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人头已落地。
雨如倾注的洪水越下越大,行刑结束后众人议论纷纷的散去,什么惋惜声,唾骂声尖叫声一律消失不见,仿佛这里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当空空的斩刑台前就只剩下桂孤身一人时,一个兵卒模样的人口中啧啧有词的走上斩刑台。
“别动。”桂低首出音。
啊?你是谁啊!莫非是这些乱党的同伙!
兵卒不满的回头看见了桂,一脸不耐烦的反问。桂并不答话而是缓步走上去,小心的扛起了吉田松阴的尸首,脑中闪过的全是前一天他用钱贿赂一个丑恶的嘴脸却买不来最后一面时的种种。
停下!你竟然哭了,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说清楚你可走不了!兵卒突然抽刀指向桂的后背,喝令桂停下并说明身份。桂确实停下脚步,视线向后滑去,冷冷的回答。
“——那只是雨水,”发线上的水珠缓缓滴落:“我是谁……我不过是个收尸者。”
此后雨渐渐小了下来,阳光用力从云后挤出一丝缝隙射出一缕光线,桂就那样淋着雨背着吉田松阴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回书塾,回到书塾时天已彻底放晴了,可他的身体已显出疲态,呼吸也极不均匀,脸颊绯红可双唇却白煞如纸,哪怕已负荷不了雨后轻暖的阳光。
书塾学生和村内老少聚集在门口说不出话,银时见到眼前的一切也不由的愣住了,桂仍用最后的力气小心翼翼的将吉田松阴的尸体交到银时手上,微弱的笑容盈满了苦涩的无助。
“......怎,怎么不和我说一声...谁让你,独自去送行了,这不该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吧...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一个人去承担老师的死亡啊!!”
银时紧紧抓着吉田松阴冷硬的身体,自己好像个局外人般受着保护,对于桂的逞强终于无法再忍,冲着他大声诘问。而桂只是将食指贴在唇上,仿佛在说:小声些,让老师安眠。
“桂?!”桂突然眼前模糊向前一个趔趄,银时无法出手扶他,正着急时不知谁从人群中伸出一只手臂就搂住了桂倾倒的身躯。
“——”
“高杉……高杉住手!”
“唔——啊。”
高杉接住桂后从人群中疾步走出,桂刚试图抬头看是谁,就听银时从旁大叫住手,可这时拳已挥出,桂受此重拳甚至无力叫出声音跌倒在地上,嘴角流血。
“高杉——混蛋住手!那是桂!”银时手中抱着尸首分身乏术,眼见这一切却无法阻止高杉愤怒的向前,用极强硬的手法拉起已虚弱不堪的桂。
“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么,啊?桂呦,这些日子以来你不是一直都想向我解释什么的吗,现在说,说来听听啊,就在松阴老师的尸首面前!!”
“——咳——”
“昨天为什么没说今天是行刑日?不是你要我冷静下来,要救老师的吗?难道你改变主意了?”
桂听后皱眉用力推开高杉,自己也向后踉跄了数步,等刚刚站稳挥手就回给了高杉一拳,高杉不躲,歪头啐了口血后,哼笑一声回手就掐住桂的双颊硬是提起了他,桂因双脚离地没有着力点,只能抓住高杉抬起自己的手臂。
“告诉你——又怎样,你要去劫法场吗!”
“当然!”
“我会让你去吗!我没可能看着你去白白送死啊高杉!”
“——那老师呢?老师就该死了吗!松阴老师尽瘁国事,何曾燕燕居息?就这样一心想为这个国家尽力做些什么的老师,却被一群只会勾结外夷的小人杀害,被这个国家抛弃了!”
“高杉!听我说,老师并没有放弃,我们应该继承老师的遗志拯救这个国家——”
“遗志?拯救?呵,呵,这个国家已经无药可救了!”
“降丧饥馑,斩伐四国,下民之罪匪降自天啊,国无恒错,只是奸佞外夷如寇攘对天皇流言以对和强势催迫,老师正是深知这些才,才去赴死的不是吗——”
“什么梦话!维谗言是征的是谁?倘若当真敬畏于天,哪会四方失纲?鲜民之生不如一死了之,让天下受此折磨的这个腐朽的国家已经枯烂如罹患绝症,难道我们还要抱着那种复兴的美梦天真的活着吗?”
“所以呢!你要如何,反叛若不从长计议又何尝不是杯水车薪,掀起无谓的丧乱造成生灵涂炭怨怼载道,我们又和那些小人有什么区别?我也很怒啊...”
“很怒?是啊,向来情感丰富嫉恶如仇的桂面对恩师的死怎么会如此冷静呢,为什么我一点也看不出你的愤怒呢!桂——让这些逼疯了的人只有我吗!”
高杉说着再次用力掐紧桂的双颊,以致桂的脸颊已经留下深深的指印。桂凌空着,连干咳都如溺水般痛苦,可高杉却丝毫没有手软,猛一甩手将桂的身体抛了出去。银时的眼神看进高杉,忽然隐约感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眼看着高杉走向已站不起身的桂,大声喊道:
“拔剑!桂!”
“——”
桂像是接受到命令般没多想就抽出腰间的剑指向了走近的高杉,待桂稍作停歇想着怎么能向高杉挥剑正要缩回手之时,突然一股微妙的杀气从高杉如燎火般的眼神里流转而出,萦绕在桂无力的身躯周围,弥散弗去。
瞬间,桂的思绪如死了一般丧失了支配能力,明明想动,却连一下也挪移不开,除了眼前正向自己走来的男人之外,只能听见自己心脏如岩石般缓慢沉重的跳动。
“......”高杉面无表情的接近,轻易就夺下了一动不动的桂手中的剑,众人惊诧,因为自桂握剑以来还从未有过一次如此轻易的失剑。
“你......想要杀——我?”桂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蹲下来看着自己的高杉,声音惶惑。
“你还是对自己这么刻薄呢。”
高杉将桂的剑捡起重新让桂握住,嘴角邪魅一笑。
“武士只有死亡之时方可失剑,不是已经向我拔出剑了吗——如果是你的话,我不躲。”
“——”桂忽然想起来与高杉之前无数个日夜的沉默和没法冰释的症结,甚至现在眼前的这个人竟动了杀念——该如何向他传达才好...心如被剜去一块般疼痛,仿佛已皮开肉绽。
“......是,呵......好累,怎么说才好——什么叫如果是你的话,如果是你的话我不躲,”桂咻的将剑反握在高杉手中并将剑锋朝向了自己的喉咙。
“高杉——杀吧,痛快的死在你的剑下倒一了百了——”
“!”
桂是认真的,在求死。银时听后再顾不了许多将吉田松阴的尸首交给身旁的其他学生后瞬步到高杉跟前一把拽起高杉,毫不留情的将他甩扔了出去,然后轻手拿开桂手中的剑单臂将桂揽在怀中,发现此时桂已经沉沉的昏厥过去。
高杉站定后回身看着昏死过去的桂,又看了看银时。
“做梦的话,你们就到坟墓里去做个够,这个腐烂的国家,由我去彻底毁灭。”
“混蛋,”
银时抱着桂站起身,虽然叫了高杉,却没有任何挽留的意思,他也知道,此刻挽留他太过愚蠢。
“随便你走,但是高杉,你兀自以为桂从不曾将你放在眼里,可你又何曾真的了解这家伙的心思?”
“——什么话。”
“你曾向我炫耀的相识,也不过如此而已。”
高杉走后,桂昏睡了一天一夜,苏醒后喊出的第一个名字便是高杉,然而结果了然。因为吉田松阴的火殓就在隔日,桂不顾银时的劝阻硬是拖沓着虚弱的身体去拜祭,结果当场因难忍心悸再次昏倒。而高杉却始终没有出现。
银时守在昏睡过去的桂身旁,看见桂的眼珠在左右移动,额头渗出细汗,嘴里模糊不清的念叨着什么,便将手轻盖在桂紧闭的双眼上。
“做噩梦了吗,桂。”
或许你现在梦的,恐怕在现实中正不明不白的上演着,过去,未来。
不论一个人以怎样的姿态活了多久,强势,平庸,懦弱亦或是自在——那都未必是他最真实的姿态,只有当突发事件切实重创了自己的面具之后,那个人心底是正是邪,是悲是善,是绵羊还是野兽,方能判断。
只是,当一个人心中自有了必须誓死守护的人事之后,自然就会变得强大起来,同时也会脆弱的不堪一击。
在历史交替之间,一个小人物的死或许轻如鸿毛,然而作为一名先驱者为后辈开启的新时代之门却已成了一道不可逆阻的光芒,注定要汇集那来自四方的微弱之光,然后成为一股冲觉网罗卷席黑暗的力量,撬动着深深植根于古朽的旧体制,试图将其连根拔起。
于是,吉田松阴被迫致死如一条□□,最终点燃了高杉和桂心中,早已按捺不住的反叛之火。
“......银时。”
“醒了吗...这次是昏睡了两天。有没有胃口?或者想起身活动一下?”
“......”
桂睁开沉沉的双眼,久久静止的看着天花板不语。
“银时......我们去长州。”
决裂的误会,各自为政的同伴,尊王攘夷至此彻底拉开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
☆、1860(安政七年)
这前后有近一年的时间,高杉都杳无音讯,深冬的雪皑皑的漂白了那时那刻激烈的碰触,不情愿的掩藏着桂百余个夜晚艰涩的思绪,履步维艰。桂与银时为伴来到长州,凭借着自己已有的声望和睿智的交往手段,开始逐渐涉足长州外交的相关事宜。
对于银时来说,生活表面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不过是换个呼吸拥挤的地方睡觉而已,然而唯一令人在意的唯有性情转变的桂。
不可置否,一直沉睡在桂脑中的智慧犹如一夜苏醒般让他游刃在各色人间,虚伪的笑容,轻蔑的目光,流利的辞藻,谈笑间不露着一点痕迹。银时心知肚明自他们来到长州那一刻起,桂那坚毅的眼神已让他对这一切一切都无法置喙,虽然在只有两人独处的时候桂的表情会轻松些许,可在银时看来却像是埋了一枚□□,不知何时会倒数为零,炸个粉身碎骨。
“银时?这个时间还在庭院里偷喝酒,你也给我差不多点。”
已入午夜,弦月当空,桂外出一天披星而归,路过院子时兀的闻到一丝酒香,移步过去,发现银时正懒散的倚在假山旁,喝着一坛桂花酒。
“是好酒,一起喝?”银时单手提坛相邀。
“算了,明天一早我还要去见土佐藩使,我得保持头脑清——醒,喂啊!”
银时哪等桂说完就扯住他脸颊边垂下的长刘海,桂只能顺势跪了下来。
“别,别总扯我的头发,你这个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