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他闷声道:“教主既已决定,属下这就去回告严家的下人,令他捎信回去。”
我拦住他道:“口头相告不太正式,尚欠妥当,还是让我回封信过去。”说完便走进书房内,将剑搁在桌上,来到 书案前,对跟进来的林宜风道了声磨墨,便去铺开信纸,等他将墨磨好,蘸了墨汁,提起笔来,将一封回信慢慢地 写了出来。写完之后稍待其晾干,拿到他面前道:“你看一看。”
他这段时间以来在我面前是越发收不住表情了,以前尚还可以说是喜怒不形于色,现在则是喜怒太行于色,这不, 现下就杵在书房中,沉着一张脸,心中所想全都写在脸上了。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将信递与他看,略有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接了过去,浏览一番,脸上渐渐现出惊异之色,对我道 :“教主让我也去?”
我道:“林坛主武功高强,有你一路保驾护航,自然安全妥当。”
只见他原本略略有些欣喜的面孔复又沉了下去,站在那里也不接我的话。
我也不打算再捉弄他了,笑着对他道:“严广本来就与张复月是一对,这次严广邀我过去,张复月或许也在那儿, 你是不是以为老情人见面,死灰复燃,会萌生旧情,还是笃定我去赴这个约本意就是为了去见张复月?”
“教主我……”他听到我的话,急忙要开口表态。
我却接着反问道:“宜风,你这样想是对我没有信心呢还是对你自己没有信心?”
“教主我……”
我又再一次打断他的话道:“心里不高兴,就说出来,不要老是闷着一张脸,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说呢?”
却见他沉吟片刻,抬起头来看我,表情有些严肃,道:“属下确实不愿意让教主去赴这个约,不光是因为张复月, 还因为……”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抓住我一只手道,“教主你知不知道严广可能对你有意?”
听他说完这句话,我忽然笑着摇摇头,他或许错将我这摇头之意当做否认,又急忙道:“属下说的是真的,严广他 一介文人,本就对教主这种江湖传闻中的魔道之人心有不齿,后来又被教主掳进教中那般折腾,照理说他对教主应 该痛恨不已才对,可瞧他去年秋天对教主殷勤关切的言行态度,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正常人该表现出来的姿态,再 加上他与教主定下的今年之约,属下怕到时教主前去赴约他会对教主吐露心思,纠缠不休。”
我慢慢道:“为人处世,有时候需要的是难得糊涂,最不济也要学会装糊涂,严广对我的心思或许有那么一点,不 过他又没有明确表白,我又何必去捅破这层窗户纸,这样做对谁都没有好处。”随后又笑道,“宜风,你说好不好 笑,去年一场闹剧竟然还会延生出这样的风波,我本意是折辱严广,拆散他与张复月,好让张复月也尝尝求而不得 的痛苦煎熬,结果我这招数损不了人还不利己,不光让自己受了一顿无妄之灾,还让严广对我有了心思,真是一笔 糊涂账。”
“原来教主早已知晓,属下还以为教主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呢。”他听了我一番解释,焦灼之色稍缓,却又皱眉道 :“那教主此去,倘若严广旧事重提,纠缠不休,教主又该如何处置?”
我道:“严广虽然是个书呆子,可也是个聪明人,他虽对我有些殷勤之意,不过去年那时他只待了四五天就走了, 想必心里清楚我是不会对他有意的,定下开春之约,不过是存有侥幸想法,亦或者纯粹做叙旧见面之用。”
又道,“倘若不去,拂了他的好意,况且去年之事我对他心中也有些愧疚,此番前去赴约,倘若他真的旧事重提, 做个了断也好。”
却见林宜风站在我面前默不作声,亦不知心中又想到了何处,过了片刻问我道:“教主对严广装糊涂,那如果不是 上次我对教主用强,教主是不是也打算一直对我装糊涂下去?”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道:“我也不知道。”
他忽然逼近一步,双手扣住我的肩头,被他这样一近身,我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却未想撞到桌沿,手将书案上的 砚台扫到了地上,只听噼啪一声,砚台摔得粉碎,那砚墨四溅开来,溅了不少在衣摆上,那鞋子上就不用说了。
却见他出声道:“教主恕罪,属下这段时间来总是这般患得患失。”
我将手覆上他扣在我肩膀上的手上,权作安慰道:“太在乎一个人就会心中不安,这我知道。”随即将写好的信装 进信封,封口,交给他道:“拿去吧,我去房间换件衣服。”
他接过信点点头,唤了一个下人进来打扫清理,我与他并排走出书房,来到走廊上他对我施了一礼便转身离去,我 来到卧房前,那怡青便迎了出来,见到我外衣的衣摆上全是墨渍疑道:“教主你身上这是怎么了?”
我道:“不小心打翻了砚台,去给我取套衣服出来。”
随即与她一同走进房间,待换好衣衫与鞋子,她将脏污的衣衫抱在手中也不出去,只站在那里,脸上有些迟疑,支 吾道:“教主你……”
我看到她这样子便问:“怎么了?”
她看着我,转了一转眼珠子,用手指指自己的脖子道:“这里有东西。”
我用手摸了摸问她:“什么东西?”
她脸上好似在强忍住笑意,拿了一面铜镜放到我跟前,往我脖颈上一照,原来那处散布着许多紫红色的斑痕,虽被 衣领遮住了一些,可还露出许多在外头,现在只是开春,天气才刚刚转暖,又不像五六月份期间,哪来的那么多蚊 虫叮咬,倘若有外人问起来,要推给虫蚁作祟却是不行的。
却见怡青这丫头刚才就已经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现在将镜子摆到我面前,见我在那里捏着脖子看,不禁“噗嗤 ”笑出声来,我故作严厉道:“笑,再笑,有什么好笑的?”
怡青收敛住笑容,不过嘴角还是难以自制地扬起笑意,拿着铜镜站在那里道:“虽说教主已经接受林坛主的心意, 不过人前人后,为何教主与林坛主还是一副正儿八经的上司下属关系,一点都不像一对情人?而且我看林坛主心情 总是闷闷地,虽然说以前林坛主也是一本正经的性格,不过他好歹与教主定下情意,得偿所愿,怎么还是没什么开 心样?”
我道:“顾虑太多就会心生不安。不过两人之间的情意放在心中就可,何必整天挂在嘴上?放在心里,那情 意不会减了一分;放在嘴上,讲多了总归乏味。况且我和他都是两个大男人,干嘛要整天腻在一起,你侬我侬?” 遂又指着她笑道,“浓情蜜语这是你们女儿家所好,还是说宜风他也喜欢这个调调?”
她却笑道:“是个人总归喜欢跟所爱之人待在一起,互诉衷肠的。”
我看了她一眼道:“听怡青此言,似有心动,看来我得给你找个夫婿了。”
她嗔道:“明明讲的是教主和林坛主的事,教主却反拿我来取笑。”说完佯装出一副恼怒样,将铜镜放归原处,拿 了衣服就要出去,正好与进屋而来的林宜风碰个正着,垂头对他福了一礼便走了,只见林宜风奇怪道:“怡青她这 是怎么了?”
我道:“春天到了。”
他似懂非懂地应了声,对我禀告道:“信已经交给严家的人,那人也启程赶回去了。”
我点点头,想了一想对他道:“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不过现在才只开春,不到夏天,太过显眼的地方留下印记,别 人问起来总归不好回答,以后还是小心些。”
他愣了一下,疑惑道:“教主此话何意?”
我拿手指了指脖子上,他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随即微微露出羞色道:“属下知道了。”过了片刻又道:“教主 既然决定明日便去青城赴约,那属下这就去打点行路的用品。”
我道:“这次就你我两个人去,况且青城离天乾山极近,小半天的路程就能到,有什么好准备的,还是说你打算从 教里调拨一队人马跟着同行?”见他好似有说话之意我急忙摆手道,“我们这次是去游玩踏春又不是去打打杀杀, 带那么多人去干什么?人多反而容易生乱,再说我身边不是还有个武功高强之人,有你保驾护航,难道还怕护不了 我周全?”
说完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被他将手握在手里道:“好,就依教主的。”
(中)
翌日早晨我遂与宜风两人单乘两骑出发赶往青城,因路上停下来询问方向耽搁了一点时间,用了小半天的功夫才到 达青城城郊严广所置的那所新宅门前。远远看去,但见黑瓦白墙,朱漆大门,屋顶上飞檐高挑,又从四丈高的围墙 里伸出一点绿意来,真是满园春色关不住,光从这一点足可以想象里面草木缤纷,姹紫嫣红的样子。
我与宜风到达的时候,那大门并未紧闭,而是朝外面敞开。我和他从马上下来,便有等候在外面的仆役上来询问, 我道:“劳烦通报一声,就说张道任依期来赴严公子的约。”这小厮温声道了句稍待,便跑进门内,须臾便有一个 半花白头发的老者上来相迎,笑容满面地揖礼道:“老夫是此处别院的管事,姓陈,敢问公子便是张道任张公子么 ?”
我点点头,又指着一旁道:“林宜风。”
这陈管事又朝着我身旁的宜风鞠了一礼口称林公子,随即对我二人道:“张公子,林公子,我家公子早等候多时了 ,快随老夫进去吧。”
我从宜风手里拿过一个礼盒转交到他手上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陈管事收了礼品笑道:“张公子太客气了,快随我进来吧。”
我和宜风在这管事的带领下走进大门,穿过院子,来到正厅里,只见严广早在正厅里等候,看见我二人到来忙不迭 地亲身迎出来,高兴道:“哎呀,道任你们总算来了,我都等了有一个多时辰了。”说完亲自将我和宜风引至座椅 上,又吩咐下人去沏茶。看他样子与去年并未多大改变,依旧是文人的打扮,头扎方巾,身穿大袖衫,不过气色好 了一些,显得十分有精神。
我撩起衣摆在一把椅子上坐定,笑着对他道:“青城虽然离天乾山不远,不过骑马也需半天的时间,我跟宜风又因 为半途问路而废了一点时间,以至拖到现在才到,非是我们两个有意懈怠,你这个做主人的可得包涵那。”
却见严广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道任,看你的气色比去年好了很多,想必伤都痊愈了吧,这次难得出门, 要在府上多呆几天啊,这一个冬天我都很挂念你。”
我正要回答,却听一旁坐着的宜风咳嗽了一声,严广才将一直投注在我身上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大概因为淡忘了 他这一个客人存在,脸上有些尴尬,忙对林宜风揖礼道:“林坛主别来无恙否?”
却听宜风淡淡回道:“托严公子的福,我和教主一切安好。”
严广听了他不咸不淡地回答,只得干笑了几声,这时下人将茶上来,严广忙不迭道:“道任,林坛主,请用茶。”
这做主人的这般殷勤,我们两个客人自然也要承他的好意,我端起茶喝了一口,又想起什么朝旁边的宜风投去一眼 ,却没想到他也正将眼睛看向我,他虽面无表情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可我知道他心底不怎么高兴,此时不好说劝 慰的话,只得作罢。
只听主座上的严广放下茶盏,道,“今日邀你们前来是来游玩赏春的,在这里枯坐不是个样子,不如就由我带领在 宅子里随意逛逛如何,这宅子东南面有个绝好的去处,我保管道任你们喜欢。”
却又不说是什么,只在那里卖关子,我和宜风便双双站起,跟随着他从正厅后门而出,走过几条曲折迂回的游廊, 过一拱门,眼前豁然开朗,只见眼前一个人工湖占地颇大,湖面上波光粼粼,湖水十分清澈,湖堤上满栽垂杨柳树 ,现已抽青发芽,枝条袅娜纤柔,在细风中轻舞慢晃。堤岸上铺成的石子路两旁满栽各种花草,草木芳香。湖上架 起亭台水榭,临湖观景别有一番趣味。
严广一面与我和宜风在堤岸上走着一面问我:“这风景如何?”
我对他道:“你这个宅子比之天乾教可要锦绣繁华许多。“
却见他笑道:“天乾教的建筑太过肃穆沉重,与之相比,我更喜欢清丽淡雅的江南风光,不过这庭园虽有几分景致 ,但与老家宅邸相比却不及十分之一……”随后接连说了一些严家府邸的格局布置,说到最后难免有些得意之色。
我只笑笑,并不接话,和宜风两人随着他绕着湖堤走了一圈,复又登上湖面上的水榭,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只听严 广道:“这里也没甚好看,不过湖水山石,道任随我去庭园东南角那片林子逛逛。”说完便要携我的手一起走去, 我不着声色地退后一步,笑道:“毋需劳烦,做主人的应先请。”随即与落在后头的林宜风走在一起,严广见此脸 上黯了一黯,随即又挂上笑意道:“好。”便在前方引路先走。
这一路过来严广都未与我提起过张复月,这着实有些蹊跷,他本与张复月关系密切,即便近段时间关系疏远,也不 至于在口头上连提都不提,又或许是因为碍着我的面,怕提起此人令我伤心,所以故才闭口不谈。既然他不提起, 我也不会平白无故起这个话头,免得令身边这两人都以为我对张复月余情未了,反添出许多不悦。
三人穿过湖上小桥,又入幽径,走过一箭之地,复又见一个拱门,虽被围墙将里面景物所阻,不过随风拂来一阵清 淡花香,又有几支花枝隔墙伸了出来,这里面的林子想必是片桃花林了。果然甫一进入拱门,满眼的浓艳桃花映入 眼帘,但见枝干扶疏,芳香怡人,人在其中微微走动,那勾住的花枝便簌簌地落下花瓣来。
却见严广对我笑道:“这片桃林如何,当初我就是因为看中这片林子才将宅子买了下来,想来春暖花开的时候,能 和诸友把酒言欢,观赏美景,岂非人生一大快事。”
我道:“这桃花林占地颇广,想来有十几亩田地的空间吧。”
只见他笑道:“不错,足足有二十亩。”又在花间引路,往前方走去。
徜徉在一片花海之中,眼中所见,鼻中所闻俱是这浓稠艳丽的桃花风姿,这些绽放在枝干上的花朵似乎都十分脆弱 ,人在花丛中走动,只微微一拂,那花朵便簌簌地掉个不停,不多时脚下便堆积起层层花瓣。我和宜风在桃花丛中 一前一后走着,我转过头去问他:“宜风,这景致如何?”
他只道了两个字:“不错。”
我对他道:“天乾山上虽然也栽有桃花,不过疏疏落落不成格局,不比这里专做观赏之用的桃花来得艳丽丰腴。”
他点点头,突然疾走几步,将一株挡在我面前的枝干拂开,枝干上的花朵经他的触碰便掉落下来,飘落在我的发髻 和衣襟上,刚想抬手将其拂去,却听宜风道:“教主,让属下来。”于是便站定身形让他将花瓣拿下,这样一来自 然与走在前方的严广拉开距离,他见我二人未曾跟上,复又折返回来,见宜风与我站在一起取我发髻上的花瓣,脸 色微微有些变化,嘴开阖了两下没有说话,直到宜风对我道了声教主好了,他才走上来对我笑道:“前方有个亭子 ,眼看快近中午,不如叫人将饭菜摆在亭中用饭如何?”
我笑道:“客随主便。”便随着严广穿过花林来到一间六角凉亭里,这凉亭位置稍高,站在亭中往周围望去,才能 勉强将整片桃林收在眼中,居高往下,越觉得这桃树挨得密密麻麻,花朵锦簇重叠,好似刚才走来的一条小路也被 花海淹没,不见了踪影。
有美景如此,就连我也不禁心旷神怡,不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