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能背他出来,必是烨世兵权释出的善意。也难怪,毕竟在他的策划之下,集境早已全面与苦境对立,去其人命、蚕食其图……
如果告诉长空,当初在决定把灵气送回日盲族时,他早已预料而今这一切。长空又会怎么想?
当时,他要长空不要怨他,便是因他早有把握烨世兵权不会杀他;被打入无日囚,也只是屈膝下的保命之策,也料着,为了再保下他们,一定有对上苦境的一天……一切一切,他放手让这些事情发生,让自己处在局中、让长空处在局中,却从没违背过自己布局的意思。
他知道,他不必问,透过这些后来发生的事情,长空定然已猜出他的手腕与心思……千叶传奇在他宽厚的背上默默想着,不禁哑然直道:「吾以为,发生了这一切,你不愿来。」
长空微微一震,想起那心中不敢直问的巨痛事实,却又不愿千叶现在为此波动,只强抑地摇摇头,脚步未停,低沉问道:「你之双足……」
「这已是第二次受创,难医。」
听闻此言,长空心头抽痛,负他的手不禁收紧。
第二次,难道当初牢中那次,他不是骗他的?……
察觉长空的反应,千叶内心一时触动,却终究长日受禁苦牢,早撑不大住,日影照拂下,有着难得的温暖,思绪也些微跳脱了起来。他疲惫地阖眼枕在长空身上,只是低低的、低低的说着,有无限的苍白与累心,渐至微弱:「长空……是不是非要把所有的伤口都摊给你看……你才愿意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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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写在这边提醒,下次贴「若见非见」,本文少有的一篇的外章……再不贴我不晓得要贴哪好了.....
第三部长空不曾知晓千叶的际遇,现在是至少知道当初千叶没骗他了...Orz
☆、外章:若见非见
千叶传奇正将两手力道缓缓放在扶把两侧,推了推,那轮子「咿咿呀呀」地响着,仍是不动,他见状,再向前多施了几分力,轮子终于受到驱使,开始「的辘、的辘」地慢慢转动起来。
轮椅渐渐被推向了玄关,千叶偶然抬起眼,见到那高人一等的门楹,突然觉得很不适应这样的视线——从前他总习惯临高俯视地看人,如今却处处矮人一截。
自从被打入无日囚,不良于行已有段日子,如今他好不容易脱身,只能每天努力地逼使自己情况多好上一分。不过早前破军府那边曾派人来诊治他的双脚情况,都被他撵了去,一方面,他觉得自己的医术比他们好上太多;另方面,他一点也不想让外人多窥探他一分一毫。
轮椅继续动着,正越过了略高处,忽地一个腾空转下,让千叶些许踉跄,稳了稳重心后,方又慢慢地将自己推向苑内。
近春的景色,晴光拂送,怡然而明丽,也舒缓了几日窝在房内的沉闷,千叶传奇兴致很好,也不大守本分地将自己越推越远,穿梭在树影花间,呼吸新鲜的空气。降落在苦境的集境,他好像可以特别的熟悉。
说起来,烨世兵权待他算是礼遇,虽然自己如今处境乃由他们造成,但就立场而言,对于一名外人,破军府想这么做,无人可挡。只是他也对其说过,他只习惯教人下棋,不习惯当别人的棋子。
所以一场会面,对方给了他机会,他从阶下囚一跃而起,成了与破军府的合作者。
这么做,除了审度时势的必然,还有更大的原因在背后:唯有不计代价的再度站起,才可以继续为日盲族绸缪,还有……见到他想见的那个人。
前方有一棵大黄桷树,高壮茂密,亭亭顶盖压绿荫,古韵盎然舒张,彷佛可将尘世的喧嚣隔掩了去,千叶传奇瞧见了,心念一动,往那边推驶去,轮椅有些急促地「嘎嘎」响,如赶场般,直到那粗壮的树干边方才停止。千叶拭去额边因施力而生的薄汗,静静地看了看,不禁伸出手触摸上树干,视线自上头摇曳的叶间流连而下,恰正见到地上筛着光斑的影子,还有那勤劳不息的蝼蚁,黑黑密集地聚在一起,一面循着轨迹排成绵延一线,一面正伸着触角,似与同类交流着什么。
千叶沉静看着,偶然想起他曾看书上说,人生于世上,也会用着一对看不见的触角,辨识着喜与憎,直至苦乐到尽,生死近满。但是,却没有人能知道,到头来,那一对触角是否真能可信?
阳光透过叶隙洒将下来,点点落在身上,一明一灭。千叶看看上头,又看看了地面交错的影子和蝼蚁,沉思而无解,却想起在过去的某个时刻,他曾这样的对影子好奇过。那时,他才出生不过多久,正策划对付日盲族的仇人玉阳君以及和各势力交手,奔波在外时,那人就会跟在自己身边。
那一次,他们走了一大段路,长空说要帮他取水来,稍做歇息,他便在一株黄桷树下坐等着,那时入秋的叶子微黄,渲染着层层萧瑟,随风簌簌飘落,也是像这样,任落叶遮掩了些许视线。他看见长空远远离去的背影,在地上拉出颀长的影子,影影绰绰地沐在晚昏里,像火中的黑光轮廓,一下子近、一下子又远了起来,彷佛可以握住,又可以任人追逐般地飘渺,存在着,却不甚真切。
也许是那一刻,他对那人的影子起了兴趣。
那时他一边等候,放下手中惯持的日轮,伸手往身旁的地面触摸,感受影子的温度,土壤松软的触感侵入了肌肤,凉凉的。好些时长空正取了水回来,他好奇地站了起来,喊着他赐予他的名,要他不动,而后站在他的身旁,一步前、一步后慢慢地绕来绕去,双眼却盯着地面。但见燃着余晖的光线透过参差叶隙,交迭出彼此的影子。随着那身影的移动,原本单薄的孤影开始有了变化,忽尔多了棱角,忽尔多了出大片黑影,或是多了一双手、一双脚,他的影子迭着他的,千变万化,像可以舞动出一个大千世界。
长空那时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难得对他主动说了话:
「被太阳照过的地方,本来就有阴影。」
他点点头,没想太多。也许他也以为,太阳身边本来就该要有影子,但是他总觉得,长空说的阴影似乎不是那样单纯。因为他看着他的眼神,还是抑郁而冷寡。
后来,他们之间发生了许多事情。有时候,他连自己都不晓得该如何回忆。
过去长空方回日盲族时,他总觉得这人是沉默的,虽然跟随在自己身边,深邃的墨色眼瞳却似是抑郁,不知望于何方。然而他未想多,在他眼中,他是他钦定的斩断天地之剑、太阳之子赐予一切的人,如此而已。
只要他在他的掌握中,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感到难为。
但是,他从没想过,世事无常,转眼不过瞬间。
那夜狂雨交织,他抱着他冰冷的身躯,第一次感受到了愤怒,双手隐隐颤抖,藏掩不住已发生的事实。他还没等到他站稳在自己身边,他却已在一场暴雨中离他而去。来得太快、太快……
他才发现,认定的东西,他从不想放开,执念,连他自己至今也不知为何。那跟随而来的医邪允诺还他一个完整的他。医邪说,他是神之造物,身上的心血可以保住那人捡回来的性命,余生无碍。他答应了,只因他不晓自己为何不甘、为何不舍……
或许,他只是想要他们的影子可以交迭在一起,而且还能在那阳光下,千变万动。
他好不容易挽回了他,所以一旦那身影中有其它的秘密,他毫无犹豫地为他除去。循着他的背影,为他斩绝不该有的羁绊,而后给他——自己认为他该有的一切,默默为他精心安排该走的路。
他一直以为,只要更加紧掌握着他,那么,他便离不开自己,或许也不会再有那样的事发生了。
只是,没有人告诉他,有时候,那辨识情感的触角真是错了,可是无法回头。
直至失控的那日,当他望见压在自己身上的他,面上是无限的痛苦与折磨,长空愤怒地告诉他,他不需要他的安排、不需要他的给予,他才赫然发现,却又无法明白,原来,人,除了眼前所见,心底永远都有填不满的东西。
……就像他为他延了性命,而他给予了他侵犯,即使身躯紧紧交缠在一起,心底还是渴望着某种填补,但是,永远永远没有交集。
初时,医邪曾向他说过,有些人的感情一生只能给予一次,给了一人,就无法再给他人……
他终于有些明白,却犹不信邪,那人的心,或是一眼,难道也这么奢求?
「你只要剩下吾就够了。」他要的,只是这么单纯。
哪怕对方给他的,总是一片苍白。
天上忽然有一片云朵飘移而过,千叶猛然跳离了思绪,仰起头,干净而清澈的眼眸,倒映苍穹间的天光云影,彷佛瞬间明白了些什么。
是了。那一天,是阴云满布的雨天,是没有影子的。他与他,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没有了。
可是,现在他不能没有,因为他还是太阳之子。太阳之子,该给族民希望。
千叶传奇突然有种冲动,很想站起来,他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只能一步步的计划和实现,但他一直不敢去想,不在身边的长空、族民愿不愿等着他、给他机会?
他这么念头,真的使上了力气,将轮椅挪了挪,靠了树干极近,一边倚着扶把,一次再一次咬牙往上撑立身子,再撑扶着树干,一点、一滴慢慢、慢慢地上移,那颊边冷汗涔涔,滴落了土壤,次次挑战着身躯极限,奈何双脚根本毫无力量可使,耗费极大的力气后,未愈的伤势赫然牵动,疼入骨髓,瞬间便重重地跌了回去。千叶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怔怔地看着地上自己和轮椅的影子,难得感到如此懊恼,很是不服气。
照这复原情况,已拖太久时日,这双脚即使能愈,也要永远的落下病根了。
他能怎么办?走一步,算一步,这一刻,他满心头的机关算尽,却落得一丝空索的慨然。
他带着零星关于黄桷树下的回忆,推动轮椅离开树旁,目光却不再赏着那苑内的繁花茂荫,他只低头盯着地面上的影子,自己和轮椅交迭的影子,冷冷清清。
即使身边没有长空、没有族民,至少……他还可以有轮椅的影子陪着他。
「的辘、的辘」的轧轮声响起,耳边还有习习的风吹声,他告诉自己,不寂寞、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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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未想过会再回到集境绸缪,但是他必须这么做。
送走了突然来访的烨世兵权,千叶传奇并没有离开亭内,而是长箫横于手中,演奏起一曲。
方才烨世兵权曾要求他是否再奏一曲,他回以兴致不在。等人走了,他倒又有了兴致。他喜欢随心而奏,箫声顺着不经意的起音,曲调且奇且雅,潇洒若云,浪迹千山万里,直至少顷却转商音,千叶不禁骤然停调。
他猛然想起了一人,那他出生后第一个会面的外人,也是第一个听懂他乐音之人,名为北窗伏龙。只不过,其人已不在。记得他去时,匡复了神州大地,遂其所愿,虽有憾,却道不悔。
不悔。……他千叶传奇向来傲视群人,惟伏龙此人他亦感佩。
突然,早先前被他使唤的巫盘首入内,禀道:「万古长空人并不在外头。」
不在外头?那又是去了哪呢?自从回到集境后,他一直摸不透长空的想法。千叶传奇挥手退去来人,心头有些空荡,手指神游似地抚上箫孔,比划着曲调,那紫箫无人吹奏,自然也无乐音出来。
很多事情皆是如此,即使万事皆备,少了最重要的部分,什么也枉然。
此刻天际云光飘动,将那箫上的优昙雕纹映得栩栩如生,更将那白皙的指尖照得近似透明。千叶传奇怔了怔,抬手看着自己白得惨然的指端,倒有些了然。
那是灵气曾经溃散的后果,自己元神受创到哪种地步,有时他也未曾愿想。
人降于这世间,生命本就有所长短,关键在于值得与否,又为谁而赌。
所以他不为谁,只为自己,或为日盲族而赌。
凡事必有前因后果。那时一连串计策的成功,在集境,他终于渐渐站稳脚步,不再有担心受怕的疑虑,更重要的是,他见到、也保住了他想保住的人。
他们终于真正见面了,奈何他想不到,长空对于他的决定反抗不已。重逢的战场上,错愕之余,他狠狠地推开他,抱着宁败的决心也要与自己作对。那是毫无胜算的一仗,事后他自然将负伤的他带回。记得那一夜下起了大雪,他守在他身边,看着他深刻交错的掌纹,守候一夜,未曾阖眼。
也许这样的守候只是因为他喜欢那掌心的温度,彷佛握住了,就可以感到他的存在是如此靠近自己。至少那一刻,他可以不用承担这人的任何反应。
就如长空醒来时,便质问着他,与烨世兵权合作,想的第一件事情,到底是替族人报仇,还是先站稳在集境的脚步?
长空告诉他,他不满算计,也厌倦了被利用。可是他不解,也无法赞同长空的想法。如果不算计,要如何保下他们?自己又要如何脱出无日囚,帮族民报仇?
然而向来辩才无碍的自己,却因为计策的成功,毫无解释的余地。
这本来就是他想要的结果,既然保下了他们,他还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