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龙权

分卷阅读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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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喻连日来被关在囚车里,吃了不少苦头,精神十分萎顿,全然没了当初的气节。王惟朝上前迎接。梁喻受惊不小,以为又要受什么罪,连忙跪倒在地,伏地不起。祁东在旁边见他这副嘴脸,冷笑一声转过脸去,似是觉得看他都脏了眼。

    王惟朝却笑吟吟道:“梁大人,这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如今咱们都在这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小王再想起当初梁大人怒斥之言,万分感慨。”

    梁喻原本喝骂王惟朝也并不因为身为人臣,怒斥叛臣贼子,只是惧怕他夺城使自己无法与上交待。如今他亲眼见大军攻破京城,靖远大势已去,他自然不再挺那副傲骨,连声道:“小人昏昧,跟随王爷讨伐上京这些时日,方才看清国祸根由。靖远倒行逆施、昏庸无能,且是庶子,窃居帝位祸国殃民,早该退位让贤。如今宣王贤德英明,为民请命,自然应该取靖远而代之!”

    梁喻这一番话说得极其肉麻,让听者为之侧目,王惟朝却神色如常坦然受之。他笑道:“梁大人果然明理。”

    梁喻连忙叩首道:“小人是戴罪之身,如何党的起大人二字。那些话都是小人肺腑之言,天地可鉴!”

    王惟朝笑道:“梁大人是小王的客人,又怎么是戴罪之身。小王请梁大人前来,是有事相托。我有意请你为使,给你个符信,请你为我送一封信。”

    梁喻一怔,王惟朝已亲手将书信交到他手中,笑道:“请你把这信送与靖远,好言相劝,让他禅位。”

    梁喻瞬间意识到接过这封信意味着什么,捧着信的手仿佛承担不住它的分量,不住发抖,嘴唇灰白尽失血色。

    王惟朝双手握着他的手,扶他起身,笑道:“我那皇兄如肯退位自然是好,若是他不肯,梁大人便使出三寸不烂之舌的本事劝他明理。此事一成,本王不但不计前嫌,还要好生感谢大人劝进尊储之功。”

    梁喻脸色苍白,口舌讷讷不能言语,冷汗不住淌下。他心知无论此事成不成,自己都脱不了千古骂名,欲张口推辞时,却见仪仗两旁刀枪林立,不由得他说半个不字。

    王惟朝吩咐完毕,不管他情愿与否,径自挥手道:“来人,护送梁大人启程。”

    靖远得知王惟朝入城时,一时间没有反应,仿佛不能理解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

    他原地立了许久,想说什么,嗓子却喑哑不能作声。

    宫婢都已逃光了,只剩下三五个侍卫,一个老宫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老臣郑光耀在御书房里长跪不起,口中絮絮而言,无非是让他尽快出宫避难。靖远看着他蠕动的嘴唇,却分辨不出他说了些什么。

    靖远挥了挥手,疲惫道:“走吧,你们都走吧,让朕清静一会儿。”

    侍卫们面面相觑,零零落落地走了。郑光耀却跪在他身后,不肯离去。

    几十个披甲持剑的士兵大步而来,郑光耀起身怒斥道:“尔等何人,怎敢仗剑入内冲撞陛下!”

    那几十名士兵并不回答,上前将郑光耀按在地上,任他喝骂得恼怒起来,拿刀背敲在他脑后,将他打昏在地,这才安静下来。

    那十几人带头的自称宣王特使,手捧书信跪于靖远面前。

    靖远取来看了几眼,怒发起来,赤红着眼把那信攥成一团,捏在手里发抖。

    梁喻见他如此,壮着胆子起身劝道:“昔时有尧禅位于舜,舜禅与禹,天下有德者居之。今陛下失德,宣王恩加四海,万民拥戴,陛下还请及早顺应天命人心,禅于宣王才是。”

    靖远并不回话,审视着面前之人,忽地笑了。

    “朕记得你,你是苏州知府,梁喻。”他前进了一步,看着梁喻不由自主后退的模样,嘴角浮起一丝蔑然的笑,“朕记得你政绩不过尔尔,惟有一笔青词写得极好,花团锦簇,颇有凌然登仙之意,朕很是欣赏。”

    他虽然大势已去,身为人君的威仪却并未散尽。梁喻被他注视着,只觉得心中惶惑不已,双腿发软,几乎要立时跪倒在地。他早年靠写青词媚上,博了个苏州知府的差事,此情此景下由靖远提起来,当真是莫大的讽刺。

    他强自撑着颜面道:“陛下既然醉心于修道,何不将大宝传于宣王,免去世俗烦恼,以图早日修得正果。”

    靖远闻言冷笑,却不理会他的言辞,径自回御案前提起笔,饱蘸浓墨,提笔亲手书写檄文,洋洋洒洒,片刻草就,将布帛掷于梁喻脸上道:“把这拿去给宣王,告诉他,朕不会禅位,有胆量便来杀了朕!”

    他说着与梁喻擦肩而过,踉踉跄跄地走出书房。远处火炮声隆隆,一声响似一声传来。他停下来,抬起头看宫门外的天空,湛蓝如洗,那万顷碧空笼罩的河山已经不属于他。

    他霍然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嘶声道:“来拿罢——全都拿去——”

    梁喻看那檄文上,洋洋洒洒千余字,尽是痛斥宣王犯上作乱之词。他看得手心直冒冷汗,回头见靖远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地渐行渐远。

    王惟朝的话回响起来——“皇兄如肯退位自然是好,若是他不肯,梁大人便使出三寸不烂之舌的本事劝他明理。此事一成,本王不但不计前嫌,还要好生感谢大人劝进尊储之功。”

    梁喻慢慢将那张檄文攥成一团,指节捏得发白,咬牙道:“动手罢。”

    那几十个士兵早已在等他下令,听得这一声叹息,立刻挺剑而上。众士兵在庭中扯住靖远,捂住他口鼻,十几把刀剑一起下去,顿时血流成河。

    郑光耀转醒过来,见靖远倒在血泊里,已然没了气息。郑光耀手脚颤抖不能言语,半晌挣扎着爬跪过去,抚尸痛哭不已。

    梁喻见了了差事,不敢多待,领着人急匆匆地回去复命。任郑光耀痛哭喝骂也不敢回头。

    王惟朝统兵到皇城前,抵挡他的只有些零散的禁卫军士,一个个也只是端着枪戟,犹豫着不敢上前。梁喻慌慌张张地赶回来,跌扑在马前,半是惊惶半是狂喜,说起话来颠三倒四。

    “禀宣王殿下,臣将书信送到,靖远读后愧思己过,待欲禅让时,却又觉得愧对于民,遂……遂自绝以谢天下。”

    王惟朝拧起眉头,沉声道:“死了?”

    梁喻道:“是,靖远崩了。”

    正在此时,皇城中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烟尘滚滚地弥漫了整个皇宫。

    王惟朝略皱眉头,还并未说话,却见老臣郑光耀手捧一卷布帛踽踽而来,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背却依然笔挺。

    王惟朝狭起眼审视他,翻身下马,上前道:“郑大人,皇兄何在,小王请求一见。”

    郑光耀站定,却不答话,颤巍巍的手展开手中那一卷布帛,当着几十万铁骑,声嘶力竭地诵读起靖远亲手书写的那篇檄文。

    “先帝五子宣王,奸柔刁滑,拥兵自重,素有不臣之心。今其集结匪寇,犯上作乱,致使生灵涂炭,万民倒悬……”

    王惟朝听着他读檄文,却恍然想起当初身在朝堂,靖远高坐在龙椅之上,轻声慢语斥责凌啸镇守边关不利,羁押以待定罪。那时的自己求告无门,叩首叩到头破血流也阻拦不住,眼睁睁地看着凌啸走上死路。如今再一次听靖远的谕旨,其言辞字字带血刻毒之极,不再掩饰对他的憎恶,却又能如何。如今这些言辞入耳只犹如狗吠,即便再狠,也不过是丧家之犬临死之前绝望的狺吼,骂得有多狠,他内心就有多绝望。

    他终于让靖远也尝到了绝望的滋味。这一天他等得太久,久到胜利到来的时候他已经感受不到喜悦。他听着那些斥骂的言辞有些茫然,他想自己应该无谓地一笑来显示自己的大度,表现出胜利者的姿态,可他十分疲倦,懒于在他的追随者面前做戏。

    他挥了挥手,轻声打断他的宣读。

    “郑大人年纪大了,又于乱军之中受了惊,一时精神错乱口出狂言,把他扶下去罢。”

    左右早就听得怒火中烧,得令上前,将他按在地上。郑光耀挣扎之中仍然口中不停喝骂:“你谋逆篡位,弑君犯上,逃得过悠悠众口,也逃不过青史一笔逆臣贼子的骂名!”

    王惟朝走到他跟前停下,在他耳旁轻声道:“那又如何?当世安稳已不容易,哪个还顾得了百年之后?功过是非,留给后世慢慢论去罢。”

    郑光耀气得浑身发抖,那铁甲军士要把他押下去时,他拼命挣脱了,疾奔几步一头撞到廊柱上,鲜血淌了一地,当即没了气息,追随靖远去了。

    远处的宫室湮没在火海当中,火舌猎猎舔着富丽的亭台,大火袭卷之势已然遏制不住,烈焰肆无忌惮地吞噬一切。远处一座高楼坍塌下去,那一瞬间,王惟朝恍惚看见楼中有个身影遥遥地回转过身,虚空的目光向这边投来。王惟朝再定睛看时,一切都被烟雾笼罩着,看不分明了。

    众军士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将那场大火扑灭,四下一片狼藉,焦土遍地。屋檐角上的青石望兽都被烧得焦黑崩裂,至于木梁琉璃瓦,更是俱烧化了,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

    那一片废墟中,有座烧焦的木楼,楼身在火中坍塌了大半,剩下的部分也摇摇欲坠。王惟朝看着那楼的残余,依稀可见其完好时的奢华精巧,停下来问:“怎么这楼以前不曾见过?”

    随行有来投他的臣子,上前道:“这楼是新建的,叫临仙楼,内藏珍玩异宝无数。靖远养了个娈宠,让他在后宫里住着不方便,便在御花园旁边起了个楼,昼夜同起同宿,后来为了那个娈宠连朝政都废了。”

    王惟朝莫名想起隔着火海的那一瞥,忽地问道:“那人叫什么?”

    那臣子回话:“那人叫韶玉。”

    王惟朝怔了半晌,嘴唇翕动着好似要说什么,却久久未发一言。

    祁东看他脸色苍白,上前道:“王爷?”

    王惟朝被他叫得回了神,如梦方醒:“你带几个精细人替我找寻韶玉下落,找到了即来回话。”

    祁东听得方才的话,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忍不住道:“王爷,这场火如此之大,即便是鸟生着翅怕也难飞得出冲天的火海,韶玉他……他怕是——”

    王惟朝打断他:“不必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总要再见他一面。”

    政权更迭花了比预计更快的时间,靖远的臣子都急不可耐地向宣王表达忠心,劝进者众,礼部众臣甚至联名上疏,劝宣王早日登基。

    王惟朝却并不如他们这般着急。他把登基的日子定在月底,在此之前,他先装殓了靖远,招来了他供养已久的道士,给他做了个体面的道场。众臣十分尴尬,他们与理应为君父辞世而痛哭一场,却碍着王惟朝,不敢显得过于悲切,更何况他们也没有多少眼泪流给靖远。

    祁东等人颇花了几天,把烧毁的皇城遗迹翻了个底朝天,唯一的收获是一枚挂在银链子上残破的翠玉扳指。

    王惟朝接过那枚扳指,听祁东说,这是从那座木楼的遗迹里找出来的,攥着这枚戒指的人已被烧得面目全非。

    王惟朝摩挲着那枚扳指,一晃之间,仿佛又看到它在那个少年的胸前跳跃出一抹翠绿。

    他问道:“那扳指的主人呢?”

    祁东犹豫片刻,低声道:“小人们将它殓了,等候王爷吩咐。”

    王惟朝把那枚戒指慢慢攥紧,收拢在袖里。

    “带我去看看。”

    棺材停在残败的遗迹前,突如其来的大雨倾泻下来,天地之间被雨声填满,充耳的只有淅淅沥沥的声音。

    王惟朝慢慢走到棺木前,手触着棺盖,沾到上面冰凉的雨水,手指慢慢蜷起来。

    祁东高举着伞遮在他头顶,犹豫道:“主子,兴许不是他呢。”

    王惟朝仿佛没听见他的话,手搭在棺木上,慢慢推开棺盖。沉闷的摩擦声仿佛天空中的闷雷,不紧不慢地响过。王惟朝审视着棺材里的躯体,一言不发,死一般的静默。

    他把那枚扳指放进棺里,轻轻合上棺木。

    他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却又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