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莱茵有些语塞。“我的确有些好奇……”她不禁也露出了一丝神往的迹象,叹了口气道,“我之所以留在阿瓦隆直到今天,就是想等着见他一面啊。”
来到阿瓦隆的人们,当他们感觉已经没有遗憾、可以离开了的时候,他们的灵魂就会在经过圣杯的净化后升上高空,回归造物主的怀抱。在伊莲塔瑞到加拉哈德的这几百年间,因为没有履行职责的圣杯第三护卫,这个仪式一直没能进行。加拉哈德到来以后,许多已经了无牵挂的人纷纷决定回归,其中包括伊格莱茵的丈夫,乌瑟-潘德拉贡。
他说,我爱你,伊格莱茵,但现在我决定要走了。我会从离开的那一刻起,期待再一次在人间遇见你。
而伊格莱茵告别他留在了仙境,她想,在我走之前,至少要看一看我的儿子,跟他说一说话。
思及此,她的神色稍微好看了一点,妮慕薇于是满意地说:“很快,您就有大把的时间跟他谈论这些了。”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们都没交谈。过了不知多久,从岸上远处的树林里走出一个人,他的身影逐渐脱离树木的荫蔽,暴露在阳光下,面容渐渐被看清。伊格莱茵和妮慕薇同时站了起来,只不过一个是因为忐忑得坐不住,一个是因为惊讶。
那个外表看起来是青年的骑士越走越近,妮慕薇按住了伊格莱茵的手,让她不要开口。骑士走到栈桥边,停住脚步,彬彬有礼地向妮慕薇打招呼:“夫人,好久不见。我猜您大费周章地过来,打算接的并不是我吧?”
伊格莱茵打量着这个骑士,他的笑容清浅而温和,声音也给人留下温柔的第一印象;从举止里能看出有着良好的修养,大概也是出身贵‖族。只是他的面容既不像自己也不像丈夫,如果要说这是她的儿子,那可真和她想象得大相径庭。所幸,身旁妮慕薇的话打消了她的顾虑,只听她掩饰不住惊讶地问道:“兰斯洛特,你来干什么?”
甲板上湖夫人带来的贵宾们此刻都停止了谈话,纷纷聚拢过来。地上的金发骑士饶有兴趣地用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脸,轻松、甚至有些悠闲地回答她:“当然是因为我死了啊。”
妮慕薇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你死了?那——亚瑟呢?他本来应该这个时候……他现在在哪儿?”
兰斯洛特想了想,回答她:“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猜,他大概正在卡默洛特收拾残局吧。我们死了很多将士,但所幸是终于把入侵者赶走了,叛徒莫德雷德大概也被他亲手处决了。接下来的日子可能会有点艰难,不过亚瑟能搞定这些,更何况有梅林帮助他。不,即使没有梅林也一样——”他看着妮慕薇戏剧的表情,有生以来从未感到如此的愉快。
“怎么可能!”妮慕薇一脸不相信的说,“阿瓦隆的预言不可能出错!”
兰斯洛特看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预言是怎么产生的,是伊拉看到的吗?那是您将它称之为‘命运’的原因吗?”
他露出了一个骄傲的笑容:“很可惜,您这次遇到了一群非宿命论者啊。”
妮慕薇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兰斯洛特走过了栈桥,踏上了船舷侧面的台阶,问她:“夫人,现在我可以上去了吗?”
那场出奇惨烈的战役结束后,阿托利斯再回到王宫里,发现先前缠满白屋的藤蔓落了一地,全都枯死了。梅林从那些植物的尸体上迈过,来到他面前,告诉了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强行封印了我,担心我搅她们的局,却没想到最后搅局的根本不是我。”他以一派讽刺而厌倦的口吻这样说。
阿托利斯只得告诉他:“城里一切都很好,敌人没能攻进来,但是很多将士们受了很重的伤,我希望您救他们一命。还有兰斯洛特……”话堆在了他的喉咙口,让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梅林叹了口气,口气稍微放柔和了一些。“我知道,殿下。很抱歉帮不上你什么。不过现在,你能告诉我那些伤员都在哪里吗?”
做完这些之后,梅林把阿托利斯带到了城墙上。高处风比地面上大,王旗在他们头顶上猎猎飞扬,阿托利斯的头发有些挡眼睛,他不得不一次次地把它们拨开。梅林指着下面的城市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阿托利斯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如实回答:“街道,车,马,来往的人,商铺还有房子,还有王宫……怎么了?”
梅林摇了摇头。“没什么,你说得对,只是在我眼中它们并不只是这样。我看到它们今日的繁荣,却也看到它们今后的样子:车和房子会朽坏,街道会被倒塌的土石掩埋,人们会老会死去,即使是这座王宫,也难以在这片土地上屹立万代——”
“而那个时候,我还依然活着。”
阿托利斯吃惊地看向他。梅林依然望着下面的城池,烟水晶一样的眼里充满了倦怠。他说:“阿托利斯,从你最老的先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卡默洛特的纪年以我帮助他建城作为开始,我看着数字越来越大,却渐渐地不再感到高兴。没错,我可以帮助你的父亲、你、还有你的儿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成就功业,然而这样的征途永远没有尽头,我从很早以前起就觉得……”
他又摇了摇头,不再说了。“我送给你们最后一个礼物吧。”
于是,在阿托利斯的有生之年,他终于还是看到了一次传说中的梅林的大魔法。他看见明亮的光在卡默洛特的上空汇集,汇聚成一个漩涡又像一根火‖柱,他觉得那光芒是美丽的五光十色,却定睛一看,只有一种白色而已。他听见梅林在他耳边告诉他:“未来的一百年里,我来保护卡默洛特不受任何攻击和疾病的侵扰吧。”
然后他看见绚丽的光辉布满整个天穹,即使梅林就在他身边,他也看不见他了。盛大而威严的光辉最终将卡默洛特温柔地笼罩住,好像情郎对着自己的新妇,母亲对着怀里的幼童。他下意识地叫梅林的名字,却不再有人回应,魔法师刚才站的地方像点燃了一个新太阳,他伸手过去,却空无一物。
然而他却还能听见梅林说,阿托利斯,祝你做个贤明的盛世君主。
他不禁想到自己年少时对梅林的种种不信任与质疑,眼泪就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很久很久以后,阿托利斯战死在不列颠最后一座城下时,他就想起这个时候,想起那庄严盛大而温柔无比的华光,想起梅林沉静的脸庞。他又记得有个早就逝去的故人,他有温和的声音和金色的长发,自己曾经问他会不会有一天也对自己宣誓效忠。
那时的阿托利斯在面罩后露出一个带血的笑容,现在,终于可以再去见他们而不用担心自己不够资格赢得认同了。
早在那些事情发生以前一个多世纪,在现在的卡默洛特256年,收拾完战争的所有残局之后,生活还要继续。亚瑟继续统‖治着潘德拉贡王国,甚至比以前更加尽心尽力。
他收回了莫德雷德先前那块封地,让他的家人们自生自灭,不准任何人去帮助他们。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听说贝狄威尔一直在暗中接济他们。他警告过一次,但不久之后得知故态复萌。最后他只有叹了口气,对此不再过问了。
至于苏斯娜拉,墨格斯并没有按照答应莫德雷德的来救她,她一直被俘虏在兰斯洛特的军中,直到战争结束。亚瑟给了她一笔钱让她离开自己的国家,第二天却在城门外发现了她的尸体。她是从城墙上跳下去死的,因为她知道墨格斯死在了乱军里,也就明白密罗不可能复活了,绝望之下,她也就自己结束了本来也不属于她的年轻的生命。
梅林走后,凯接替他担任了实际上的宰相,加赫里斯则接替凯担任了骑士团长。然而,短短一个月后,加赫里斯就向亚瑟递交了辞呈,离开卡默洛特,之后就断了联系。据说他走之前跟亚瑟进行过一次很长的谈话,然而除了他们两个没人知道说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走后,珀西瓦尔接任了圆桌骑士团长,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继任者。
似乎这次战争一结束,重要的位置上多了许多年轻的面孔。不过这也无可非议,原先那一批骑士可能很优秀、很强大,可是人的世代就如春天的草木,总是一部分鲜花盛开,一部分枯萎黄落。历史也就是这样,才能一点一点拖着沉重的轭前行。
五十年后,亚瑟作为一个老人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他死的时候没有金戈也没有鲜血,他躺在柔软的床上,阿托利斯和阿托利斯的儿子们站在他的床边。窗外有鸟伴着婉转的啼鸣飞过,预示着繁荣的卡默洛特即将开始新的一天。
他的灵魂离开身体,恢复成年轻时的样子,走过那片森林,走到湖的栈桥边,看见了那艘船。他站在那里,看了看湖夫人还有悲喜交加的伊格莱茵,还有和他们一起来的那些尊贵的男‖男‖女‖女们,笑了笑走上舷梯:
“真隆重啊,是每个人死的时候都有这样的排场吗?”
回去的路上他们依然穿梭在一个个梦境里。亚瑟也终于找到机会,问一问湖夫人这些年来他没能搞清楚的问题。
妮慕薇听了他的话,无奈地叹了口气,问他:“您想知道我原本是准备怎么跟您说的吗?”
“嗯,怎么说?”
“我原本想告诉您,您是一个传奇,能够成就辉煌,然而无法带来兴盛,因为您的辉煌本身和长治久安是矛盾的;我还想告诉您,圣杯会让您死亡的预言,不是因为兰斯洛特会杀您,而是因为您为了复活他而去找圣杯,给了墨伽娜借口,这才毁掉了王国……但是,”她又感慨地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都没意义了,我这段话是为五十年前准备的。”
“五十年前?”
“是啊,我一直以为您会死在五十年前的安达海登战争里。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您不仅没死,还获胜了,您的骑士攻进了安达海登的国都……五十年前我到这里来的时候,您知道我见到了谁吗?”
“谁?”亚瑟不自觉地盯紧了她的眼睛。
妮慕薇笑了笑。“是兰斯洛特,他说在与所谓的命运的这一轮博弈里,您才是胜利者。现在看着您,我相信他说的了。”
“亚瑟陛下,您是个伟大的君主,而且是个英雄。请接受我迟来的敬意吧。”
说话间船从黑夜驶进白天,梦沉入海面,阿瓦隆的群峰出现在视野里。亚瑟站在甲板上,远远就看见前面海岸上有人在等着,靠近了他才看清,是他那些先去世的骑士们聚集在岸边迎接他的到来。
他看见那里面有凯、加赫里斯、高汶和兰斯洛特,加拉哈德也以他曾经的样子出现在他们中间,甚至莫德雷德也孤零零地站在人群的后面,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一眼他的方向;然而安德罗梅却不在这些人中。他还看见高汶向他点头致意,加赫里斯和凯中止了对话纷纷朝他挥手打招呼,兰斯洛特微笑着看着他从远处到面前,在他站到海岸上时,走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
“好久不见,亚瑟,”兰斯洛特拍了拍他的肩膀,“卡默洛特一切如何?”
亚瑟看看他,又看看身边这些一起出生入死的伙伴,他们眼中轻松而纯粹的神情让他想起最初的最初,想起他刚遇见他们的时候,那时战争还没降临,分别还没开始,晴好的日光懒洋洋地照在山顶的王宫上。他不禁忽然觉得,他所最希望的故事结局,就是在英雄们退出战场之后,还能像兄弟一样轻松地坐在一起,谈一谈分开的着许多年间各自见的人与事物。
这一年,阿托利斯-潘德拉贡继承王位,距离赫莱辛托去世已经十年,距离日耳曼尼亚第四任国王‖梅罗文加发起西征还有68年,距离他加冕称帝还有78年。这一年距离真正的故事结束还有很久,但属于亚瑟和他圆桌骑士们的部分已经落幕。
现在,亚瑟站在海滩上,看着面前他昔日的部下们,开口说:
“啊,你说卡默洛特?我走的时候它很好。你们要听听这些年发生的一些事情吗?”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快完结了所以追加一次更新(别问我怎么说话不算话,任性hhh)
正文部分结束,撒花 后面还有一个番外,安德罗梅中心,感兴趣的可以继续看下去。
无论如何,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番外 异乡人
【一】
打从安德罗梅有记忆起,他就对荒凉、冷僻的景色格外熟悉。他度过童年的阿伯丁那时还是个小小的渔村,没有太多的色彩,房屋和人们的衣服都像蒙了一层土,大家的脸上也没有太多明快的神情。阴天很多,铅灰色云朵的包围让太阳光罩上了一丝灰蒙蒙的颜色,冷冷地倒映在他那双色泽明艳的眼睛里。
他有一双和母亲一样的眼睛。不仅仅是眼睛,据说他的脸长得和她年轻时一样好看,这是她自己说的。那时帝美狄西亚托着他的下巴,目光仔仔细细地在他脸上爬过,长指甲摩挲过他的脸颊,说,多漂亮的孩子啊,如果我还有这样的脸,他怎么会离开我呢?
帝美狄西亚的故事,安德罗梅从人们的风言风语里都听滥了。她是他父亲在欧洲大陆漂泊行商的时候遇到的女人,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抛下了在希腊的所有家人跟着他回到他的故乡苏格兰。然而回到苏格兰以后没多久,她就被抛弃了。
你应该猜得到的不是吗?你再看看镜子里的我们——你不是早就发现了吗?看,你老了,而我没有,并且我再过很久都不会。我能活的比你长得多——这是你我都无法改变的——在你离开我以后,我早晚都会爱上别人。她的丈夫这么说。
那时帝美狄西亚还怀着身孕,所以她什么也没说,等她把孩子生下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挑了个晴朗的晚上拜访了丈夫的情妇。
噫——你们不知道,她从那间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满手都是血——
那扇门都被她砍烂了——
她若无其事地回去,把刀和手洗了,换上干净的衣服,接着给她刚出生的孩子喂奶,唱童谣——
她疯了——
是,她肯定是疯了。那个时候安德罗梅站在她面前,两条腿像木棍似的一动也动不了,长指甲划过他脸颊的时候就像有虫子在爬,让他后背上僵硬的肌肉时不时痉‖挛一下。
“我讨厌你,”帝美狄西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我怀你的时候他已经背叛我了,他就是想用你来拖住我,好去找更多的时间陪他的情妇。而且,”她用凉凉的小刀片蹭着他的脸,轻柔地说,“你竟然长得这么像我。”
“叛徒的儿子,你这是在羞辱我吗?”
细小的刀片轻柔地沿着他脸的轮廓往下划,安德罗梅觉得自己的脸皮要被整个儿剥下来了。当时整个家里安安静静的,安德里亚和提洛出去干活了,阿涅拉也不在家,安静的灰色阳光照在尘埃上,尘埃在他鼻尖前面肆意妄为地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