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顾清流闻言也是一惊,忙正眼去看那地仙怀里的倒霉蛋:这是个眉目俊朗的年轻人,一身紧梆梆的衣物又是皮革又是金属的,是唐门弟子的打扮。顾清流见他面色惨白口鼻出血,知这人生前定是受了严重的内伤,又嗅到他身上极其浓厚的血味、连衣料都被浸得全变了色,顿时心下了然:若这些血当真是源于其自身,那这人不死才不合常理。
“是我害了他……是我……我不知道他是……”听见温寒定论,名为织雾的地仙顿时颓然一晃。纯然暖白拥着染血死黑,他万念俱灰地转动生锈般的眼球望向怀中唐门,木木然将面颊贴上青年冰凉的脸,依恋而凄楚。
“我不该……喜欢他的……”
“如果不是我…………”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全身环拢着哀溺气息的美人最是风姿卓绝,纵然顾清流不是温寒,心下也不由生了怜惜之情;更何况草木精灵与地仙最是亲近,于情于理他都没法坐视不理。
死的那个便是唐璨他师弟。
不咸不淡的传音入密悠悠响起,顾清流骤然怔住了。
什么?你是说……那这地仙……
稍安勿躁,清流。
温寒反手在葫芦上拍了拍,面上却是盯着恍恍惚惚的织雾嘴角一勾,温声安抚道:“小友莫急,此人,嗯……死于非命而阳寿未尽,因此还有生还转机,只是……”说着,他颇为刻意地顿了顿,犹犹豫豫地迟迟不说话。
织雾见温寒欲言又止,忙语气惶然地问道:“人类的道士,你有什么需要?不管是什么我都能找来。”
“这……”温寒继续支支吾吾着,慢吞吞地说,“若是,贫道说要你的内丹呢?”
听及此,顾清流不觉心下一惊,登时眼神复杂地看向这狮子大开口的道士。
于妖而言,失去内丹等于全散修为,连能否保住性命都很难说。地仙虽说与妖物有所不同,但若是自愿交出内丹,最好的下场恐怕也是失去实体从头修炼,倘若如此,那这沼仙与那唐门弟子此生便再无相见的可能了……
然而还未等他这个念头转完,便见织雾居然径直逼至温寒面前,竟是全无犹豫地伸舌吐出一颗桂圆大小的纯黑珠子来;温寒也真没跟他客气,两指捻起美人舌尖的幽黑内丹便放到眼前细细端详起来,一颗内丹被他翻来覆去地看着,像是在把玩什么上等珠玉。
失了内丹的地仙开始簌簌发抖,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是白到近乎透明,身形也在渐渐淡去;然即便如此,他还是紧紧抱着怀里双眸紧闭的唐门,眼中的希冀与紧张都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顾清流目睹着一切,突然觉得有些不明白道士的想法了,这般似笑非笑的模棱两可着,不像是要救人,反倒像……联系道士平日里惯常的作风,顾清流愈发觉得这人压根是玩心大起。看着几可谓是一张白纸的地仙,再反观那边明显在刻意拖延时间的骗子道士,他心里终是慢慢泛出一丝极不舒服的微涩来,随即一藤蔓抽到温寒脸上以示警告。
“哎呀!”温寒从善如流地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去捞“失手”滑下的内丹,“清流你好生吓人,万一吓得为夫把这宝贝弄丢了可怎么办……啊噗!”
话音未落便被狠狠一拳揍在腹上,只见根根藤蔓冲出道者背上的大葫芦织成人形,同时一枝芽叶嫩绿的藤蔓接住二次脱手的混圆内丹,牢牢卷住伸到呆愣的织雾面前。地仙瞪大眼睛呆呆看向面前凭空出现“凶恶”青年,再看了看蹲在地上捂着肚子的道长,最终抿抿嘴唇拼命摇头,张口用乞求般飘渺朦胧的声音说着:“救他……”
……啧!
几百年没见过这种蠢货的顾清流只觉心头无名火起,挥手便用长藤把单薄的沼仙卷了过来,粗暴地捏住他下巴硬把那颗内丹塞了回去。
“呜……咳?”织雾不知所措,只能本能地收紧手臂护住怀里的人。偏生趴在地上的温寒还暗暗抬头,对着早已失去判断力的地仙挤眉弄眼,并且惋惜且遗憾地摇着头,于是织雾眼里的光终是“刷”的暗了下去,色泽漂亮瞳中泛出空洞死寂的漆黑。
“喂,玩够了没有?”顾清流满脸唾弃地踹了温寒一脚,有些同情地看向这被人为的起起落落打击到摇摇欲坠的地仙,继而别扭地用藤蔓拍了拍他肩头,吸了口气柔声说道:“不必担心,我是大夫。”
于是,一趟出去竟是意外把两个目标都找到了,或者用“目标自己撞上来”来形容更为准确些。
虽说更出乎意料的是带回了个死人,也不知就这么向唐璨交差会不会被一箭追命。尽管温寒后来告诉他说,就算唐远真的没能救回来这事也绝赖不到他们身上,怎么算都该怪唐璨那家伙年少无知爱作孽。
连强大如地仙织雾——虽说里面混了个鬼魂——最初都未察觉到唐远是个人,反而因为“同性相吸”糊里糊涂便把他捡回去了,然后两个人就糊里糊涂地好上了。
至于后来……在温寒问到这个问题之时,地仙有些拘谨地点头道:“后来,也慢慢发现了不对劲,可那个时候……”
织雾终是摇了摇头,那头细软白发在□□的肩头轻摆。他轻轻地宛如自言自语般说道:“如果,他能活过来,我不会再害他了……我怕自己会离不开他,我不想拖着他……但是……原来没有他,会这么难过……”
顾清流看着目光悲恸的地仙,心想世道果真是风水轮流转,向来是人类被妖异迷得神魂颠倒,如今倒是反过来了;虽说这两人谁都没好到哪里去,一个身死一个心死,若非遇上温寒,不说一尸两命估计也是个行尸走肉的终局。
实则顾清流心里是向着织雾的,一来是因着源自草木大地间天生的吸引力,二来,人类再怎么爱得死去活来也不过百年功夫,等到了黄泉一碗孟婆汤下去谁还会记得上辈子的刻骨铭心?待到来生又是一个新的轮回,空荡荡的脑子和心被崭新的羁绊一点一滴填满,又有谁还会记得……从上辈子起便枯守着你的人?
和向来短寿薄情没信誉的人类相比,专注长情一根筋的地仙实在是不值。
要换了自己遇到这种事,就算本着“长痛不如短痛”之道也非得趁机抽身而退不可。
由于织雾用仙术竭力封住了唐远的魂魄,因而只需设法唤醒这身皮囊即可。温寒摸着下巴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对最有效也最近在眼前的地仙内丹下手,说让织雾提供一小块内丹作为让唐远的肉身“活”过来的媒介,还说地仙本为孕育之体,体内最不缺的便是生命力,以此为导比什么都有效。
现在想来,从这时候便有什么事不大对劲了。
藤妖妖力与地仙内丹相性极好,在自己的引导与温寒的指挥下,唐远很快便恢复心跳有了呼吸,随后温寒便说接下来还需作法安魂,硬是用准备滋补药物的由头刻意支开了自己。
等到顾清流莫名其妙地磨好药后,却见织雾一言不发地匆匆离去,眼里带着破釜沉舟般的毅然决然。顾清流本以为这地仙终于下决心快刀斩乱麻了,不料,唐远醒后温寒却突然横插了一脚,一番东拉西扯便把事情转到了顾清流完全插不上话的地方去。
他怎么没看出织雾的意识有分裂的迹象,或许曾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现在的地仙确实只有一个意识体,大概是早就完美融魂了;至于后来的那些就更鬼扯了,还是温寒信誓旦旦地传音说这是为了让唐远死心、省得这一人一仙继续折腾下去两败俱伤,顾清流这才勉强配合到了最后。
怪只怪今日天高云淡,顾清流终究是听出了温寒的画外音,再联系到这时隔八十一日后的一夜之约,他突然就想明白这流氓道士脑子里转的是什么念头了。
“所以说,贫道不过是见这段姻缘命途多舛,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做个顺水人情罢了,清流你犯得着这么瞪我嘛?”
顾清流只觉得牙根痒痒,他居然又一次在近在咫尺之处被忽悠了。
“再说,这可是织雾小友和小汤圆儿你情我愿的选择,贫道只是稍稍提供了个坦诚相对的机会,你看连不食人间烟火的地仙都打算豁出去了……不过那八十一日绵绵不绝的情话也是够分量,换了贫道怕是也得心猿意马一下,咳……清流你别瞪了。”说着,温寒不自然地咳嗽一声,大概是默认了他摆明是为了看戏的不当目的,“再说,就算有苦果也是两个人分着吃,你担心个什么劲儿?……唉,放我下来吧。”
“可……”顾清流细思之下觉得似乎并无不妥,他挥手松开了藤蔓,面色依然不快地阴沉着。不管怎么说他就是觉得织雾的牺牲太大,唐远这家伙不仅抱得美人归,且得了地仙半数修为不亚于脱胎换骨,跟他相比织雾着实有些亏大了。
只是,亏不亏这件事到底也不是他这个局外人说了算的。他之所以会为织雾不值,大概……也是有些私心作祟吧……
“清流,还记得当年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正在沉思的顾清流闻言微愣,随后他面色复杂地缓缓垂下眼睑,轻声说道:“……我不会给你得道成仙的机会。”
“彼此彼此,贫道也不会让你修成正果。”温寒微笑着接话,目光不知怎么突然变得有些含情脉脉起来。
道者伸手抚上青年苍白的面颊作势要去亲他的脸,结果被那头毫不留情地用袖子糊了一脸。温寒被打了也不恼,顺势拽住顾清流的袖子笑嘻嘻往怀里一带,趁青年猝不及防之时伸手往他屁股上狠拍了一记,还十分猥琐地捏了两把。
“哎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伤风化啊”
有谁在院门口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嗓子,惊得顾清流忙一脚踹开温寒,羞愤地红着脸一头钻进屋内。
温寒大呼一声可惜,似笑非笑地斜眼对着声源处威胁道:“看什么看,小心贫道收了你。”
“唉,我叫你棒打鸳鸯,你倒好,反过来弄了个月老牵线,这次的人情在下花得着实冤枉啊。”身姿挺拔的唐门弟子慢慢踱进这方庭院,来的正是唐璨。
“你倒是避重就轻,怎么不说若非你不知收敛,你那小师弟哪会那么顺溜地被个鬼地仙赖上啊。”
“啧,这事可不能怪我。”唐璨迅速划清界限澄清道,“唐远那小子体质天生吸阴,我不过是打小觉得他亲切下意识走得近了点而已,谁知道会……”
“哟哟哟,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哎我说老温,胳膊肘往哪拐?”
“你又不给贫道暖床。”温寒撇嘴道。
“我……”唐璨无力地翻了个大白眼,摆摆手说,“不管怎么说,这事就到此为止吧。我那师弟都已经这样了,要真因为那什么破因果把他逼死了我也太没人性了……”
“说得好像你是人一样。”
“不跟你贫。”唐璨耸耸肩,目光突然也有些复杂起来,“老温你说,耍朋友真这么……那啥?”
温寒抬眼把唐璨从头到脚扫了几圈,直看得青年浑身发毛,接着颇意有所指地说道:“也是,春天快过半了,母猪都该怀了。”
唐璨听了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走到一半,他突然又回头低声说道:“对了,提醒一句,你身上的味道又变浓了。”
温寒负手立在原地,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半晌,轻飘飘地回了四个字:
“不牢费心。”
唐远睁着眼睛,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晨起的光线透过窗框透入室内,外面鸟鸣阵阵,隐约可以听见晨练弟子发出的声响。
唐远其实早已醒来多时,只是一直没有动身起床——因为他觉得自己大概还在做梦。
怎么说呢……天亮了,可织雾居然还好端端地躺在他怀里,温暖柔软呼吸平缓,看得见摸得着,活的。
温半仙明明说过那是梦中相会,梦醒后一切就该烟消云散,尘归尘土归土,一切恢复正常。
所以……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正在他混乱纠结的档口,怀里温软的肉体却轻轻地动了。唐远紧张地屏息凝神,堪堪转动眼球往下看去,只见趴在胸口的纯白男人轻哼着皱了皱眉,柔密的睫毛颤动着缓缓张开,有些迷惘地看向自己。
唐远继续屏住呼吸,然后结结巴巴地开口道:“织……织……”
“早。”织雾无意识地揉着眼睛,双手支在他胸口,慢慢从他身上爬了起来——缀着斑斑淤红的纤细锁骨,□□的胸膛,细窄的腰身,以及……
唐远猛地扭头捂住了鼻子,心里突然像吹了气一般得鼓胀起来。
是真的……不是梦!织雾……织雾他真的……
想到这里唐远瞬间从床上弹坐起来,一把将迷迷糊糊的织雾搂入怀里紧紧拥住,在他耳边呼吸急促地一遍遍喊着“织雾,织雾”。
织雾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面颊上骤然浮起一阵薄红,他先是抬起手轻轻搭在唐远肩上,随后慢慢收拢双手,给了这个激动到连话都说不出的男人一个温暖的回抱。
春风袭人,暖湿微热的气味是大地吐息。唐远带着织雾缓缓漫步在居所附近的苍翠中。
“……也就是说,织雾你现在,不能当地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