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的,那个德国大使馆的武官。
他当时正在休假——一年里两个礼拜的探亲假,虽然他就在莫斯科。
“这是个政治任务,”通知他的教官说,“在会谈里你给他们做翻译。”
“可我的德语就是马马虎虎。”
教官气哼哼的说:“德语好的说自己病了。”
是的,谁都知道教官所指的人。sasha记得自己当时还带点无奈的笑了笑;可任谁也想象不到这件事最后酿成的后果——
此刻,他蹬着眼睛看着那个人,缓缓的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你所谓的让不知情的人永远不知道这些丑恶?可这件事我一年多前就知道了——我知道你讨厌什么,”
Kulik面部的肌肉僵硬的保持着毫无变化的表情,“你讨厌仇恨,讨厌愧疚,你讨厌一切负面而强烈的情绪;但sasha,我做不到这样:我最痛恨谎言和不公平,可这却又都因为我而发生在了你身上。”
“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当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sasha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因为他随即意识到这句话并不妥当,“这都不是你的错——并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他的喉结翻动着,一时竟然语塞,耳朵里因为过于激动而嗡嗡直响,在那阵嘈杂中,他隐约听见kulik的声音:“我在战壕里见到你的时候,就在想……”
Sasha在后来漫长的时光里会不断回想起这个时刻,他愣怔的站在kulik对面,看着他有些异样的表情,不知道应该对那句他完全没有听到的话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时常的,sasha会为此觉得遗憾;而时常的,他又觉得庆幸——或许他已经做出了最恰当的回应;他和Ilia之间,一直在知交的的默契里谨慎的保持着某种微妙的距离,避免着伏特加那种过分浓烈的亲密,而这些似乎都源于一种带着宗教感的尊重。
窗外有一阵疾风吹过,kulik晃过神来。他把从电报室刚拿来的电报整好,下意识的整了整领章,出门往费久宁斯基办公室走去。
在空荡荡的走廊里,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少将还在办公室里,在战役打响前,留给他为sasha申诉和请求的时间也许只有今晚;即使他完全不知道恢复军职这件事到底要些什么步骤,也不能预知少将的态度——
他并非没见过强权下颠倒的是非和无处伸张的真相,或者不知道个人的意愿的光亮在那强权阴影中的微弱;但面对这些,人们总要做点什么,哪怕是出于私心,从为了珍视的事情开始。
办公室里,费久宁斯基翻看着电报,半晌抬起头来:“还有事吗?”
Kulik说:“是的,首长同志。”
作者有话要说:
☆、11.7
11月3日,列宁格勒广播电台广播稿:
在法西斯德军的十月攻势中,莫斯科军民进行了英勇的抵抗,这让希特勒意识到,他不能在这里为所欲为……
同日,德军在进行了重新部署之后对莫斯科发起一轮新的进攻。
-------------------------------------------------------------------------
寒流无声无息的侵入了莫斯科,天色阴沉,地面上的积雪裹夹着从烟囱里飘落出来的煤灰,被来往的脚步踩得脏兮兮的。
乌曼诺夫家里,孩子们在睡午觉,维卡和katia坐在烧水的火炉边拆旧毛衣。
维卡轻声说:“我把他俩原来的毛衣拆掉,加上Alexei这件毛背心,织出两件新的来应该还有富余,剩下的毛线给你拿去。”
Katia从椅背上摘下绕好的毛线扔进脚边的水盆,她的腹部隐约看得出隆起。“不,不用,”她推辞道。
“小孩子在这个年纪长得可快着呢,每年都得重新织一身。”
Katia说:“我可以把Ilia的拆了给Daria。”
“那他回来了穿什么?”
Katia默不作声的重新扯出线头在椅背上绕好。维卡停下手叹了口气问:“最近有什么消息?”
“他还在列宁格勒,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女人们沉默了一会儿,维卡笑着说:“晚上跟Daria一起在这儿吃饭吧,有你们在,屋子里好像都更热闹暖和了。”
列宁格勒,马林斯基剧团。
Tarasova拍着墙壁说:“行了,姑娘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空旷的练功房里,六七个瘦削的十几岁女孩儿呼啦啦从镜子旁向场边的更衣柜跑过去,脚步踩得光亮的地板咚咚响。女孩子们向她招手喊“再见”,Tarasova坐回到钢琴旁,微笑着挥挥手作为回应。
基洛夫舞团的主要部分在战争开始后不久便撤退去了后方,tarasova留了下来;舞团的演出已经停了,但演员们还会来练功,经常会来的还有那些十几岁的小姑娘们,她们来这里学芭蕾,就像战争还没开始的时候一样。“腿绷直,上臂的动作柔和一点;舒展,对,舒展很重要,”tarasova走在穿着黑白两色练功服的女孩儿们中间,拍着手大声说,并且随时纠正她们的动作;她一辈子都在做这样的工作,看着那些稚嫩的小姑娘最后成为舞台上光彩照人的天鹅。
姑娘们走后,Tarasova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她回到里间,从门后拿起水桶。她检查了一下拎手上的绳子,拿起披肩裹住头,朝门外走去。
傍晚时的天色比起白天反而稍微晴了一些,几天来聚集城市上空的云层似乎变得薄了,天空呈现出一种不规律的青白色。阳光早已退去,街道笼罩在灰蓝色的薄雾里,冷气森森。
塔太沿着大街慢慢的走着,她要到河边取水。路上从迎面很多这样的老人和孩子,他们拖着水桶,溅出来的水在地面上结成薄薄的冰。
列宁格勒被围之后,自来水系统基本被毁掉;入冬之后,市民们只能凿开涅瓦河的坚冰,从河中取水。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因此人们常常拥挤在河边等着冰洞凿开,之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流拥来,像奔向糖块的蚁群;在取水的高峰期,几个有限的冰洞旁,场面相当混乱。“走开,到别处去!”的喝骂声也并不少见。
Tarasova庆幸自青年时代起建立的“凡事亲历亲为”的尊严感和自豪感并没有随着增长的年纪流逝,这依然在为她赢得尊重,虽然也带来相应的困难;为了避免讨人嫌,她会刻意避开取水高峰的拥挤时段,这样就用不着听身后焦急的人们大喊“快点!”
她来到冰洞旁,惨白的冰面上溅出的河水和着泥土灰尘又重新冻住,像老房子斑驳的墙壁。塔太小心翼翼的挪动过去,这把年纪在冰面上行走,多亏多年前训练的平衡能力。
“我来帮您吧,”一个小伙子说。
“谢谢,”她嘟囔着道了谢,看那年轻人把这绳子将水桶扔进冰洞,抬脚一踩桶把手,冰面下发出木桶撞在冰层上咚的一声,水桶沉了下去。
“可真冷!就得干活才能暖和点。”那年轻人一边抓着绳子把桶往上提一边说,“涅瓦河里流的怎么不是伏特加。”
Ttarasova拉着绳子,往回去的路上走;木桶底在平滑的冰面上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响,把手和绳子上的水已经结上了冰碴。夜晚的温度更低一些,天色彻底暗了下去。
路边的街灯都不亮了,住家里透出的光亮也很微弱,tarasova走得很慢,她觉得有些累了。“但是在路上还是不要停,只能坚持着走回去,” 她这样想着穿过马路,一阵冷风迎面吹过来在她耳边呼呼作响,tarasova拉起围巾裹在头上,突然一束亮光晃得她眯起了眼睛,一辆汽车拐过街角向她的方向上开过来。
轮胎在覆着一层薄冰的路面上发出难听的刹车声,但汽车还是带着惯性冲了过来,tarasova一个慌神,滑到在地上。
车子还是停了下来,塔太听见有人打开车门跳下车向她跑过来;“您没事吧,”那人气喘吁吁的问她。
“哦,没什么,”她觉得并没有碰着哪里,就试着要站起来,那人赶紧扶住了她的胳膊。Tarasova一眼就看见了他脚上的军用毡靴。
“对不起,我转弯没看见,”军官说。
“没什么,”tarasova心不在焉的答着,她心里惦记着那桶水,要是洒了才叫倒霉;“没什么。”直到她看见水桶好好的立在那里,才放心的回过头来,又重复了一遍。
那人突然说:“是您?”
Tarasova诧异的抬头,说话时的白气在他们之间氤氲着,白气另一头的军官脸色白净,鼻头和两颊冻得通红。
“Ilia,”她说。
Tarasova坐着54集团军军部的汽车回到剧团,那桶河水放在她脚边:Kulik一再坚持要把她送回去。
“您进来喝口水,”他们一路没说话,车子停下来的时候,tarasova说,从观后镜里她看见Kulik的眼睛眨了一下,表情有点迟疑,“除非您有事急着走。”
Kulik熄了火,他说:“好吧,谢谢,我没什么事。”
他跟着塔太进了剧团,塔太把他领进一间屋子;里面摆着桌椅,墙边还有一架钢琴。“是谁弹完了不盖琴盖,”塔太抱怨着,她点着了蜡烛:“你在这儿歇一会儿,我去处理我的水。”
Kulik钢琴边,看到谱子还架在上面。
他刚刚开车把一份作战计划送到城里的指挥部。“然后你就回去休息吧,”费久宁斯基对他说。
他能感到司令员对他些微的不满,那天在办公室他提出那个请求的时候,费久宁斯基费解的看着他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九月时,abt就在42集团军;当时他防守4号高地,他指挥的部队和他本人都付出了很大代价;而这些代价理应受到尊敬和补偿。”
“你是在暗示,这其实和我有关系吗?”将军似笑非笑的问。
他只有一直说下去:“他被开除军职完全是由于诬陷。”
最后,费久宁斯基说:“我不知道你干嘛来找我,这对于谁都是节外生枝的事情;”他停顿了一下,突然用不同寻常的语气说:“Ilia,作为一个军人,你不太按套路做事;作为长官,我看不透你;冷静却又很冲动?”他比划了一下,“我是说,很两面,或者说极端?”
Kulik没有回答,他在想要继续说什么;这时他听见费久宁斯基叹了口气说,“你可以走了,干你该干的事去。”
Tarasova远远的就听见琴声。她走进屋子,Kulik正在弹琴。
“鲍罗丁的玛祖卡,”他说,“我看见这有谱子。”
在《天鹅湖》里,王后为王子选新娘的第三幕里,就有波兰的来宾为王子献上的一段“玛祖卡”舞,“这个舞很难跳,”tarasova说,“在性格舞课上,也要花好多课时还练习步法。”
Kulik没有做声,他继续弹下去;他的指法显然由于练习不足而显生疏,在一个小节上绊住了。
“哦,算了,停下来吧。”tarasova笑道。
Kulik也笑了,他一遍遍的弹着,重复着那个小节。
“停下来吧,”tarasova说。
“不能停,”他笑着说,“我们都不能轻易停下来,停下来就再没有力气了。”
Tarasova记得,那天晚上,kulik没再说什么,他把那页曲子的曲谱弹完,就告辞走了。
-------------------------------------------------------------------------------
1941年11月7日,斯大林在莫斯科红场列宁墓前的演讲(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