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翌日辰时,江三送秋心鹤出穆家,仍旧来到了山脚下的树林。秋心鹤摒退左右,伸手拉了江三到近前,江□□射般想抽手,抬头却见大师兄颇有忧色地看着他,只得僵立着等他发话。
“小师弟,依为兄愚见,穆家内里的风波诡秘不是你该了解的,你也不需要知晓,以免徒增烦忧。师侄明睿通透,定会拿捏得当。”
江三点点头,他有些想摘掉人皮面具,十数年不见自己的师兄,再见却时时顶着张陌生的脸,也不知这一去再相逢会是何时,自己虽然淡然凉薄,心里也藏了少时和师父师兄们一起的安然岁月。
“为兄这就走了。”
秋心鹤说完松了手,转身上马而去。江三望着他的身形没入远处,继而也转身离去,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保徒弟平安。
回得穆家庄中,却见堂院中又起纷扰,近前一看,堂院地上停着一具面色乌青的尸首,赫然就是昨日指摘徒弟的那人。环顾四周,穆家亲传弟子们环列在侧,却不见徒弟在场,隐约听见有人跟后来的不知情者说,师叔带了四师兄去祠堂问话云云。江三顿觉心口发闷,不顾旁人面有异色,转身疾步就走。
没走几步,他便慢了下来,他知道不能就这样闯进穆家祠堂,这白日当头,连靠近些大概都不能,并非他没有这个本事,而是不能莽撞误事。踌躇之际,却见穆二爷背着手缓步走进院中。
他半眯了眼,威慑力十足地扫了一眼仍惶乱状的众人,沉声说道:“稍安勿躁!从昨日的乔峻到今日的小六,不管是谁做的,穆家都会还他们一个公道。不过,这些事要在掌门头七过后才能进行,近几日内绝不允许你们擅自动作。天聪暂时就待在祠堂,任何人不得探视!”
这最后一句穆晟的语气愈发严厉,四下里皆噤声不语,这穆晟又示意俞方堂:“你速去布置,庄内今日起加强防卫,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出庄。另外也请各友派侠士多加配合。”
江三听完只觉焦心不已,这山庄里像织了一张黑色的大网,要把他的徒弟生吞进去,这七日之中,还有多少变故实在难以预料,这么想着一时间周身都凉透了。但他没有慌乱,软禁又怎样,凭自己难道不能直接救走徒弟?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徒弟遭人诬陷,可那又如何,自己知道他就行了,而且回到山上也没有旁人。如此,鲁莽一次又何妨,再者徒弟若有后续补救或者心事未了,也须得人出来才行。
当下江三打定主意,再不多想,直接就去寻那祠堂所在。大致探明方位后,便回屋收拾了一番,取下面具提了长剑,避过庄中闲杂人等,飞身上了屋顶。所幸这时候可能是突发事件刚起,庄中人的注意力都在主院的尸体上,守卫也尚不能完全就位,这一路小心矮身略过,竟无人察觉。
很快就到了祠堂,江三翻身下去,顺手点了檐下两名守卫的穴道,轻身一纵,直直撞开了大门。祠堂内有些昏暗,还没等他看清,暗处便跃出四条身影,带着四道剑风一齐劈了过来。
这四名对手不弱,江三颇费了些功夫解决,这时他也看清了祠堂内的情形,只见穆天聪跪坐在西北屋,浑身罩在阴影里没有声息,似是被点了穴道。江三大怒,恨不能立时将那老头饱揍一顿。
疾步上前给徒弟解了穴道,刚想训斥他学艺不精为人所制,却见徒弟眼角带笑,目光灼灼。
“师父,徒儿腿麻了,给徒儿揉揉吧。”
二十八、
江三一时无语,又有些气结,不过还是伸手快速在徒弟腿上揉了两把。不等他揉完,穆天聪就拉住了他的手,失笑道:“师父,以后再给徒儿补上,现在走吧。”
江三在心底狠狠地骂了一句,废话,早该走了。
手被紧紧握着,徒弟脚下迅疾,一点都看不出腿麻的迹象,在飞奔里还不忘轻声说话。
“师父真聪明,知道事发就马上来救徒儿,这个时候明里的森严戒备尚未布置妥帖,暗处藏匿的那些在这几日内又被我清理了大半,即便事情不成也有把握全身而退。”
“哼。”
“我的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只差最后一步。”
江三并不细问,不过异常肯定地说道:“为师助你,无论何事。”
但他没有料到这句话给他带来的伤害。
月余之后,江三又站在了山顶,遥望间仍是熟悉的层峦叠嶂,只是他自己却有些不一样了。
那日与徒弟逃出穆家祠堂,不久就有人追上,带头的自然是穆晟那个老头,江三记得当时他们四面都被封了退路,徒弟却毫不慌乱,成竹在胸,与那老头一番对质。江三这时才知道,原来穆显在徒弟下山前就死了。事实的真相大概是身为徒弟堂叔的穆晟觊觎掌门位置,设计暗中毒死穆显,并用替身掩人耳目。替身一直没被识破,缘于穆晟编造的掌门内伤未愈需静养,还有大徒弟俞方堂的协助。那俞方堂不忿师弟乔峻的锋芒毕露,也恼恨穆显的偏心,于是便与穆晟勾结作恶。
而徒弟下山后不久就发现“父亲”的异常,虽然他少时离家,但蛛丝马迹逃不过他这个唯一骨肉至亲的法眼。跟着徒弟耗费了整年的时间,暗中查到了真相。而穆晟也越发沉不住气,接连杀了替身和乔峻,准备自己接任掌门,却不料在杀乔峻时露了破绽,尸体上留下了证物。
徒弟正是寻到了这证物,才将穆晟和俞方堂在众目睽睽下定了罪。
江三记得当时徒弟讲到凶险处,他听着只觉又悔又痛,悔不该让徒弟下山,也不该不跟着他一起下山。不过,现在一切都可以归于平静了。江三数了数日子,徒弟与他约好回山的日子正是这天。
缓步走到碧潭边,水里映出一个清瘦的身影,三千白发拢在脑后。
江三抚了抚肩头,痛感已经不在,想到那日最后穆晟狗急跳墙,趁众人还在震惊不已中,朝徒弟投来暗器,亏得自己一直在防备,及时挡在徒弟身前使剑隔开,可惜这暗器阴狠,竟能在空中分成数份,自己终是不能全数避过。
只不过,他瞒了徒弟暗器是淬毒之物,并先一步离开穆家,与徒弟约定一个月后山中重聚。穆家出此大事,徒弟势必要留下收拾残局,他不愿徒弟分心照看自己,拖长了回山的时间。
可是那毒性甚烈,他耗尽了功力才将毒逼出,毒性侵蚀发肤,一夜白头。江三面无表情地看着水中的倒影,想着徒弟看到了会是什么反应,不过有一个好处就是,现在的自己看起来更像他的师父了。
思及此处,江三绷着的脸也微微地绽开了笑意。
回到山腰石屋,却不巧下起了细雨。江三取出两把伞,想了想又放下一把,信步走到屋外,纷飞的雨丝已经搅得天色迷蒙。氤氲水汽扑面而来,打湿了他的衣衫,江三甚至觉得心口的硬骨也被水汽软化,雨丝渗进来汇成微暖的细流,直直淌到了心底。
不再过多思量,撑起伞径直走向下山的路。
山路蜿蜒了一半,远远地就望见前方有个挺拔的身影,在雨雾中虽然模糊,但江三觉得仿佛已然云收雨散,天光开物。
这条山路来来去去,有多少聚散藏在心中,都于此刻散了尘世蓼扰,他定了定神,快步迎了上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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