心中暗叹:主公温润而善察,自己心底起伏,想必是逃不过他双眼的。
近来处理军机,不分昼夜,事事亲躬,以免闲生妄念。果然连获胜利,气候渐成;
前夜斟字酌句,写罢那封信,吩咐人送去巴丘,却觉心头如若火烧。不免暗自惊讶,心知连日压制情绪、终引内火,未及洗砚,便和衣榻上,却一宿未能成眠。
直至今日午后,依然不免烦乱,便信步行至江边散心。坐于亭中,渐觉沉困,一时卧倒,竟然梦回赤壁战前……那亭中探病、暂借东风,本是真事;而不知何故,竟亲手将知交推入滚滚江流中!梦中周瑜紧攥己手,还挡于身前,分明只忧自己安危;虽是幻象,却真得似能感到他急促的吐息。最后剩孤身一人,四下惶顾时,唯剩梅影夭夭,灼煞人眼。
惊醒之时,冷汗浸透衣衫。灌两口残茶,触喉冰凉,方才彻底清醒。先庆幸只是梦境一场,忽而又思,自己所为,抑或已令梦境成真?
诸葛亮一向置理于情前。既认定刘备为江山之主,与他人情谊,再是难得,终不过私交而已。只是这场惊梦之后,心头忽而前所未有地飘过一抹阴云。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可自知?
毛斗篷上刘备的体温,渐渐传递过来。诸葛亮的心微定了定,不再犹豫,将那丝疑虑,用力压回心底。侧身向刘备缓缓问道:
“主公,方才空中之景,可曾看到?”
此时雪停,夜色沉沉,目所可及之处水天一色,除一轮朗月光芒耀眼,浩渺烟波中并无他物。刘备笑赞道:
“备只见江心明月,既明且亮——恰似军师风华绝伦。”
只是刘备怎不知诸葛亮所问何事?方才沿江一路走来,分明见到东南一颗赤色大星,光芒有角,在天空中疾掠而过。拖曳甚长,似是不甘坠落;却终于难以维系,逐渐黯淡下来,覆灭于西北方向。
他虽不通星相,但近日频频闻报,江东周郎身体每况日下。忽见星陨,心中也大致猜得缘故。
刘备深知自己军师与那周公瑾,智谋各擅胜场,清修高下难分。同临大敌时,甫一见面,先谈王佐之道,再论音韵之法,怎能不惺惺相惜,情投意合?
然时值乱世,隔主结下英雄情,如饮珍稀佳酿,醉时同欢、醒后各散。好梦惊醒之时,却清清晰晰地分出两类人来:一类旧情常在,难以遗弃;一类冰封过往,不提当初。
……譬如自己与曹孟德,于虎牢关前、白门楼上、青梅园中,互相言语试探;一双枭雄,对酒而歌,又何尝没有言语相契、相见恨晚之时?只是若换了自己在华容道前,必不会像二弟关羽一般,因念旧情、捉而复放。
刘备阅人无数,心知诸葛亮与周瑜两人,便处于这两个极端。此刻反目,一个含恨而终,悄赴黄泉碧落,另一个功成名就,心中伤痛却恐怕更在对方之上。以军师抱负才具,数十载内,未必能再出一个知己;若要背负着这伤痕走过一生,怕也是……沉重得很啊。
念及于此,却无话可说。只有将手轻覆诸葛亮肩头,以示安慰。二人默默对月,各自沉思。
翌日清晨,东吴急报:江东周瑜,于巴丘江畔,一首《广陵》曲罢,叹“既生瑜,何生亮”。夜卒,年三十八。
…… …… ……
乱世英雄命,如江上轻舟飘然过,只留下一瞬的水迹;又似天际流星悄然落,唯有细心人观得。大江东流、昼夜更替从不止息,稍一晃神,已是二十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 - 月下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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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城外,夜色沉寂,草木噤声。不安弥漫在空气中,止更弥动。
一道偏僻小径之上,似有马蹄阵阵,初听尚远,片刻已清晰可辨——
两骑首尾追逐,后者手中一杆枪如蛟龙出洞,枪尖映着点点冷月,欲噬前方之人。
“诸葛亮,不枉我直追三十里,如今你近在咫尺,究竟还想逃往何处!”持枪的青年将军白衣猎猎,银甲盛风,凝声冷笑道。
闻言,前者忽地一提缰绳。马儿嘶声而啼,收足于数步开外。
追逐者倒吃了一惊,也忙险险地收枪勒马,抢到前方,回身将人截住。
“当真离城三十里了?”被追者连连轻喘,语音中却难掩愉悦之情,“那丞相已安全了。姜维姜伯约,你计策高妙,可惜追错了人。”
一阵劲风吹过,说话之人斗篷半落于肩。此时皓月当头,衬得那人一双凤目,如澄水映月,如此年少,哪里会是季汉丞相?
姜维在月光下看得真切,登时惊道:“你是何人?诸葛孔明何在?”
“我家丞相哪有这么好捉住!至于我么……”少年宛然一笑,两道清澈明亮的眼光,飞快地在对手面上转了几转,“似我这般碌碌无名之人,不足将军挂齿。”
姜维紧握□□,月下银辉中怒容难抑。暗悔求胜之心太切,难免浮躁,虽看破诸葛亮攻天水之计、战退赵子龙引兵来袭、又月下劫营冲散蜀军,却仍在最后时刻让人施了掉包计。
此番失之毫厘,他日想再出奇制胜,实是难上加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