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龙权

分卷阅读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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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袖最起初几回唱时,都有些怯意,总是听见院外有脚步声便住了声。若想听他唱戏,便得起早。

    他的嗓音化在心尖上,像是一场杏花雨,绵绵密密地落在身上,柔润的恰到好处。

    后来再去几次,他渐渐少了拘束感,仍是低吟浅唱,却比着之前更有意蕴。就像一杯茶,初品时有些涩,含在口中细细回味,却又余香盈口。

    之后又有几回见着他,若不是赶上早晨他练功那会儿,便保准见他待在房里,神色黯淡地望着院里的几树梨花。

    王惟朝见了他这模样好几回,瞧在眼里总有些不是滋味。对他说了好几回府里随他走动,他却也没怎么出过院子。像是把自己当成件寄放在别人家里的物件,天天待在一个地方,等主人领他回去。

    葛俊卿却自那天之后,一直没来过,似乎是被他爹锁在家里忙着一日三省,分不出身来顾及锦袖了。

    这一日王惟朝又见他在屋里发呆,便问他愿不愿意一道出去逛逛。

    锦袖的脾气王惟朝算是摸明白了,他就是水,倒进杯子里是杯子的形状,倒进碗里便是碗的形状,无论在何处都能软下自己去和别人的款度,这样的一个人,又如何会拒绝。

    锦袖果然点了头,迈出房门时,他迎着头顶的太阳略略皱了皱眉,像猫一样眯起了眼。

    他的皮肤因为长时间呆在室内,白得有些病态,却别有一番病弱的柔美。

    正好逢着赶集的日子,两人一路瞧了不少小玩意儿。锦袖偏爱些荷包、古钱之类的小玩意。街边摊上摆着的古铜钱,说是从前朝古坟里刨出来的,三钱银子才换一枚。

    原本那钱也不过是民间私自造了模子铸成前朝钱币式样,扔到水里沤上两个月,再埋到土里捂出厚厚一层铜锈,冒充前朝古物罢了。可那摊主着实有几分口才,为了推销那几枚铜钱,连比带划地吹了一段惊天动地的盗墓经历,听得王惟朝只觉着身边阴风阵阵,宁愿他这钱是假的,也不想买那么邪性的东西留在身边。

    锦袖倒是颇感兴趣,充满期盼地回头看王惟朝,目光灼灼。

    王惟朝十分自觉地掏了银子,锦袖挑了几枚据说是从死人棺材里摸出来的古钱,小心翼翼地收进刚买的荷包里,又心满意足地抬头笑了一笑。

    摊主两眼放光,又从一堆废铜烂铁里摸出块碎琉璃,忙不迭地道:“小哥,你是个识货的,人相东西,东西也相人。从刚才起我这宝贝就在这儿嗡嗡作响,看来是相中了你这个主了。这块玉可是这些明器里最值钱的,那坟的主啊,当初就是含着这块玉片下葬的,压在舌头底下保他尸身几百年都没腐烂啊,你看看这宝贝,生津止渴延年益寿,不信小哥你含着试试……”

    王惟朝额头上青筋跳了几下,装着没听见,无视兴致勃勃的锦袖拽着就走。

    ……那种东西,就算是真的也没几个人想要。

    锦袖一步三回头,还对那些玩意儿恋恋不舍。

    王惟朝见他真恋上那些破玩意,不由得好笑,半真半假道:“你既然爱那些东西,等我上疏保你去尚宝司谋个差事,让你天天跟玉片宝玺打交道。”

    锦袖把他的玩笑话当了真,睁着水杏眼望着他。

    “尚宝司是做什么的?”

    王惟朝笑道:“尚宝司是宫里管宝玺和印章的衙门,多半是荫职。怎么,你当真感兴趣?”

    锦袖摇了摇头:“王爷取笑了。我是个戏子,如何敢想这些。”

    一路上又看了些许东西,锦袖似乎仍然还惦记着之前那块玉片,时而捏着荷包里的那几枚古钱把玩,一脸向往的神色。

    王惟朝觉得有些好笑:“你对鬼神之事感兴趣?”

    锦袖有些支吾:“……在戏班子里时,常听师兄们讲些鬼神的故事,总觉得有些……神往。”

    王惟朝从他手里念过枚铜钱,掂着把玩了片刻:“喔,难不成是羡慕那些遇上狐仙花妖的书生?”

    锦袖脸上红了一红,勉强笑道:“王爷莫拿锦袖开玩笑了。锦袖只是信轮回、因果报应罢了。”

    “轮回?”

    锦袖苦笑:“我是个戏子,做的是下九流的行当,这一生注定是吃苦来的。只有念着轮回果报,权当这一世是在偿还上辈子欠的债,同时为下一世多积些福,也算是有个盼头。”

    王惟朝表情淡淡的,沉默着。

    锦袖咬了咬嘴唇,低声道:“锦袖一时信口开河,胡说些有的没的,坏了王爷的兴致,请王爷恕罪。”

    王惟朝皱着眉笑了,拈着扇子在手里轻敲了几下:“说得好好的怎么又请起罪来了,我方才想起了个关于鬼神的段子,你要不要听?”

    锦袖有些诧异,点了点头。

    王惟朝道:“我早年在军营里待了些年,便给你讲个关于打仗的。话说边关有名将军,平时练兵不勤、武艺也稀松平常。有一回跟敌人打仗,不幸被包围了。他正万念俱灰,这时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敌兵以为是天神动怒,吓得落荒而逃。那将军着实动了口气,向天跪拜道:‘是哪位神仙相助,且容在下拜谢。’云层里隐隐约约现了个影子,低沉且慢吞吞地说:‘我是靶子。此番为报恩而来,你不必谢我。’将军诧异了,连忙道:‘敢问在下何曾有恩于上仙?’”

    王惟朝说道这里顿了一顿,笑吟吟道:“你可知靶子说什么?”

    锦袖睁大了双眼,饶有兴趣地问道:“他说什么?”

    王惟朝刷地展开扇子:“靶子道:‘我特地来谢你当初在校场上,从未曾射中我一箭。’”

    锦袖一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被逗得前仰后合。

    王惟朝垂眼看着他笑着的模样,心像是被什么拨了一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摇了摇头,像是要将些不着边的念头抛到脑后,换了笑容道:“快到中午了,找个地方用饭罢。”

    原本以为达官贵人在外用饭,至少也要找间像模像样的酒楼,上二楼挑个靠窗的位置,一边酌酒一边悠然瞧着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一眼看尽天子脚下繁华。却没想王惟朝带锦袖去的地方,却是间普通的馄饨店。

    店里连个小二都没有,老板兼着小二还顺便当着帐房先生,从柜台后面探出头来,腼腆地笑了笑。

    王惟朝指着墙上挂的板子道:“别看店铺简单,这家店的馄饨可算得上京城第一,这些馅儿你中意哪样?”

    墙上挂着的馄饨有

    家常的馅儿,更多的馅儿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想都没想过还能这么搭配。

    锦袖蹙眉思索了片刻,慎重地点了个蟹黄鲜肉的,王惟朝点了个腊肉玉米馅儿的。

    老板冲里头喊了一嗓子,老板娘脆生生地应了一声,隔着扇纸窗,能瞧见她忙着填馅擀面的剪影。

    门口那口大锅里熬的高汤在小火上慢慢熬着,细细的咕嘟着水泡,香气扑鼻。

    锦袖撑着下巴看那锅高汤,深深地吸了口香气,两眼弯了起来。

    王惟朝笑道:“那些金字招牌堆出来的酒楼,去过一回就够了。有风味的小吃,还藏在街头巷尾。真正会吃的人,舍得拿出时间一家家品过来,披沙拣金。这一回尝馄饨,下次有空时,我带你去吃京城做的最好的东坡肉。”

    锦袖又笑了一笑,原本笑弯的眼,这回像猫一样眯成条线。

    不多时馄饨下了出来,老板将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来,满满一碗馄饨沉沉浮浮,香味勾的人忍不住咽口水。

    锦袖先尝了一口汤,又捞起个馄饨咬开,蟹黄的鲜美和精肉的细腻融合在一起,味道好的让人忍不住把舌头都吞下去。

    王惟朝从自己碗里捞了几个馄饨放到他碗里:“尝尝这个。”

    锦袖之前就颇为他挑的这个馅儿困惑,腊肉和玉米配在一块,能是什么味儿。

    他咬了一口,眨了眨眼,却没想到这味道比他这碗蟹肉的还好。腊肉的烟熏味和玉米的糯香混在一块儿,竟搭出了种特别的味道。

    王惟朝笑道:“第一次来这儿的人都点海鲜的,总觉得那是稀罕物事,说实话那个味儿太腥,不如这里特色的馅儿好。”

    锦袖道:“确实,下次便知道该点什么馅儿的了。”他说着又捞起一个馄饨,还没送到嘴边,却睁大了眼,恍然想起来道,“不是说国丧禁荤腥,这店怎么还敢……”

    王惟朝随手翻过快牌子,将“停卖”两字点给锦袖瞧。

    “国丧是国丧,店家总还得做生意过活。要是逢着官兵来查,只要将牌子一翻,把馅儿一藏就是了。”

    锦袖抿嘴一笑:“王爷真是……”

    王惟朝挑眉道:“我怎得了?”

    锦袖道:“王爷待人亲切和气,也没架子。对百姓的事知道得也清楚,竟不像……不像……”

    王惟朝笑道:“不像王爷?你觉得我一口一个本王端着架子你听着舒服,我改口也无妨。”

    锦袖失笑:“王爷还是这样就好。”

    王惟朝搅了搅馄饨汤:“我从小不是在宫里长起来的,万幸没像了那些皇亲国戚。小时候我也常像这样上街,不过多是偷跑出去。那时候人小鬼大,早早悟出了法不责众这道理,为了被发现时少挨些罚,总是拖上些人一道去。回去罚跪时一跪一片,时常是我和启羽跪在最前头,并排跪着,困极了就互相靠着睡到天亮。”

    锦袖有些向往,追问道:“王爷说的可是凌侍卫?”

    王惟朝有些沉默,眯着眼看着门外行人来来往往,片刻一笑道:“趁着还热乎着,快吃了罢,别等凉了腥气。”

    那顿饭锦袖吃的舒畅,王惟朝却剩了大半碗。

    出了店门,正遇了午后最热的时候。初春里难得见这么毒的太阳,锦袖出门迎着太阳晃了晃,紧紧地皱着眉。

    他垂着头走了几步,一双眼眯得睁不开,没走出一条街,头上已渗出豆大的汗珠,身上几重衣服都被汗透湿了,脸色苍白,嘴唇也微微的发颤。

    王惟朝一直都有些晃神,却没注意锦袖的异样。

    走了些路程,却听身后扑通一声,路上的行人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他回过头,却见锦袖已倒在路边,人事不省了。

    王惟朝忙抱起锦袖,叫了轿子将锦袖送回王府,又吩咐人赶紧去找太医来看。

    索檀探完脉,皱着眉沉吟了片刻,提笔开了个祛暑气的方子,叫人下去煎了。

    锦袖的嘴唇苍白,额头上仍然不断出着虚汗。王惟朝拿袖子给他擦了去,抬眼瞧着索檀道:“这才初春,怎么就中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