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德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火上,被炙烤的焦灼让他难以呼吸。
瑟兰迪尔不在这里。
瑟兰迪尔不在他搜寻和战斗过的任何一个地方。
他想起许多年前,俊美的金发精灵在赛尔督因河畔的晨曦中对自己说,国王,从来都必须站在军队的最前面。
他想起了瑟兰迪尔说过的每一句话。
它们像是某种隐秘的指引。
而他追随着这些暗喻,却仍然,一无所获。
巴德来到密林国王的大殿前。
那些残破的石头上细细刻绘着的尚可辨识的过往时光,像是永远到不了的虚幻的憧憬,湮灭在无可幸免的动荡之中。
黑发的屠龙者缓缓地弯下腰,从脚边拾起一张边缘被烧黑的羊皮纸。
这是残损的一封信,或者是一页不完整的笔记。
纸张最下端的签名显示,书写者的身份是那位高贵伟大的精灵王。
上面的文字并不是晦涩优雅的精灵语,而是巴德熟悉的通用语。他一言不发地捧着这张发黄的纸,一遍又一遍地辨认着那些烧灼后模糊不清的字句,然后,犹如凝固般,静静地站了很长时间。
“……半兽人的第四次攻击比前面三次都更为猛烈,在数量上它们有着绝对的优势……精灵伤亡惨重,但依然坚守着阵地……就中土历史而言,从来没有向黑暗势力屈服的精灵,也没有任何一位在与黑暗势力的对抗中战败的精灵国王……如果,幽暗密林王国沦陷,他们的国王一定已经以身殉国……”
再见,我的黑发国王。
再见,如果我们还能再见。
……
那些甘酸低徊的往事,和咆哮不止的战火,霎时间轰然而至,将幽暗如末日的宫殿废墟里渐渐枯朽的憧憬瓦解得如同一场仓皇坍塌的幻梦。
巴德猛地抬起头,看着碎石堆中高高在上却空无一人的精灵王座,骄傲而又悲伤地笑了起来。
如果硝烟终将散去,黎明就要来临,那么,在清晨微晞的天光里,是否能够看见你一如往昔的身影。
如果所有的光都已经熄灭,黑暗如影随形,那么,在动荡悲惨的长夜里,是否能留下一束神圣的火光指引我找到你。
……
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有一阵轻促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宫殿中响起。
足音跫然,越来越近。
“巴德。”一片混沌中,他听见有谁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那道声音有一种熟悉得令人心悸的高贵沉郁,像是一蓬盛大璀璨的星光漫进了尘世黯淡的梦境。
像是推开黑夜的阴影,外面是铺面而来的一整个天地的光明。
像是踽踽独行的时候,遇到了时间最美好的风景。
像是你。
像是我心底的你。
巴德沉默地转过身,看着连睫毛上都糊着干涸血块的瑟兰迪尔,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不论我是死灵还是生魂,是圣徒还是魔鬼,是人类还是怪物,是河谷的国王还是长湖的屠龙者,……在这一切形态之下的,仍然是我不曾改变的灵魂,仍然是我对爱与忠诚的执着,和对光明与未来的追求。
而现在、此刻、眼下,我的心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诉说着,诉说着一个滚烫的名字。
瑟兰迪尔。巴德在心底轻轻呼唤。
他微微仰起头,露出一个泪流不止的温柔笑容。
雨水带着一道菲薄的天光冲破了长夜无尽的黑暗,从破碎的玻璃天窗上流落到宫殿的底端。
瑟兰迪尔惊讶地瞪着那个泪流满面的黑发男人,那如同深渊一般的感情在血肉和骨骼中无声而迅速地膨胀。
他大步走过苍凉的废墟,伸出双臂将巴德用力地拥抱住。
他们深深地亲吻着对方的嘴唇,在淋漓而下的冰冷的雨水里寻找着那一点炽热的温度。
他们的铠甲相擦,发出了尖锐刺耳的金属声,但是他们全然不在乎。
是的,不在乎。
不在乎彼此身上狼狈的血渍,不在乎那些疲惫疼痛的伤痕,不在乎无法预料的将来,不在乎没有办法抵达的,时光的彼岸……
3019年3月25日。
在遥远的南方,影响着整个中土战局的至尊魔戒被投入末日火山。
恶意昭彰的暗影如实体般在云层上方游动撤离。
半兽人军队在黑暗势力惨败的那一瞬间便如风华的岩石被敲碎一般,在瓢泼大雨中化为齑粉,融入虚空。
胜利在信仰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
在这光明力量无坚不摧的时刻,巴德吻了吻瑟兰迪尔伤痕浮现的左脸,他的嘴唇像是赛尔督因河底细软的流沙,温柔而痛楚地摩挲过精灵的皮肤。
滚烫的泪水潮湿了黑发男人的目光,但那双眼睛依然澄亮如昔。
然而,只是一个呼吸的长度,巴德全身的力量便仿佛随着黑暗的隐匿被瞬间抽空了。
在倒下去的一刹那,他听见瑟兰迪尔在对自己说话。
精灵的声音如呓语般低沉而模糊,从唇边逸出,而后轻轻飘散在战火熄灭后袅袅升起的淡色烟雾中。
他说,当一切都结束以后,我们会在精灵的宫殿中跳完一整支爱斯加之舞。
我们一直注视着彼此。我们会完成对这世间美好情感的全部定义。
这是,属于我们的约定。
你还记得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篇-世间唯一的光(4)
世间唯一的光(4)
战争,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和平时期的北方人民,在爱斯加及孤山地区竖起了河谷王布兰德和山下国王丹恩的巨大雕像,人们凭借着烈火和岩石的造物来世代不忘地缅怀,两位为守护国家而牺牲的王者。
而多年前的那场浩劫,同样让密林王国蒙受了重创。
在林下之战后,西尔凡精灵的数量急剧减少,但这些优雅迷人的生灵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家园,他们中存活下来的大多数都没有选择西渡,而是依旧留在了中土。在随后的几十年间,密林精灵们迁往森林的更南边,并于他们所热爱的无垠星光下,重建了王国的宫殿和居所。
光阴。慢逝。
中土大陆缓慢复苏的过程中,触及一切的自愈能力让人们被撕裂的伤口不再流血,而种种生死罹难,在阴云散后,也只是徒留唏嘘。
渐渐地,林中的飞鸟已不再知晓,那一夜火光冲天的森林里,曾埋葬过多少动人的回忆;而那些溪流旁无边无际盛放的野花也终究不能得知,为何在泥土的深处,还残留着一抹暗沉的殷红。
过往,随光阴远去,它令人心生向往,却又无法置身其中。
不知何时开始,人们口耳相传,在春日冰雪初融的赛尔督因河畔,会有战死疆场的英灵徘徊不去。
那道黑色的身影缓缓穿过树林与平原,穿过光明或阴影。他在爱斯加坚硬而真实的风中单膝跪下,嘴唇贴着地面,仿佛在亲吻自己故土难离的爱。
春天闪亮的雨水纷落在他的黑袍上,好像溶于夜幕的烟花,遄疾而去,坠落如星……
当来自长湖的使者在精灵举办的宴会上,向尊贵的密林统治者说起这一桩传闻时,那位精灵国王只是转动眼珠看了他一眼,而后轻轻颔首,不置一词。
香气四溢的欢饮中,有成排的通红火把映照着大殿。荡漾在精灵们眼底的光线柔和朦胧,如同竖琴弹奏出的曼妙音乐。
——据说,在修筑这座新宫殿的时候,密林国王充分听取了来自莱格勒斯王子的建议,将王座安放在一个平地的高度,并且使用了大量暖色的棉麻织物来装饰大殿。
而这一点变化,使得威严深沉的密林国王看起来比实际上更为平易近人。
酒饮微醺,人类使者惑于宫殿里虚妄的光华,渐渐忘记了那些关于精灵王冷漠与善变性格的说法。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精灵王不动声色的沉默中,继续说起人们对河畔那位幽灵身份的推测。
“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是布兰德陛下……”长湖人抓起酒杯喝了一口,咧嘴笑起来,“毕竟,那是个高大的男人,他不可能是矮人,也不像东方人……看见他的人可不少……就在长湖,都有许多姑娘举着花环在河畔寻找他的身影……”
然而,就在人类喋喋不休的时候,精灵王垂下了那双令人敬畏的眼睛,眉间锁紧的一道折痕显示出精灵并不喜欢这个话题,但他却没有打断对方。这位精灵国王只是沉默而雍容地离开了自己的座位,穿过如水的歌声和醺人欲醉的酒香,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当晚,精灵王召见了莱格勒斯王子,在彻夜通明的灯火中,这对父子神情忧悒地交谈,他们声音低哑,仿佛压抑着细锐的痛楚和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