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狱之内,已无第二人选更适合此任务,此内乱外患之下,咒世主终于首肯。
此番一去,恐将不知何时能回归佛狱。此刻,咒世主坐倚大殿王座之上,威凛眉目间是少见的沉重样貌,而向来针锋相对的太息公因战事缺席,空荡荡的大殿除了两道人影,徒剩扶木爬动,更显幽魅虚无。
临行前最后一场的三公会议,少了平日挖苦讥讽的对手,如减少了几分颜色。待人处事,也许常是如此矛盾。
一生为佛狱而出,似乎也注定凯旋侯奔波无定的负载,凯旋侯心头难以放下苦境状况,容色庄重道:「王,日后吾不能随行在侧,但苦境战事不可退缩。吾有几个建议,请王务必慎重考虑。」
咒世主正襟危坐,竟是俨然受教:「侯,请说。」
「佛狱最主要的武器是贪邪扶木,占领苦境地盘,也需要扶木扎根吸收地气来异化,扶木可说是佛狱之根本,所以,九韶遗谱仍是关键。如果佛狱能取之而毁去当是最好;若不能取,至少要想办法防止九韶遗谱继续危害,此乃其一。另外——」凯旋侯亦陷入琢磨道:「四方鼎立已是定局,死国有天者,苦境有素还真,集境背后则有千叶传奇,意图未明,如果能密切注意这三者互动,将是掌握大局的关键。而佛狱虽已与集境结怨,但在利益之前,必要之时仍可与其为敌、为友。」
咒世主非拘于小节之人:「吾明白。」他言罢,竟起身下座,行至凯旋侯面前,握上手背,语重心长道:「苦境战事,吾全力以赴;四魌界内部,由你全盘制衡,佛狱的未来,操之在我们手上!」
「火宅佛狱永远是凯旋侯的归属。」彷佛亦被感染那份豪情,凯旋侯郑重道,「无论荣枯,生死在命,愿他日返回之刻,将是佛狱荣耀之时!」
咒世主颔首,尽在不言中。昔日三公会议的威严不在此间,而是同为佛狱一份子的坚定信念。
此去,战途长征,苦境狼烟四起,又是新一页的兵燹动乱。
◇◇◆◇◇
时序流转,肃杀之气弥漫了整片江湖,也倾覆了整个武林秩序。
一场围魏救赵的戏码让整个局势产生微妙的变化。本是联盟的佛狱与死国已生龃龉,却十分有默契的不急于向高度嫌疑者集境发难。
因为,集境自九韶遗谱一事伊始,一反过去低调姿态,出尔反尔,藉苦集联队时期于苦境的领兵协防之利,竟全数反占攻陷!苦境诸多派门一夕之间猪羊变色,被迫改弦易辙,归集境所有。
就此,大战爆发,苦境、集境、佛狱、死国四境相互交战,宛如进入战国时代。
此间战役大小不胜枚举,却各有凭恃,除各境皆存有的兵甲武经绝学,佛狱咒世主以扶木为前锋,身怀句芒双剑,剑端到处,死亡之舞使人颤栗败亡;死国异能之法占据诡谲上风,万妖炉更在苦境吸收重要据点地气,拥有递补能量的后盾;集境烨世兵权练有奇功昊苍玄诀,辅以辉煌天下,战绩彪炳。苦境防线连连败退,单就百韬略城与正道侠士在背后支持亦感不支——
未月季夏。
集境反占苦境之地,盟友一夕变卦,苦境各派门人人自危。
同时,藉苦境无暇分心之刻,佛狱大动干戈,扶木连下苦境多处要点。死国则策动万妖炉吸收苦境地气,导致多处生民流离失所,新一波动乱爆发。
申月兰秋。
佛狱进兵百韬略城,城未破,惟掳人得逞,百韬略城之役,佛狱胜。
其时,于佛狱归途中,遇略城、苦境正道与死国前后夹杀,漠沙林西侧战火绵延,人质得返。孰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集境借机于后头毁去万妖炉据点,天者实时返回护全,集境军人与死国天祇首次对招,战果无疾而终。
数日后,死国再灭正道主力侠士,更占城池,死国胜。
苦境众人悲愤,续图他法……
……
酉月南宫。
佛狱居中策变,苦境众人成功重创万妖炉,惟集境进犯,烨世兵权亲身挥军进攻百韬略城,城中兵法阵地竟难撄其锋,城内中人不及应敌,众人趋之若鹜的九韶遗谱竟因此正式落入集境手中,正道搬兵回援为时已晚,略城主人仓惶弃城而去……
集境一举得逞,必招来其它势力眼红,这一日,烨世兵权派发重兵驻扎妥顿,一忙数天,好不容易方得择日携兵返回破军府,身上征尘尚未洗尽,便先探视数日前提前回程的千叶传奇。
一般人若曾心生隔阂,便难真正放下,然而对烨世兵权是例外。只要千叶的计策于他的战场有所帮助,他可不在乎,理所当然,他应诺重建的居所也完成得奇快。
不过此番并非在屋内寻到他。
庭院一隅广植了层云迭嶂般的苍翠竹林,幽篁深处,下方置了一桌长几,枝叶斑驳的金色光影洒落其上,随风明灭,清凉而幽静。一抹玄紫悠然独坐,指间落棋杀伐从容,颜色深浅交错间,黑白棋阵在棋盘上四面八方铺延开来。
烨世兵权行至几案前,坐下,瞧了一眼:「你的状况似乎稳定许多。」
千叶传奇头也不抬,神态平和地下了一子,道:「拜你当时强行奉送的内元所赐,尚可。」他说话时,暖阳照落在那白皙脸容上,如冰雪般清韵高华,一瞥间,足使人屏息。
这人向来不怎么领他的情,那么便不领吧!烨世兵权战意正扬,直道:「略城已夺,下一步?」
千叶不正面答言,依旧俯首道:「先陪吾下几路棋吧!」
对方总是喜欢消耗他的耐性,而他有的正是耐性,烨世兵权略做思考,举棋便是进攻,不过多时,案上黑白两子进退消长,各有所获,千叶看了看,随手提子,转眼那黑子密布,犹似一条巨大的黑龙自外侧包围,走势直指中央腹地,千叶望之,概括道:「你之手路比起早前更加凌厉了。」
「时机不同,手段不同!」
观棋可观心。千叶「哈」了一声,立身而起,「我们到内中商谈吧!」
与聪明的人相谈,总不需花太多时间,进入房内不过片刻,那展示在案上的千机军图已添上几笔重要朱砂。
「这几月以来,自反占苦境各派门开始,豫山、漠沙林西侧、以及青冥山以南皆已拿下,如今再夺百韬略城——」室内,两道人影对坐,千叶继续在舆图上精确点出要点,分析道:「如同方才那盘棋,这四角四边集境唾手可得,若再能取下琉璃仙境,中原要地便可尽入囊中,但从中阻断者,是谁?」
烨世兵权对着地图沉吟,道:「佛狱、死国!」
「没错,峡川谷有死国驻点,燕南山有佛狱驻军,若能取下两者之一,则成据山为凭,向东渡河可取下半幅中原,向西北可窥最富庶之地,进可攻、退可守。」
「集境,不需要对付两名敌手。」烨世兵权抬眼道。
「嗯。」千叶问道:「你想先针对哪个下手?」
烨世兵权略做思考,道:「佛狱!」
千叶传奇颔首,似乎早已预料到,「那吾要向你讨一项物品使用。」
「何物?」
千叶搁下笔墨,抬首凝定对方,确凿道:「离魂弓。」
◇◇◆◇◇
苦境处境堪忧,平日清静的琉璃仙境不免染上俗事烦尘,惟而此刻理当诸事缠身的清香白莲却端坐在席,对着棋盘思索,迟迟不肯下子。
上头炽热的日光恼人生汗,全琉璃仙境只有这朵白莲花永远悠闲自在,天塌下来也不关己事般。
屈世途看在眼里,简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三番四次来到其面前兜转,不是催催该想办法,便是提醒哪里又有令人头大的战报,每半刻就要来叨扰个十来遍,向来耐性极好的素还真终于也要分神,搁棋笑道:「好友,再这样下去,琉璃仙境要被你走平了。」
「琉璃仙境被走平就算了,整个苦境被走平才要担心!」屈世途逮住机会,禁不住婆妈道:「素还真,现在佛狱和死国进犯,集境占领各派门,甚至前几日又取得九韶遗谱,你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下棋!」
「正因如此,素某才更需要下棋,否则哪能料得出题人的心思呢?」素还真摇头苦笑,复下了一子:「何况九韶遗谱是本就要让给集境,吾不过是配合此局。」
「啊?」此言既出,屈世途一点即通,瞪大眼睛嚷嚷道:「哎呀!你这素小子,你你你……竟然瞒我!」
「好友没问,素某自然没说了。」素还真说得理所当然,雍容道:「强碰不如示弱,唯有让苦境势面陷入危机,方能引敌入彀。」
屈世途这一听,真傻了,不禁凑近几步,压低声音问道:「那……那些人神共愤的情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的?」他到底被瞒了多少啊?
素还真意味深长一笑,不作言,却料山下不远处正走来了一条幽魅身影,素还真见状,遂起身迎上前去:「是日盲族的银绝,可是为贵族的太阳之子送来消息?」
银绝颔首,自怀中探出从残宗暗兵自集境传来的信息,交付过去,素还真接手观览,已是明白,复问道:「日盲族可还好?」
「自你上次在原本的阵法上加持,尚能再撑一阵,但外人对日盲族的态度如何,吾没说,素贤人应该明白。」银绝向来高傲示人,即使面对夜族千年来崇拜的偶像,态度依然不卑不亢。
素还真自不介意,轻道:「内外交迫,贵族着实委屈。素某能帮有限,实是抱歉。」
这话中之意挑起了意动,银绝沉默了数秒。
她不禁想几这段日子以来的种种。原来,当时她被千叶所救,最后终于咬牙低头认了这太阳之子,而千叶竟罕见地说明起与苦境的合作计划,之后她便在残宗人马掩护下离开集境,并与素还真联系上,而后一连串苦集的默契行动,除了双莲间的自然默契,还有赖残宗暗兵与她暗中传递……
银绝想着,目光不禁缓缓移开,投视天际的一片高云风清,有些无礼:「素还真,江湖上除了利益交换,再无其它。连你也不例外吗?」
如今她方明白,这场对日盲族的实时救助,不如说是条件交换。
千叶传奇以倾尽集境之力,协助苦境对抗佛狱与死国,而素还真与其合作之余,便代为关照日盲族的安危。所谓关照,说是相助,反过来说,便是制衡——防止千叶传奇与烨世兵权的承诺哪日会危及苦境。
然而,为求计划完全,眼下集境反动占领苦境各派门已经属实,首当其冲的日盲族有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内不温饱、外不得助,原本堪忧的处境更被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就是代价与利益交换。
太阳之子忍心把日盲族置于危险之中,而自己留于集境,与苦境里应外合。
但是,苦境为保安全,亦不得不防千叶。此乃江湖手段,不得不多安心眼。
无人是错,却转眼便可踩在背叛与信任的临界点上。
素还真闻言,心中明白,叹道:「人皆有私心,素某的私心在于武林,只能随势而为。」
「在吾面前,你不用顾虑。」这样的合作基础,背后牵动的是更隐密的心思,而个中明白者,却少之又少。银绝摇了头,犀利道:「没有人比千叶传奇更清楚这场局的意义。长年以来,半壁山河非但是夜族发迹地,更代表族民祭祀太阳之子的信仰。但众人从没想到,祭祀千百年以后的今天,降落于日盲族的是他,不是你。」
素还真明眸清亮,注视着银绝。
「与其说他想维持这块土地的根本,更不如说他想证明他就是太阳之子——千百年来唯一可以带给日盲族希望之人。因为他知晓,若在期限内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日盲族对他的信仰就算不崩垮,他也要永远活在你素还真的阴影之下。」银绝抬眼看着这似近似远的武林名人,毫不胆怯。彷佛因为这千年以来的瞻仰,日盲族对清香白莲甚是熟稔。
然而,清香白莲终究只是个遥远的信仰。素还真此身注定属于武林,非属日盲族。
这额外的崇拜,本非他所知,但又何忍推拒这本无恶意的信奉?素还真心感矛盾,慨然道:「世事难料,各自有命,素某虽可称正道的领导者,却也无法干预他人。如今战火绵延,素某所求,只是狼烟平息。」
银绝轻笑一声,话里不知情绪:「其余族民吾不晓,吾却很清楚。虽然你们面容相似,但你与他是不同人。素还真,你知道吗?日盲族族民一直在崇拜你,只因为对他们而言,你是活在神话中的人,永远有一段距离。请了。」
「请。」素还真披扬拂尘作揖,送走了银绝。身旁跟来的屈世途却听得一头雾水,忙问道:「呃……素还真,这银绝是在说什么?听起来像在恭维你,又像在挑衅?」
素还真微微一笑,无碍道:「这是人心之话。听在不同人的耳中,就会有不同的解读,不多想,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