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是不是河谷出事了?”巴德神色骤变,他紧紧地抓着栅栏,手指头由于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咬着牙,眼睛里面似乎有流窜的火焰,“……是东方人,对吗?”
某种尖锐对峙在他们之间盘亘了一会儿,而后又悄然隐去。
“我或许该称赞你一如既往的敏锐直觉。”瑟兰迪尔偏了下头,灯火的微光在他的金发上如水般流淌。
巴德苦笑起来:“当然是东方人,否则你不会来这里……你我都知道,那年的事情,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那年的事情?”瑟兰迪尔皱紧眉头,目光深冷地说,“不,我不知道。那些埋葬在七十多年前的真相,只有你知道。”
只有你。
瑟兰迪尔看见巴德明显地僵住了一瞬,精灵的眼神不禁黯了黯。
——七十多年的时光,几乎是人类一生的长度。但对于精灵而言,它仅仅能够算作一场巨大绵亘的幻梦。
在梦中,东方的原野和低垂的星辰交错闪回,雨水敲打在冰冷的盔甲上,血花染红刚刚萌发的草木,春阴里,有稀薄的光笼罩于誓约之上。
而岁月穿过这漫无边际的梦境,抹去一切不必要的痕迹回到现世,只剩下那位黑发的国王,成为了无尽虚幻迷离中唯一的真实。
唯一的,真实。
是你仍然存在……
瑟兰迪尔的目光轻柔到残酷的地步,他看着沉黑的铁栅栏后面沉默忧郁的男人,低声说:“我答应你。”
答应?
答应什么……
巴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困惑地抬起眼望向瑟兰迪尔。
“我答应你,巴德。”瑟兰迪尔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将承诺的话重复了一遍。
但这一次,巴德不再疑惑,他已经从精灵晦暗不明的表情里,读懂了对方要传递的讯息。
——那是,他曾经向精灵要求过的承诺。
隔了七十年漫长的分别,隔了一道冷漠而坚固的牢门,瑟兰迪尔终于回应他。
我答应你。
我不会给你,我的永恒。
这句话精准地攫住了巴德的思考,他直凛凛地望着瑟兰迪尔的眼睛,不发一言。
囚牢中,昏昧的光线涂抹出一种灰烬般的暗沉,然而,它又同样赋予了这灰黑色空间深深浅浅的层次。
金发精灵站在一片丰富而饱满的阴影中,像是万物间唯一的明亮色彩。
巴德不想、不能、也不敢再多看精灵哪怕一眼。于是,他低下头,非常轻地笑了笑。
他说,谢谢你,瑟兰迪尔。
……
2945年的春天。
巴德在一种空虚并伴随着全身痉挛的疼痛中苏醒。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看见了穿着蓝袍的巫师。
——并不是罗密斯达奴,而是另外一个不苟言笑的灰发中年人。他称自己为摩列达。
“你的出现引开了查莫尔和罗密斯达奴的注意力,让我能顺利拿到真知晶球,为了表示感激,我把你从东方人那儿带出来了。”摩列达查看了一下巴德的伤势,继续说,“不过很可惜,罗密斯达奴的秘仪在你身上已经生效,连我也无法逆转这改变。”
“但……我还活着。”巴德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如夜枭。
“也许不算活着,但也没死。”摩列达说,“仪式进行到一半被打断,后果无人能够预测。”
“最起码,我理智尚存。”巴德抿了抿嘴,低头看着胸前狰狞的已经结痂的伤口,“只是,我感觉不到它……我是说……我的心。”
“它伤得很重,不一定能复原。”摩列达捣了点草药敷在巴德的伤口上,皱紧眉头说,“你体内有邪恶的黑暗阴影,它能让你逃过时光的追踪,获得漫长的生命。当黑暗的力量膨胀时,你也会随之强大;反过来,你就衰弱。”
“黑暗……”巴德的目光低了下去,“我见过那些被改造的半兽人,只是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变成黑暗中的怪物。”
摩列达叹了口气:“查莫尔很快会追上来,我不能让真知晶球落在他们手里。天一亮我就出发去找萨鲁曼,白袍巫师是我的挚友,他也许有办法阻止多尔哥多的死灰复燃。”蓝袍巫师看了巴德一眼,问道:“你有什么计划?”
巴德的表情有些空茫,他不确定地说:“我不知道。但直觉告诉我,不能再回到河谷,黑暗应该被隔绝在自由种族之外,我不能影响其他人。”
“你说的不无道理。罗密斯达奴堕落之后醉心于研究东方秘仪,那是连精灵种族都无法抵御的亡灵魔法。”摩列达说。
“他之前试图利用我杀死精灵。”巴德紧紧皱着眉,回忆里巨大的痛苦令他嗓音更加低哑,“我以为精灵是永生不灭的。”
摩列达摇了摇头,说:“在亡灵魔法下,精灵死后的灵魂将无法前往阿门洲,他们会失去实体游离在中土,直到被所有人遗忘,直到岁月掏空他们所有的回忆,他们会成为比空气更为无知无感的存在。当然,他们仍然是存在的,尽管这已毫无意义。”
“你说过,这见鬼的魔法已经和我融为一体……”巴德苦笑了一下,“看起来,我只能远离我的家人和……朋友们了。”
摩列达盯着他看了一阵,然后说:“如果你不知道何去何从,我倒是能够提供一个建议。”
巴德抬起头,疑惑地望向摩列达。
蓝袍巫师神情忽然变得凝重而充满期待,他对巴德说:“你可以留在这儿。这是我的居所,位于东方人通往西方的必经之路上。罗密斯达奴的野心不会仅仅止步于此,我相信他和魔多的阴影会再次勾结。而我就要离开,并且归期不定。你是否愿意代替我守在这儿,盯着东方人的动向。或许,这能帮到你关心的那些人。”
……
“然后,你就留在了那里。”瑟兰迪尔听完巴德的叙述,稍稍偏开了视线。精灵此刻的思绪有一些混乱,无论是巴德被改变的事实,还是那奇怪的东方秘仪,都让他在心底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
那是瑟兰迪尔很久都未曾有过的,无能为力却又弥漫着悲伤的,不安。
巴德垂下眼睛,目光落在石板地面上。
“没错。我留在了那个空无一人的地方,刚开始我很想念孩子们,……和你。那种无边无际的寂寞差点让我发疯。但很快,我就什么都不想了,内心的空白令我平静。……你看,人类并没有任何形式的‘永恒’,哪怕只是短短的七十年,都可以磨灭我自以为刻骨铭心的爱。”
他停顿了片刻,然后重新抬起头,迎着瑟兰迪尔的目光,异常冷静清晰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东方人开始行动,我根本不会再回来。瑟兰迪尔,这里没有我的牵挂,只有我的使命。”
这里,再没有我牵挂的人。
让我们勇敢一点地承认,最终,时光的河流,还是将一切过往,都安然覆没了。
谁也不能幸免。
“是的。这里只有你的使命。”瑟兰迪尔眯起眼睛,呓语一般地开口说道,“就在昨天,东方人袭击了河谷和孤山,河谷镇的国王布兰德已经战死,丹恩带着矮人和人类退守孤山。”精灵缓缓看向巴德,他高傲的目光里掺杂了一丝悲悯:“我会放你走,而你,会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你没有需要牵挂的人,也没有需要兑现的承诺。瑟兰迪尔这么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中土第三纪3019年3月19日。
在被羁押一个月之后,巴德终于离开了密林宫殿的囚牢。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灰暗阴沉的天空,呼吸间尽是暴雨将至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下篇-世间唯一的光(2)
世间唯一的光(2)
东方人架起的投石车在孤山矮人的弩炮和火药攻势下四散纷飞,烈焰如风暴一般席卷了敌人的军队。那些咬着弯刀攀上云梯的东方人还来不及发出恐惧的吼叫,便随着碎裂的木梯倒下去,砸在了滚烫可怖的火海里。
这是巴德守在伊鲁伯城墙上的第三天。
依然坚持战斗着的矮人和人类中,身体的疲惫和情绪的不安,像是渐渐烧开的水里翻腾上升的气泡,越来越多,越来越剧烈。
尽管状况不容乐观,但巴德知道,孤山矮人精良的军械和充足的补给,足以让他们在这样艰难和恶劣的鏖战中继续坚守下去。几天下来,恶战中的两军都不能给对方最致命的伤害,酣畅淋漓的厮杀最终只能打成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消耗战。
山下国王丹恩拎着他那把沉重的战斧走到巴德身后,吹着胡子说:“河谷王,我的感觉真是糟透了!这些该死的东方人就像是南方沼泽里赶不完的臭虫,折磨着矮人们少得可怜的耐性!”
“的确,这同样让我感到困惑。如果东方人在背后有什么阴谋,我希望我们别发现得太迟。”巴德抱着自己的长弓皱了皱眉。
——按照摩列达留给他的笔记来看,东方人根本不擅长攻城战,他们也并不是半兽人,能够大量被制造出来,因此,敌人眼下这种完全不计损耗的攻击是极为不合理的。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另外,丹恩陛下,我还不是河谷王,您可以直接喊我巴德。”
丹恩看了巴德一眼,然后咧嘴笑了起来:“见鬼,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布兰德的儿子。屠龙者巴德,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吧。”矮人拄着战斧捋了把胡子,接着说:“别那么惊讶,你和你的……嗯,曾孙,长得倒是很像,但也就是长得像而已。”
矮人国王的友好和亲近让巴德脸上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一点。他微笑着说:“丹恩陛下,你看上去并不担心我的身份和来历。”
“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会说谎的。况且,你从密林来孤山的时候,瑟兰迪尔甚至还派了他的西尔凡战士护送你。虽然我始终认为精灵只会装模作样地讨人厌,但我愿意相信他们在这件事情上的判断。”丹恩伸出手拍了拍巴德,粗着声说,“不管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依然荣幸能再次和你并肩作战,屠龙者巴德。”
矮人的话勇敢而真挚,混在城下的一片焚烧与哀嚎声中传来,像是为他所说的“并肩作战”加上了最有力的依恃。
“我也同样荣幸!”巴德笑了一下。
在他们脚下的战场中,烈火燎原,烧得滚烫的地面散发着尸体焦臭的气味。用不了多久,伊鲁伯城外的石头吊桥就会被烧坍塌,只要东方人的兵力难以快速渡过护城河,他们再想要全力围攻孤山,难度就大得多。
丹恩吐了口气:“没想到,把自己困在城中居然也是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