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玉并无惧意,强忍疼痛,死命支撑。又有几支射偏的流箭掠过耳畔,她无暇细顾,一心只想撑到静湘师父来的一刻。
远望裴惜,她被十几个叛党围住,扬爪蹬蹄地怒吼。“怪物!”那些人嘴里嚷着,刀剑纷纷劈下。虽然裴惜表皮坚实无比,也扛不住这样的连续划砍,早已浑身是血。她踩着被自己开膛破肚的尸体,负隅顽抗,然而不时发出痛苦的悲鸣。
“阿惜!”凈玉吼道,“阿惜过来!”
听到她叫唤,撑不住了的裴惜双腿一蹬,三跳两扑到她身边。凈玉严阵以待,结印念咒,数道黑绳自指缝中发出,将那十数个士兵捆绑得结结实实,然后瞬间便被冲上来的唐兵绞杀。
“月珠呢?”凈玉满脸的血汗,艰难地抬头四顾,见到秦月珠跪倒在高地上,苦苦念动真言抗下雪猫的阵道,却已力不从心。一个疏忽,一只冷箭俶地射入她右臂,她眉头一紧,扑地倒下。
刹那间,沙石大作,唐兵哭爹喊娘,如丧家之犬。
“撤退!”有人在军中嘶哑着喉咙大喊,“将军有令,退入常山!”
唐军潮水一般退却。
凈玉紧咬嘴唇,背后的伤口似乎很深,疼痛倒是已经麻木,只是视线有点模糊。她心里知道不好,挣命似地拉着裴惜往秦月珠的方向奔去。
她跪倒检查她的伤势时,发现她的火枪早没了火药,跌在一旁。凈玉用嘴扯下自己衣服衣角为秦月珠包扎,秦月珠挣扎着爬起来,狠狠心,自己一把把那箭簇从肉里拔出来,顿时疼得浑身一缩。
“师姐,”她顾不得自己的伤口也还在汩汩往外冒血,便把凈玉一把扶住,“血。”
凈玉摸摸自己背后,衣服都已经干硬了,但又被血濡湿了一片。“我还好。”她强打精神,生怕自己一下便晕过去,“我们快回营。”
也不知道自己身后的伤口,到底伤得有多重。
忽然,血腥味中一股强烈的麝香气冲进她的鼻子。很熟悉。但是有种不祥的感觉。她看见秦月珠的眼里,一下子燃起怒火,手便要去摸火枪,可刚触到枪托,便被一只穿了白色绣花连珠鞋的脚轻轻踩住。
凈玉猛然似乎醒悟到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要闪避的时候,脖子已经被一只手环上来。
“哎呦,这个样子,还真是难看呢。”雪猫在她的身后,贴近她的耳朵说。
“松手!”凈玉努力地想要挣扎几下,却发现不知道她使了什么妖术,自己的身子竟软绵绵地不听使唤,
“这是什么东西?”雪猫认真地上下打量了裴惜几眼。
裴惜红着眼睛,一窜向她扑来。雪猫一点也不惊慌,只是略略偏了偏头,手指甚至都没动一下,怪物已经一声惨叫,倒在地上不住打滚。
“是裴惜么。”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变成了这个样子……?有趣有趣,玄衣众实在是有趣极了……”
“少废话,要杀要剐,随便你。”凈玉咬紧牙关。
话音一落,脸颊上响亮地啪一声,然后热热地胀痛。
雪猫抽完她这一巴掌,冷冷地道:“别的没学到,话倒是学得跟你师父说的一样。以后再这么跟我说话,我打烂你的嘴。”
凈玉咬着嘴唇,嘴边腥腥甜甜一点血味。
雪猫一人便轻松制住她、秦月珠与裴惜三个,这时几名叛党走上前来,接下雪猫的手押住她们。
“这三个人妖术危险,送到专门的牢房关起来。”
吩咐完,雪猫飘然离去,俶尔便不见了踪影。
× × ×
凈玉迷迷糊糊醒转来的时候,惊觉自己躺在一张真正的床上。
自从雪猫反出断月门,她便四处流离,再也没有睡过床褥。现在躺在柔软的床铺,她竟有点不习惯,微微地翻了个身,确定自己真的是躺在床上。
浑身一激灵,头脑彻底醒转。
她四下打量这间屋子,朴素,但陈设一应俱全。
我不是该被雪猫俘虏了么?她这样疑惑着,吃力地站起身,活动一下筋骨。
背后还在隐隐作痛,不知道伤到了什么程度。
走到镜子面前,看看里面的自己,浑身上下还是脏兮兮好像小叫花子一样。凈玉摸摸自己的脸,上面有了几道血痕,但不深。
“怎么,怕毁了容慕容静湘嫌弃你么?”
听到这句不屑的调侃似的话,凈玉吓了一跳,蓦然转身,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的雪猫,慵懒地斜躺在刚才自己睡过的床上。
“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凈玉嘴里这样说着,手却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说你的真心话。”雪猫淡淡地,手里玩弄一撮长长的白发。
“你跟静湘师父,究竟是怎么回事?”凈玉鼓起勇气问道。她自小便敢做敢闯,但在雪猫面前,不知为何有种天然的惧怕心。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血脉相连。
“轮不到你管。”雪猫说。
“怎么看,都是你对不起静湘师父,”凈玉道,“你有什么资格恨她?”
雪猫眯起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少女,她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兽,正暗暗竖起了浑身的刚毛。
“你又知道些什么,敢这样来对我说话?”她问。
“我确实对你跟静湘师父过去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我在静湘师父身边十多年,能找到千百个让静湘师父恨你的理由,却找不出哪怕一个你恨静湘师父的理由。你要是能给我一个解释,我多少不会对你像现在这么怨恨。”
“要是我说没有解释呢?”雪猫的眉梢微微挑了起来。
“那我就视你为敌人,现在不行,日后也打赢你,给你做过的所有事情一个说法。”凈玉盯着她的眼睛道。
然而还没来得及反应,她的咽喉便被死死掐住。凈玉受惊后退时,雪猫的指甲便在她的皮肤上刮出几道血痕来。“做什么……!”凈玉几乎说不出话,双膝跪地,脸色发紫。
“你说,我没有理由恨慕容静湘,然后还说,要为了她这个贱人向我讨一个说法?”雪猫刚才还妩媚动人的脸,现在忽然变得像魔鬼一般可怕,牙齿慢慢磨动,像要吃人一般。
“难道……我说的……有半分不是……”凈玉连动一下都已经很艰辛。
“那我就来告诉你,慕容静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雪猫贴近她的耳朵,她能看见她几乎要裂开的眼角,里面可怖地一跳一跳。
“她冷血,自私,只为了她自己而活。说什么心里只有大唐,其实根本就是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自己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后面,其它的一切都不愿意面对罢了。你以为她真的把你当成她千般疼惜的小弟子?你以为她对你真有半分师徒情分?你还妄想她扯下那张端庄做作的脸皮,说她喜欢你?我告诉你,她没感情,根本不算是人。你知道是谁当年把我与男人私通的事告诉宫痕探月?”
凈玉恐惧地望着她。
“就是慕容静湘。”
“你……说谎……”凈玉无法出气,脸已经变得绀紫。“她不是……”
“你还想在我面前给她说好话么?”雪猫的指甲已经深深嵌入皮肉,凈玉疼得全身一阵阵抽搐。
她看着双腿无力地在地下踢蹬的凈玉,狂乱之下竟发起呆来。
那天晚上她一面哭,一面强自支撑着从柴房污秽的地上爬起来,看着身下浑身血污的婴儿。外头下着瓢泼大雨,她浑身湿透,加上产后的虚弱,几乎马上就要晕厥过去。
不若一起死了,倒也干净。
她呜咽着掐住婴儿的喉咙,谁知婴儿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死死掐了几下,她便哭不出声了。
“慕容静湘,我恨死你。”她抽噎着道,“我恨死你。”
可看着婴儿的小脸渐渐变得赤红,又转成紫色,她的手竟然发抖了。
犹豫了片刻,终于慢慢地,慢慢地松开。
她抚摩着婴儿的小脸,轻轻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埋下头去。
湿漉漉地贴着婴儿稚嫩的头顶,她脸上不知是水是泪,混合在一起,揉成一片腥潮。
雪猫掐着凈玉的手一下子松开了,凈玉跌倒在地上,护着自己的喉咙,难受得不住地咳嗽。
“为什么不杀了我。”凈玉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雪猫没有半句言语,一刹那手爪便朝她迎头劈下。凈玉一个翻身躲过,一摸腰间,短剑还在,千钧一发之际反手抽出。剑爪两下相架,发出几点火星,若她动作再晚一瞬,雪猫的手爪便要捅进她的胸口。
不停地推挡,格架,凈玉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真慢。”雪猫嗤之以鼻。
凈玉一咬牙,渐渐加快攻势,慢慢地竟能回攻几招。她谨慎地看着雪猫的动作,虽然那对自己来说仍是太快,看不出个所以然。
“慕容静湘连杀招都不肯教给你。”雪猫说,“你还对她存有什么非分之心?她根本没有真的把谁当成自己的心腹过。她知道你资质高,怕你学了杀招之后,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不许说静湘师父的坏话。”凈玉气喘吁吁地道。
“不可救药!”雪猫轻蔑地道。说完手爪轻松地一格,一挑,凈玉的剑便划了几个圈飞出手里,虎口被震得发疼。
接着,重重的一下,凈玉感到自己的脸上挨了一巴掌。她眼冒金星,一时连雪猫的样子都看不清楚。但紧接着又是连续的好几下,凈玉的脑袋在剧烈的震荡中已经辨不出东西南北。她大声地咳嗽了一下,嘴里吐出一口腥甜。
雪猫揪住她的衣领,把她拖到床边狠狠掷下。
“你说,如果我们现在做个实验,我就在这里把她带了十多年的小弟子杀了,慕容静湘会不会凭着她仅存的一点人性恨上我,然后来找我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