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龙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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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远沉默片刻,起身道:“也好。你若执意去封地朕也不拦。何时准备好了,朕派人护送。”

    王惟朝叩首:“多谢皇上。”

    他回去后就叫人整理行装,收拾了三天终于准备完毕,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南下。

    葛俊卿得了消息,特地来送,两个人骑马并行,出了城门,长亭又短亭地送出不少路程。

    临别前葛俊卿握着他的手,反复叮嘱表哥保重,一转身走的决绝,竟有几分不忍回顾的作态。

    地上啪嗒掉了把扇子,凌启羽下马捡起来,反复瞧了瞧,递给王惟朝。

    晚上在驿站落脚,王惟朝把那只扇子打开,对着灯光照了照,里头隐约藏着样东西。

    他撕开扇面,飘悠悠的一张信笺落了出来。

    “京城中事自有我与父亲周旋,表兄只需韬光养晦,以图来日。”

    王惟朝略略皱眉,他身陷困境时葛家推脱的一干二净,这时候却又来表无谓的忠心,何等好笑。他将那张信笺凑在火上点着了。窗外跌跌撞撞飞进只蛾子,绕着火光飞了两圈,终是没抵住诱惑,一头扑了进去。

    门外有敲门声,王惟朝掸了指尖灰烬,说声进来罢。

    凌启羽推门进屋,另一手提着个食盒。他进屋将食盒放下,拿出几样小菜搁在桌上,放下碗筷道:“王爷晚上没怎么吃饭,想是到了南边,菜清甜不合胃口。我叫厨房另做了些北方菜,稍微用些罢。”

    王惟朝看着他摆放碗筷的动作,有些出神,不由自主道:“你也留下一道用罢。”

    凌启羽道:“照料王爷起居是臣分内的事,王爷不必在意。”

    王惟朝按住他的手腕,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凌启羽垂眼看着他的手,王惟朝右手虎口上有一道旧疤。那疤痕是当年两人比枪法时,凌启羽给他留在手上的。两人交起枪来,王惟朝越是留着余力,凌启羽越是不痛快,逼得他使上浑身解数与自己比试。斗得时间久了,凌启羽不耐烦起来,下手没了分寸,狠狠地在王惟朝手上戳出个窟窿来。那伤口血淋淋的,当时染红了小半条袖子,后来就留了个疤痕。

    事后凌启羽被凌啸叫去说了几句,凌启羽不忿,顶了回去,凌啸大怒,罚他三天不准吃饭。王惟朝手裹得像个粽子一样,却悄悄地去给他送饭。

    凌启羽起初恨他害自己挨罚,这会儿却来当好人,却禁不住王惟朝在身边拿着美食勾引,饿了大半天终于舍了面子,抓过食盒拿出饭食大吃大嚼起来。

    王惟朝在一旁看着,笑得比自己吃还舒心。

    往事一回想起来就如潮水一般刹一层层叠着浪花,筑起再高的堤坝,也能感受到往事激荡的心房隐隐作痛。

    凌启羽抽出手,走到门前不由得回头看王惟朝,见他眉头微皱着,脸上笼着淡淡愁容。凌启羽拉开房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

    “明天还要赶路,王爷用了饭早些休息。”

    他转身下了楼,身影融进昏黄烛光里,模模糊糊的,让人看不分明。

    驿站外的红灯笼结成一串,随着风轻轻摇摆,红光也随着胧成一片,仿佛是在给赶路人指引归途。

    几日后,一行人到了苏州,此处的王府比京城那个小些,却是分外的敞亮,让人住着舒心。

    江南烟雨楼台,丝竹歌舞,是个比京城更适合醉生梦死的地方。

    王惟朝在封地浑浑噩噩,像是一梦做了两三年。

    靖远在京中,坐享海清河晏四方太平,渐渐地觉得那些太平歌舞寡淡无味起来,却对道家感起兴趣来。

    他起初请了几个道士讲授易理,学习养生之道,后来却被那些道士撺掇的起了要千世万代为帝的念头,自认是天上星君下凡,一发连皇袍也不穿了,穿着道袍梳着道髻,活脱脱就是个道士头子。

    原本好端端的皇帝一心求其长生来,比哪个都虔诚。他派人四处搜罗灵药炼丹,不少人因投了皇上的心头好,靠着进献灵芝、或是成了人形的人参、何首乌得以进身,一时间闹得乌烟瘴气。有几个敢劝阻的,都被廷杖的或死或残,剩下的臣子见了这般下场,又有哪个敢站出来劝谏。

    王惟朝在封地听说京中为了皇帝求仙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便从善如流,叫人张榜,说有能献长生药放或药材者,宣王有赏。

    榜贴出去还没过几天,上门来献宝者已经把门槛踏破了。王惟朝叫曹管家收了些上好的灵芝人参,还有些不知真伪的长生方子。再过几日,还有人上门送来一头白鹿,说是在山林中打猎时捉来的祥瑞。

    王惟朝叫管家打发些银钱给献宝的百姓,捡出一箱宝贝来,又叫人做了个笼子把那头白鹿装了,一并押到车上。择日送往京中,以顺靖远修道之心。

    靖远见了那白鹿十分喜欢,将其好生养着,又置酒宴请众臣赋白鹿词,以谢天赐祥瑞。有阿谀奉承之辈,竭尽所能将词赋写得天花乱坠,讨得君王欢心。

    王惟朝听闻此事,暗叹靖远昏昧,皇位由这样的人来坐,又岂能长久。

    靖远帝虽然潜心修道,却仍然阻挡不了生老病死。转过年来,靖远的母亲仁惠太后过了世。靖远悲痛不已,一道圣旨下来,召集各地的藩王回京为仁惠太后守孝。

    靖远仍在世的兄弟,除了王惟朝之外,还有两个,老二平王,老四翼王。平王是个软弱的主,年少时就跟着靖远当应声虫,他有多少斤两自己掂量的明白,从没有过觊觎皇位的意思。靖远即位之后待他不薄,封地给了山东沿海一片,准其晒盐铸币,让他这兄弟从来没缺过钱花。

    翼王是靖远一母同胞的弟弟,虽说血缘比哪个兄弟都近,这两人的关系却不怎么样。

    当初夺皇位,翼王也没落下争。他仗着太后更疼他这小儿子,和靖远闹得几乎决裂。靖远一想起他这弟弟就恨得咬牙切齿,却奈何太后紧盯着,他没法下手,只得早早地把翼王赶到西南,让他领着兵打土著去了。

    如今这几个藩王凑在京城,不知又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王惟朝领命之后便开始动身,一家人浩浩荡荡地搬回京城。王惟朝骑在马上,听见罗宝在后头跟侍卫唠嗑说:“折腾啊,这就是穷折腾……”

    回京之后,首先进宫为仁惠太后披麻戴孝,硬挤了几滴眼泪。守了十来天,靖远终于把悲哀消耗殆尽,也放了众臣一马,让人终于不必硬扯着嗓子干嚎的如丧考妣。

    太后去世,举国服丧,一个月内不准宴乐、食无荤腥。上街一逛,一片素衣麻服,看得人着实郁闷。

    葛俊卿笼着袖子站在宣王府里,举目望着苍茫茫的天,一脸悲恸。

    王惟朝往水塘里抛着鱼食,瞟了他一眼:“明面上不开门,总有开门的去处,你跟人打听打听,总还有暗门子等着挣你银子。别在我这里长吁短叹。”

    葛俊卿怔了怔,面皮一红:“表哥猜偏了,表弟也不是三天不进烟花地就浑身拘束的人……只是,有些事着实为难。”

    王惟朝扬手把剩下的鱼食全抛进池里,拍了拍手。他瞧着朝鱼食聚拢过去的锦鲤,淡淡道:“索性能让你惦记的,总脱不了美色二字。”

    葛俊卿笑的尴尬:“前段时间吏部侍郎楚玄寿筵之时,请了个戏班子到府上,我也去凑了个热闹。”

    王惟朝漫不经心道:“喔,看上那家戏班子里的什么角了?”

    葛俊卿的表情僵了僵,讪讪道:“什么都瞒不过表哥……是那里头当家的乾旦,叫锦袖的。”

    王惟朝站起身,淡淡道:“想捧角就赶紧下功夫去,在我这里磨蹭这不是平白耗时间么。”

    葛俊卿忙不迭地扯着他衣袖,转到他面前拦着陪笑道:“表哥好歹出手帮我一帮,原本我也想慢慢耗出点感情,这不是还没开始就赶上国丧了吗。昨天去了戏班子一趟,人没见着,倒是听戏班子老板说他们这就收拾行头准备到别处去。京城天子脚下管得严,他这一个班子要是一个月不开工,饿也饿死了,不如找个偏僻地方演几场,赚的少些,起码能混口饭吃。”

    王惟朝眼睛瞧着葛俊卿头顶的树梢,悠悠然道:“既然要走了,就是有缘无份,你便死了那份心罢。”

    葛俊卿嘴角抽了几抽,强顶着一张快要龟裂的笑脸道:“表哥莫跟我开玩笑了,我已跟戏班老板谈拢了,白银壹千两,换锦袖在我府上单独唱三个月曲。表哥你手头宽裕,借我这笔钱,我将来一定连本带利还给表哥!”

    王惟朝瞧着他,似笑非笑:“朝夕相对三个月,只为听曲?”

    葛俊卿搓着手,颇为窘迫:“表哥莫再取笑,就成全了我吧。”

    王惟朝叹息道:“好罢,只是你那美人,到手之后也领来让我见一见,看看你的眼光如何。”

    葛俊卿大喜过望:“那就一言为定了,表哥您看……咱们这就去账房支银子吧?”

    王惟朝额角上青筋突突跳了几下,拈着扇子敲了敲手心,叹了一声头前往账房走去。葛俊卿笑嘻嘻地跟在后头。

    账房先生见了王惟朝,忙起身躬身行礼。葛俊卿后脚进了门,笑吟吟地向账房李先生行了个礼:“李先生,又来麻烦你了。”

    李先生不紧不慢地还了个礼,越过老花镜上下打量葛俊卿一番,满意地点头:“最近国丧,章台街上不做生意了,葛大人因此气色略胜从前,可喜可贺。”

    葛俊卿的脸色青了又红,勉强说了一声:“有劳李先生记挂了。”

    这李先生在宣王府里做了十年,年纪大了,看府里出入的公子哥儿还当是孩子,尤其是葛俊卿,隔三岔五就来账房支银子,且向来是有借无还,给李先生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李先生上了年纪格外注重养生,每逢索檀进府给人诊病,总是请他到账房饮两杯茶聊聊养生之道。而李先生又特别关照葛俊卿,三五不时给他支银子的时候,总是顺便把从索檀那里学来的养生之道灌输给葛俊卿,絮絮地提点些珍爱生命远离酒色之类的真理,唠叨的葛俊卿看见他老人家就发憷。

    偏偏李先生还格外爱跟人聊天,一旦逮着葛俊卿,不跟他耗上个把时辰不放人。唠叨的葛俊卿每当想来宣王府蹭银子花的时候,想起李先生,十回得有九回硬生生地把念头熄了。

    有一回李先生跟他促膝长谈了两个时辰,最后总结说:“老头子也不是要干涉大人您的兴趣,只是有句话说得好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天还活蹦乱跳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虽说葛大人您现在还年轻,这么下去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要是哪天不幸马上风去了,您让老头子跟谁要账去。您看看您之前给我写的借条攒了一摞都在这儿呢。王爷他不太在乎这些,钱账不怎么过眼,可老头子管一天账就得尽一天责。说来说去耗了这么长时间,您看您打算什么时候还钱啊……”

    李先生从怀里掏出把钥匙,转到桌案后头蹲□,咔嚓开了把小巧的银锁,从里头颤巍巍地拿出一叠纸放在桌上,笑容满面地抖着一把胡子道:“难得今天王爷和葛大人都到了,这是来清账的吧。葛大人您看借据都在这里,我念给您听听,您看看对不对啊:戊寅年十月初四,借白银伍百两整;己卯年正月二十七,借白银柒百两整;己卯年九月十六……”

    葛俊卿抹了把汗,赶紧打岔:“李先生,你且慢些,我这回不是——”

    李先生充耳不闻,从戊寅年一直念到癸未年,多少年的老账都被他翻得清楚明白。

    末了李先生慈祥地看着葛俊卿,一脸欣慰地说:“老头子等多少年了,一直在盼这一天,葛大人您终于肯还钱了!”

    葛俊卿这会儿只觉得无比的燥热,脸上烧得要命,窘迫的无地自容。他求救地望向王惟朝,后者倚在桌案上,随手拨弄着算盘珠,笑吟吟地瞧热闹。

    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若没主子撑腰,李先生哪有这胆子闲来无事来教训他。

    李先生一番唠叨滔滔不绝,直说得天地为之变色。葛俊卿晃了神去想那美人担着水袖回眸一笑的神采,顿时觉得若能得美人朝夕相对,豁出脸去又有什么。

    李先生正讲到陈子昂的空色皆寂灭,葛俊卿硬着头皮截口道:“李先生,我今日是来借银子的。”

    李先生一怔,捋着胡子道:“老头子没听错吧,葛大人您还借?”

    葛俊卿回想着锦袖的一颦一笑,硬是挺住一口气,淡定道:“您没听错,我今天来是请您给支壹千两银子。

    ”

    李先生瞧了他片刻,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鼻梁,长叹一声:“现在的年轻人啊,总不爱惜身体。为了些过眼浮云,往狠里作践自己身子不说,还打得一把好算盘,专拿别人家的银子打水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