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诶诶……”那钢骨扇在空中打了几个圈,最后在落地前给言画罗一手抓住,抹了把没有的汗,吁道:“没掉没掉。”
林重楼睁开眼,看到头顶上方垂落下来的纱幔和系着穗子的宝珠,微微愣怔。
我这是在哪?这里不是武林盟啊,武林盟……师兄!一想到楚青岫,林重楼便迫不及待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双脚沾地就起,不由感到晕眩,眼前恍惚了一阵,只好扶着床柱站好。
门“吱呦”一声开了,林总管和高飞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小丫鬟模样的女子端进来一些饭菜放在桌上。
他们看到林重楼醒来,笑道:“公子醒了?”,看到他们林重楼冲上去问道:“师兄呢?我现在在哪里?”
高飞和林管家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那送饭菜的小丫鬟笑得甜美,说道:“公子睡糊涂了,您都上了我们这船五天了,怎么还问在哪里?”
“五天……船上?”林重楼面色霎时惨白一片,林总管连忙让小丫鬟退出去。林重楼不可置信地抓住高飞,声色俱厉地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拉走?留师兄他一个人在那里……不行!我要下船!我要回去!”说着他便往那门口闯。
高飞见他这个样子,抬手就是一巴掌,将林重楼打倒在地,林总管有些心疼地说:“公子负了五天的迷药才醒过来,这恐怕是支撑不住吧?”
高飞一扬手:“”林总管你先出去吧,我来劝他。
林重楼从地上爬起来,毫不畏惧地瞪着高飞道:“无论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会退却的!我回去救师兄!”
高飞伸手将袖中的信掏出来,压到桌上,冷声喝道:“你站在你娘面前,你还敢这样理直气壮地去救一个男子吗?”
“他是男子又怎么样?我就是喜欢他,想要和他在一起,就算是在天王老子面前我也是这样说!”
高飞恨不得又一巴掌上去,压了压怒火,说道:“那你回去是想要怎么样?和他私奔?你们两个毛还没长齐的臭小子想跑哪里去?武林盟主的弟子和林家公子私奔——传出去你让天下人怎么看武林盟?怎么看林家?你想要气死你娘还是要把你爹气活过来?”
林重楼愣愣地看着他,攥起眉心。
高飞继续道:“还有,你们两个活着现在都是靠着谁?你不是靠着林家他不是靠着武林盟?武功学好了又怎么样?你想想你上次出一次门就着了人家的道了,你带着他,你能上哪里?怎么上?你能保护他还是他能保护你?你当私奔这事那么好办吗?是对鸳鸯就能奔啊!”
林重楼紧紧咬住下唇,唇角都要被他咬破了一般,他手中揪着桌布,手背颤抖着,似乎下一瞬就要将桌上的布掀起一样。
高飞不知从哪里拿来一个小盒,打开来,是一整盒的桂花糖。但因夏日气温高和时间放的长了,那桂花糖已经化了一些,互相融在一起,黄黄的没有了刚做好时的晶莹雪白。
林重楼哑着声音道:“这是什么?”
“这是百味斋的桂花糖,重楼,已经五天了。”他叹息一般轻声道,“五天了,你再回去,什么都晚了,在过五天,我们几乎要到达扬州了,那里有日夜盼着你回家的娘亲,还有你的未婚妻。重楼,你和青岫,就像这桂花糖,已经回不去了。”
林重楼死死盯着那桂花糖,颤抖着手拿了一块含在嘴里,酸涩和苦味一下子充斥在他的口腔中,桂花糖不负往日的甜,余下满嘴的酸。
你们就像这桂花糖……
回不去了……
“啪”地一声,泪珠冲他的眼眶中摔落下来,滴在手背上,晕开了一条长长的线,像是在他心口上划下的长口,血珠暗涌。
然后他展开母亲给他的信,只看到“吾儿重楼晤”几个字时,眼前便恍惚开来,抹了眼泪,细细的几行字,也想一把尖刀,在不停划拉着他胸口的柔软。
高飞将桌上的筷子塞到他的手中,对他说:“还有,夫人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你是她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希望,她怎么肯让你和别人走?她若是知道你将为了青岫弃她和整个林家于不顾,你是她亲儿子她不会如何了你,那青岫呢?——你是知道夫人的手腕的。”
“咔吧”一声,两根筷子在林重楼手中断成两截,一松手,四根木棍跌在桌上,高飞又塞了两根给他,指了指饭菜:“吃吧。”
林重楼颤巍巍地端起碗,夹了一口牛肉在嘴里嚼着,又扒拉了一大口的米饭,囫囵嚼着咽了,他突然嘶哑着声音对高飞道:“高长老,我要写一封信回江南,麻烦你让人快马送过去。”
“什么事那么急?”
林重楼的声音中有一种坚定不移的狠利,他道:“我要解除和柳家小姐的婚约。”
第二十八章?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上)
接过那封退婚信时,高飞本想让林木送回去,可林总管却抢了过去,道:“这件事非同小可,还是我送回去的好。”他还试图劝一劝林重楼,“公子,娶妻不过是一个形式,你心里有谁和你娶的谁不冲突啊。这柳家和林家是世交,柳家既在官府里有人又和江湖上又千丝万缕的关系,联姻他们家是百利而无一害。而且他们家的小姐我是见过的,真的不差,皇上的妃子也不过如此了。您要不要考虑”
林重楼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面前的笔墨纸砚,眼珠不错的,跟无风时瘦西湖的水面一样,一丝涟漪都没有。
林总管见状只得叹息,心道:要是到了扬州让夫人看着公子跟丢了魂儿似的,那可怎么办哟!
林总管走后,高飞也劝道:“林总管方才说得不错,不过是一纸婚书,何必这么较真?”
林重楼抬起眼看他,眼神直勾勾地,“高长老,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娶我姑姑呢?”
高飞语塞了。
高飞和林家的纠葛也是后来林重楼才逐渐明白的。当初高飞被林重楼的爷爷,也就是高飞的师父逐出林家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高飞执意要娶倚月楼的堂主,而是因为林重楼的姑姑、林重楼之父的亲妹妹喜欢高飞,林重楼的爷爷也早就有意将女儿许配给高飞,而高飞却坚持不娶。
本来不娶也就罢了,可奈何林重楼的这位姑姑脾气倔强,闹出很多事儿来,最后把自己折腾死了。林重楼的爷爷又极为疼爱这个女儿,这样一来,高飞在林家也就呆不下去了,不得已才离开了林家的。
高飞也听得出林重楼话里的揶揄之意,想自己这种经历的人劝这样一件事也的确没有说服力,也就不再劝了。
这座楼船顺着隋炀帝当年为了看琼花修造的运河而下,速度稍快,一直没有停过,再行驶了约七天之后,船终于进入了扬州的码头。
林总管亲自传信去了,一直没有回来,林木收拾了包袱,领头在前面走,对林重楼和高飞说道:“公子、长老,家中的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不知公子是要马上回家还是想在马车上歇一歇?”
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船,就连踩着实地都感觉脚下是晃着的,的确需要有时间来缓一缓。
高飞无所谓,便看向林重楼,而林重楼也不跟他们打招呼,径直往码头边上的小茶棚而去了。
林木看了看高飞,后者叹息成行,说我们也过去喝杯茶吧。
一面走一面看着林重楼的背影,高飞心中越不是滋味——自从那天之后,林重楼和他在船上七天,整日整日地翻看书籍,诗词曲艺、兵法武谱什么都看,也照常吃饭照常睡觉,就是愣没有说过一句话。
高飞每每看着他面色沉静的样子都忍不住想起自己每一年到武林盟去探望这个小少主的情形,其实他早看出来自家少主对楚青岫的不同寻常。林重楼幼年丧父,一直心思缜密沉稳内敛,几乎没有什么小孩子的朝气,到了武林盟后如果不是楚青岫在,或许自己每年见到的不是一个正在长大的孩子,而是一座正在壮大的冰山。
那个小茶棚其实不是以营利为目的的,主要都是给码头上卸货的工人和船上的水手之类歇脚之用。也不知林重楼此时走过来是为了什么。
高飞和林木跟过去,只听到林重楼和身边坐着的水手——这个人高飞认得,好几次林重楼出去外面透气都恰好遇到这个水手,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十分健谈,性格热情开朗,林重楼竟然能和他谈上几句话。
高飞和林木听到林重楼问水手:“你做我这趟船的生意之前就听说扬州要有一场好事发生了是么?”
那水手道:“是啊,听说是哪户大户人家娶媳妇,半个扬州的绣庄都让她给包下来了,赶着做什么凤冠霞帔婚服啊,鸳鸯被鸳鸯枕啊,听说还绣了什么百子千孙的图案,用的绣工可多了,给的工钱也多。诶呀,就是我家的女人都不是细致的人,哪里会绣什么,不然也能赚一笔。”
林重楼喝完手中陈旧瓷杯里的最后一口茶,站起身来告辞,他并没有坐马车,而是骑着马往家里走的。
水手看着一行人簇拥着林重楼离开,不由疑惑地喃喃道:“这伙人什么来头?不是刚从京城来的吗?怎么这么大派头?”
一边刚刚搬了货上来休息的工人道:“你跟他们走了一路竟然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那个小哥叫什么我都不知道他,他一路上难得说一次话,向来只有我说话他闭嘴的份儿。”
工人恨不得把桌上的茶壶砸他脑袋上,喝骂道:“你个没见过世面的宅眼鬼!”手一指他们扬尘离去的方向,“各个骑着高头大马腰上挎着宝刀宝剑,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你怎么就没有看出来?能有这阵势来接人的,咱们扬州城里还有第二家吗?”
水手明显噎住了,声音有些颤抖:“你说的是……林家?”
林重楼骑马骑得飞快,像是要逃命一般,可是他毕竟离家久了,记忆里的街道和现实中的重合一时间有些难以完成。迷惘了一会儿,忽的他听到隐隐的鞭炮声从远处传来,而街道上的人也不是很多。
现在已经是正午了……
林重楼手中操控方向的缰绳微微一勒,掉转半个马头,朝鞭炮声而去。
白马蓝袍,冷眉俏眼,风吹衣袂飘飘,浑身上下充满着一种冷凝的气息。这就是林家和江南武林各大人物初次见到学艺归来的林重楼时的第一感受。
林重楼从马上下来,没有人为他开道也没有人为他的身份辩解,而围在林家大门门前看热闹的等着领喜饼、吹锣打鼓的人们自然而然地避开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林重楼简直就是一只螃蟹,横着走进了这个张灯结彩红绸满墙的大宅院,走过假山池塘的边沿,走过亭台楼馆的月牙门,走过轩榭庭阁花草丛……
一路上满目刺眼的红,他走得畅通无阻。
喜堂上,做得在首位的自然是他的母亲林夫人,两边列坐的都是扬州有头有脸的人物,还必定是要和林家关系很好的,好些都是长辈,足够当林重楼的爷爷奶奶的了。
在场的大部分人显然没有预料到会有个人这样就进来的,突然而突兀。而更多人惊讶的是这个人是谁?为什么林夫人看到之后都没有怒气冲天要喝令家丁把人拖出去的反应?就连喜婆都被这诡异的气氛给弄得不敢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