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乾封元年,二圣封禅泰山,并颁下旨意,发行新铸铜钱,名为“乾封泉宝”,币值较大,一个泉宝钱的币值等于以前的十个开元通宝。
因唐朝自开国以来,一直在民间有私铸的铜钱存在,不如朝中发行的官钱材质精美,铜的含量较低,百姓买卖货品的过程中,收到的“恶钱”不少,不能正常流通,民怨沸腾,同时因农事欠收,致物价无法平抑。为了打击私铸铜钱,二圣决定以新钱发行代替市间流通的旧币。
乾封年过了一多半,八月时,大理寺收到各地呈报的私铸铜钱案,不但没有减少,竟然比往年更多。
事关新政,朝中大臣倒是不敢公开议论,且朝臣的薪俸较高,因钱币更换受到的波及自然是少些。民间却恶评如潮。
大理寺往昔的积压案件就有不少,如今各地上报的关于乾封年新钱的同类案件,竟然像一座小山一样,堆放在尉迟真金面前。
这些卷宗里都提到了,各地出现了私铸新钱,套换旧币,扰乱市场,甚至以旧币提炼铜质,铸炼仙佛铜像买卖高价的行为。
虽然下属各地的官员并未直接指出新政弊端,却将判决案件的难处,直接推到了上峰面前。
邝照、狄仁杰、侯云章等人,也听到大理寺厨房内的厨子和买办怨言颇多。
“大人们哪,原先一钱可买两个馒头,或可买两个饼,如今一个新钱,可买二十个饼,卖饼的商贩无利可图,自然哄抬物价,手里的钱本就换成新钱,数量少了,可买的东西更是变得少之又少!”
买办们在跟大人们诉苦,要他们在寺卿大人面前,帮自己澄清一下,如今大理寺的人员,饭食菜式皆不如以前,并不是自己克扣贪污了采购的款项。
安抚了采购米面菜食的买办们,三名寺丞来到尉迟大人的屋前。
狄仁杰看到,在午后透过窗棂的日光下,尉迟真金手握一只毛笔,提笔想要写些什么,又将笔轻轻掷在桌上。头向后微仰,靠在椅背中,有些疲惫,但更多的像是烦恼的表情。
他以右手遮住眼睛,挡住窗外透过的日光。听到三名下属走来的声音,便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三人。
“本座明白他们的苦处,这几日寺里虽有不少人到此告状,说菜色不如以前,怀疑厨房克扣粮饷,本座也并未亲自出面斥责,市面上如今米面难买,确是事实,大理寺在办案件众多,更无其他人手将那些囤积居奇者抓来问罪。”
尉迟真金听完邝照的讲述后,平静地对三人说出了自己所知的事实,接下来他又说:
“更何况,世人皆知法不责众,再有些官宦子弟牵涉其中,所苦者,无非是些市井小民罢了。那些人,抓且抓不完,更何况,治标不能治本。”
这是在蝙蝠岛一役之后,狄仁杰第二次直面尉迟大人的真实想法。
他以前听说过一些对尉迟大人的描述,无非是身居高位全靠祖先,听命于天后心狠手辣之类的话,现在听着尉迟真金说着对平民百姓的同情,看着尉迟真金平静而带着些微苦笑的英俊面目,他心里升起了一丝有着莫名的崇敬和同情夹杂在一起的情绪。
“大人的难处属下明了,大人为百姓谋福祉,可谓圣贤之作为。”
“狄寺丞如今当面逢迎的功夫,本座是拍马也追赶不上了。你待如何?”尉迟真金听他称自己为圣贤,冷笑一声,问他有何解决办法。
“为今之计,大人应进宫面圣,恳请二圣颁下命令,收回新钱,复用开元通宝,维持旧币币值;并请二圣命各地开仓,以平价粮食售卖给百姓,将新钱逐步兑换,收回国库,如此方能平抑物价;再请二圣允许大理寺裁决,凡往日私铸铜钱者,交出铸币铜炉和恶钱,既往不咎,稳定民心。”
狄仁杰说着说着,就看到尉迟真金原本低着头看着卷宗,突然抬起头来,一双蓝色眼睛惊讶并欣赏地看着他。
“办法倒是个好办法。本座却不敢说。即刻进宫,本座带你到二圣面前,你再来领这一件功劳。”
两人赶至宫中时,已是临近晚膳时分。
“老子有云,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臣以为,陛下与皇后收回新钱,平抑物价,可谓圣人之举,实为万民之福。”
狄仁杰将自己的建议说出之后,又说了老子的名言。尉迟真金看到陛下表情十分高兴,知道陛下崇信道教,对道家始祖老子的名言之分推崇,这次狄仁杰真是说对了话。
“狄卿这是要提醒陛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只是百姓们多半不会懂得,只会埋怨皇家朝令夕改,这又如何是好?”
武后笑吟吟地考问狄仁杰,说政令不过一年就要更改,是否引起更大变化,但尉迟真金从对方脸上并未读出任何不满,就听到狄仁杰又说了一句:
“皇后过虑了,古来圣贤皆寂寞,明年物价平抑之后,民心稳定,自然就懂得圣贤之心了。”
听到这句,尉迟真金转过头来,瞥了狄仁杰一眼,狄仁杰的眼光正好与他对接,看了一眼又各自转头对向金殿上方的帝后。
“哈哈哈哈哈哈……狄卿说话不嫌肉麻!也罢,就照你们说的去办吧!”
乾封元年即将过去时,大理寺有不少在铸钱案中被从轻判决的犯人,被释放还乡,临走还要给寺卿大人磕头,说大人体恤百姓,实在感激不尽。
尉迟真金对这些感激涕零的人也是一声轻叹,命管事人员拿了自己放在床下的一箱铜钱,分发给他们,当做回乡的盘缠。
当他坐在屋里,品着狄仁杰送给他的朔州荞麦饼和羊肉时,觉得狄仁杰真是越来越顺眼了。
“大人的那坛好酒狄某已经喝了,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回赠给大人,家里来人探望,给我带来一些并州和朔州的土产,大人不嫌弃就收下吧,心意微薄,自然也算不上行贿。”
想想狄仁杰温柔而又带着些狡黠的笑着,将一些土产送到他面前,请他收下时,他觉得自己真的没法拒绝。
他幼时曾与祖父至朔州老家,品尝荞麦饼和羊腿,虽然一晃已过去多年,这些东西的味道,仍然和幼时的记忆相差无几,他一边吃一边想,狄仁杰真会拍马屁,难怪天后都对他没什么意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 章
乾封二年春,二圣下旨,将亲自由法门寺迎请佛骨舍利至神都供奉,保佑大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于是百官又随二圣出行,由神都洛阳出发,七日后至扶风县郡敕建法门寺。
大理寺人员也在跟随迎奉佛骨之列。不过护卫二圣自有六部安排,寺卿无需做任何事,一路都十分清闲。
此次至法门寺,狄仁杰和沙陀忠为钦点随行,大理寺其余人留守神都,出发之前,邝照还打趣狄仁杰,可要勤练武功,熟识水性,别让大人费神。
本来王溥王太医也应随行,但他的猴子手尚未还原,天后要他随行被他推托,说一个长着猴子手的疯老头子去迎奉佛骨舍利,太不庄重,恳请天后不要让他随行,并说徒弟沙陀忠的医术也已十分精湛,莫要以为他年纪轻,其实堪当大任,当然二圣身体康健,一路上最好不要有用到劣徒的地方。
谁知到达扶风县时,陛下的头风痛又发作了。随行的两位御医针灸和汤药都用了,也没有什么效果,陛下头痛了一下午,天后心急如焚,想起沙陀忠来。
沙陀忠为陛下施了针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陛下的症状渐渐减轻了。天后也露出了嘉许的表情。
“风池穴刺一寸半,透风府穴,横刺方透也,地仓穴……”沙陀忠在向天后解释如何施针。
“罢了。说了那些本宫也不懂得,如今陛下好些了,你去配些药材,务必让陛下明日能够主持迎奉佛骨舍利的大典。”
沙陀忠领命下去,不过去太医院临时的驻地配药时,却没有讨到好。
“草乌头用完了,要么就是他们不想给我。等我晚间配不出好药,他们再扳回这一城。”沙陀忠回到自己和尉迟大人,狄仁杰同住的行馆,坐在回廊下,挠挠头以后,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揣测。
“大概是我今天抢了医正大人的风头,恐怕以后我师父也要被我连累了。”
“哼,陛下病急,他们倒还有工夫争抢这份功劳,若是延误了为陛下治病,看他们如何下场。罢了,不遭人妒是庸才。你不必烦恼。”尉迟真金听了以后,拍了拍沙陀忠的肩,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兵器和随身的暗器行囊。
“大人这是要如何?”沙陀忠看到尉迟大人如此动作,也站起身来。
“这扶风县郡也应有些药铺,就算没有上好的药材,本座就带你在扶风县周围的山上走一遭,说不准采到的乌头比太医院的还好上几分。”
“大人,属下怎敢劳动大人!狄仁杰陪我去就是了!”沙陀忠吓坏了,自从尉迟真金升任寺卿后,自己就被从太医院借调至大理寺,呆了五年左右,以前大人还没怎么留意过他,燕子楼一战后,救了尉迟真金,从此两人接触的次数倒是比以前多了起来。
“不用,狄仁杰对扶风县郡不甚了解,本座少时也曾在这里住过半年。更何况行馆这里也要有人留守,我二人出去,如有意外情况,狄仁杰可带人前来接应。”尉迟真金挥手制止了沙陀忠的意见。
安排狄仁杰在行馆接应,要他紧记,他二人出去,如有意外时,放出响箭,狄仁杰看到火光起处,便带人前来接应。
两人看着尉迟真金整理了十枚菱花飞镖,四支响箭,将行囊挂在金玉带扣的腰带上,提上唐刀,在一匹高大黑马的臀上一按,便飞身上了马背。
沙陀忠也迅速整理好自己的药囊,飞身上马。
“大人,带上披风,夜里有些凉了。”狄仁杰看到尉迟真金的黑色披风仍在椅背上,便拿着披风跑了过来。
“不用,我俩速去速回,不会耽搁太久。”尉迟真金笑着对狄仁杰说多谢钦差关心。狄仁杰也微笑着看他俩离开。
“其实狄仁杰只有对着大人时,才会笑得这般谄媚,唉不对,我怎么能用谄媚来说他。”沙陀忠随着尉迟真金飞奔在郡县的小路上,突然想到了这一点。
“你小子,想什么?!到了,下来。”尉迟真金带着沙陀忠到了一处药铺,这跟他记忆中果然一样,十来年了都仍在老地方。看见沙陀忠停下来以后似乎还若有所思,便提醒他下马来。
这处药铺是扶风县郡中最大的药铺,药材也是最多最全的。
不过草乌、芫花、狼毒等药材的品相都不算很好。掌柜看到两位衣着举止不凡的人来到,也很惶恐。
“此地若是没有,整个县郡里恐怕都没有好的了,去天台山吧。”尉迟真金略一沉吟,便跟沙陀忠说上天台山去找些药材。
两匹马的脚力十分了得,半个时辰便到了天台山脚下。
天色已晚,黑夜虽然掩盖了山脉的奇秀与险峻,但幽静的山林中透出的鸟鸣,依然让尉迟与沙陀两人心情颇为轻松。
沙陀忠拿出火折,点亮后递给尉迟真金,又自己点亮了一只。
“草乌在天台山上应有不少,多摘一些,早些回去复命。”
“有劳大人陪我走这一趟。大人辛苦。”沙陀忠还在对尉迟真金亲自出来陪他采药感到过意不去。
“不用多说了。这都是小事。”
沿着一片密林走过,过了一座小桥,走到了一片有着粗大松柏的草地,溪水与鸟鸣交响。
“阿忠,你来到神都多少年了。”尉迟真金举着火折,帮着沙陀忠照着亮光,看他将采到的草药简单收拾一下放进竹篓和药囊里。
“已快十一年了,我是个孤儿,十五岁时,师父把我从大唐与回纥边境上带回来的。这几年多亏大人看顾提携,大人,你看我如今在二圣面前也露脸了。”
沙陀忠说这话时回头看着尉迟真金,露出了一副自然率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