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该深夜造次,臣告退。”
于是,荀彧急急地下台阶,天黑脚步又急,途中还被自己绊倒。
“啊——”
还好只剩最后两节台阶,否则他恐怕就会跌死在寝宫门口,忍着疼踉踉跄跄地回到轿上。
厚厚的云层遮住月亮,四周皆被笼罩于混沌的黑暗中。
☆、缦缦奈何(上)
(上)
荀彧破天荒地没有上朝,据说是摔断了腿,郭嘉和陈群匆匆赶去探望。家丁说曹操正在屋内,于是郭嘉拉了陈群留下馈赠礼品就告辞。
“不见见文若吗?”
陈群虽然这般思忖,脚下却跟随郭嘉迈开步子。
“明公一时半会儿恐怕出不来,我们又何苦浪费大好时光?”
郭嘉笑得一脸明媚。好像好友不是摔断了腿,而是高中新科状元,可喜可贺。
两人出了尚书令府邸,开始一路闲逛。
正值酷暑,街上行人稀疏,陈群热得汗流浃背,郭嘉带着他兜兜转转不间歇地走了快三里路。他只想寻间食楼或者菜馆进去休息,再不行就是一摊凉茶铺,哪怕一块树荫也好。可是郭嘉仍然没有停歇的意思。一开始,脚步还是悠哉哉轻飘飘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步子突然加急,再后就越来越快。一路景致根本来不及欣赏,就这么急急地被甩在身后。
“奉孝,到底是去哪里啊?”
陈群抬手抹了一把汗。转头看身边的郭嘉同样也是大汗淋漓,细细的汗珠顺着脖颈滑进松松垮垮的领口,看得陈群赶紧收回视线。
“逛逛,不去哪儿。”
虽这般回答,脚下却丝毫不停,恨不得跑起来。
“有你这样逛的么?”
就算不是才子诗人,总还知道附庸风雅寄情于景,自娱自乐的诗文作对皆不在话下。外出游玩不就是图个放松嘛!哪有这样简直逃命似地……逃命?!还真有点像!
拐了个弯,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突然郭嘉往小胡同里一闪,拉着他也进了胡同,他脚下一没留神,整个人直接扑在郭嘉身上。胡同两旁是高高的院墙,胡同口正对着一棵大槐树,把入口悄悄隐藏起来。两人正靠着墙脸对脸,彼此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炙热气息,煞有种说不出地暧昧。
一缕黑色的鬓发捶在脸庞,浅红的唇微微轻启。
“想……喝一口醉仙居的酒呢。”尾音拖着绵长的神往。
纯净的声音,带着柔意和慵懒,待陈群听明白这不是情话时,才发现被他一把抱住的郭嘉其实正心不在焉,只顾往外窥视。
错了,这是一句情话。只是对象不是他,而是酒。
他的心里不免有些懊恼。
顺着郭嘉的视线看去,焦距落在斜对面的一家酒楼。气派的酒楼门面堂皇,两边祥云柱上提着烫金对联,那都是酒鬼们用钱袋堆出来的。柱旁两侧摞着一坛坛陈年佳酿,显摆着勾取酒鬼们的魂魄。
是谁说不要浪费大好时光的?逮着这么个机会都不说些卿卿我我的情话,连他个愣头愣脑的小小文官都觉得天时地利人和了,偏偏冒出家酒楼跟他争风吃醋!
郭嘉拉住他,继续往胡同里走,只觉得他的身子一僵,甩开郭嘉,自顾自往外走去。
“你不是想喝么?我们就进去喝个痛快!”
话是爽快的,心是倔强的,他这次是真的想跟郭嘉喝几盅。陈群觉得诧异,怎么说出口的语气显得硬生生,跟酒都能较上劲,难不成真能把酒喝出醋味儿来。
他避讳和郭嘉饮酒,虽然郭嘉闭口不提刻意隐瞒,但其实他依稀记得醉成烂泥那日酒后真言偏偏被闹成了笑话。
平日通常都是郭嘉来缠着他,不管他案头的政务叠得多高,郭嘉总能死缠烂打不屈不挠。渐渐他也忍不住邀请郭嘉品茶啦下棋啦,但面子薄总顺带把荀彧叫来。说来也奇怪,荀彧每次都会坐了没多一会儿就起身告辞。其实陈群没瞧见,这尚书令每次来时干干净净的袍子下摆到临走时总是龌龊不堪,仔细分辨能看出全是军祭酒的靴底印儿。怪不得荀彧一在案前坐下,对着笑吟吟的郭嘉总是如坐针毡。就这么一来一去,他们的日子过得倒是有滋有味,只是苦了荀彧。荀彧几欲推辞,郭嘉还不准,怕荀彧不去,陈群就会借此取消。
见郭嘉并不跟来,他缓和道:“你若不想去,我帮你买两坛来。”
郭嘉回头,见陈群已走回街上,脸唰地惨白,大声叫道:“小心!”
话音未落,不知哪里冒出来四名身材魁梧的大汉已把陈群围在中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郭嘉早就隐约觉着有几个横眉立目打手模样的人一直不动声色地尾随他们,所以拉着陈群一刻不间歇地想摆脱跟踪。躲进胡同后,那四人失去目标,一直在街上打转。原本只消穿过胡同就没事了,身旁的人却羊入虎口,上门去送死。而现在看着那个弱不禁风的文官竟在向他们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郭嘉情急关头却忍不住暗自在心中发笑。
陈群劝说他们让路未果,带头的打手毫不含糊抡出一拳,被陈群歪头闪过,其他人见状便一起冲上去拳打脚踢。
陈群秉持公正,自归顺挟天子以令不臣的曹操后,一直对用人方面屡有言论。他认为治国应以任贤用能为先,否则再好的江山也怕是要毁在逆臣贼子与贪官污吏手上。他这样做的结果,自然是在朝中结下了诸多梁子。
“原本兴许是无能无为……但出此下策打击报复……则属作奸犯科!速速停手!莫要再给你家主子抹黑!”他边被打边断断续续地大声喊道。
有人听他的才怪哩,落在陈群身上的拳头根本没有减少。他之前听到郭嘉的提醒,回想一下自然想通了郭嘉刚才为何要带着他一路疾行却又兜兜转转,那么现在郭嘉呢?
他边躲避边用余光搜寻郭嘉的身影,胡同口没有,大街上没有,难道已经只顾自己逃走了吗?陈群额角的汗淌下来,一只孔武有力的拳头挥来,他被重重击中,瘫软倒下。
“好酒,好酒!”
顺着声音看去,正在一边的醉仙居的门前拍开酒封一通猛喝的人不是郭嘉又是谁?
总算还知道留下来帮他收尸,倒在地上的陈群闭上眼满足地嘴角上扬。
旁边的打手趁机要去踢陈群,一只酒坛顿时在那大汉的头上开了花。
陈群立马起身,身边那四个人都已被不偏不倚地撞了一头的酒香。郭嘉继续往那些大汉的腿上扔酒坛,示意他赶紧夺路而逃。
陈群却跑去拉郭嘉,不愿一个人先脱身,结果两个人一磨蹭,被其中一名大汉死死拽住。只见陈群侧脸滑过挥来的拳头,又附着其手臂倾斜着身子,以力借力突然一使劲,把那大汉抛出两三米远去,一头栽倒在地上。
“哦哟哟!我的天啊!我的祖宗啊!都是谁干的好事啊!”
醉仙居的掌柜原本在账台内休息,酒楼嘛,生意基本上要等上灯之后才开始热闹。方才听得外头一阵嘈杂,懒洋洋地揉揉眼出来想凑热闹,却未料是自家的祸事,于是被气得七窍生烟,劈头盖脸地开骂。
郭嘉和陈群早就手拉手飞奔而逃,身后的打手们欲追,但被掌柜和伙计们抓着不放,硬是要他们赔一地的酒钱。
“被打得这么惨,亏你还跑得动!”边跑,郭嘉边笑着调侃,“没想到竟然还留了一手。”
陈群其实也不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早有防备,刚才一顿毒打中也基本上处处避开了要害。
“跟张将军学了几招防身,许将军教的根本学不了啊……”
“呵呵,虎痴勇力绝人,那一身力气的制人招式岂是能学以致用的啊?”
郭嘉奔跑时,本来垂下的鬓发飞扬起来,衬着洒脱俊朗的脸庞,显得愈加神采奕奕,霎时看得陈群晃了眼。
“长文,我劝你勿要直谏,可我又没有叫你密谏啊!本来你只是和你看不惯的人结怨,这样一来,人心惶惶诸多猜忌,你的仇家数不胜数啊!我看今日之事只是个教训,等同侪讥议结党上书之时,你该如何是好!”虽是嘲讽陈群,郭嘉其实有些担心倒也不假。
“我恪守职责,何忧之有?只消在朝上公开我所谏之事便可。”
陈群的脸上挨了几拳,肿得厉害,但眼神炯炯毫不退缩。
郭嘉最近恐陈群再像重逢那日般当众人面弹劾同侪,意在点拨他为臣者应点到即止,明言直谏实在不太合适。陈群听后认真地点点头,好似会意。孰料,翌日陈群竟当着朝上文武百官的面上奏密谏。弄得庸臣们个个惴惴不安,脸皮都挂不住了似的,一下朝就纷纷托门路去曹掾属部打听,当听到草拟文书尽数被辄毁的时候,便更加肯定被陈群秘密奏了一本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于是皆慌成热锅上的蚂蚁。这些人的心思都放不到政务上,私下结党营私的本领倒是大得很,于是互相拉拢,交头接耳好像一堆堆苍蝇时不时地嗡嗡作响。他们总是会出现在清流雅望的陈群身边打转,心虚地不敢上前,却又把眼瞪得红红地监视。而陈群却视他们为无物,不加理会。这种场面郭嘉看到过好几回,那时郭嘉就觉得,哪些人值得深交,哪些人不屑一顾,陈群的心中好像有把秤,从不会判断错,黑白分明界线明确。想想也有点后怕,要是从初见时,自己就被他归类为不愿结交的范畴的话,是不是就会形同陌路人?然后,郭嘉为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而自嘲荒唐。
“说的也是!若再遇危急,还有我会为长文挺身而出!”
“像今天一样,挺身而出去捞几口酒吗?”
“啊!真是可惜了醉仙居的好酒啊!”一提到酒,郭嘉心驰神往,“要不是我在醉仙居赊了一年俸禄都还不清的酒钱,我就……”
“怪不得不愿进去,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两人拐进小路,放缓脚步,陈群笑着往郭嘉的额角敲去,郭嘉立即跳起来。
“想把我打得跟你一样嘛!给你买块怀镜自己赶紧照照吧!估摸着明天都上不了朝!”
真是可爱得不得了,陈群一把抱住身旁呱噪的人儿,郭嘉只能乖乖地消停下来,耳鬓厮磨,对视的眼神中尽是缱绻的爱恋,于是两人的唇自然而然地就重叠在一起。
天气炎热,两个人却牢牢黏在一起。幸好这不起眼的小路处在背阴处,比其他地方稍稍凉快些,但怎奈紧紧抱住的两人身上的炙热。
每次唇舌交缠皆是郭嘉主动,兴高采烈地引导着他。而他竟在不知不觉中习以为常了,熟悉的温度与湿濡渐渐吞噬他的冷静。不知名的花瓣随风而至,飘散在眼前人的发上、脸颊、衣领,他不禁好奇为何会有如此艳丽的夏花,于是陈群的手指绕上郭嘉的鬓发,又沿着发丝抚上郭嘉的脸庞,顺着脸庞再滑进松垮的衣领,指间在细腻的肌肤上撩起更艳丽的色彩。
等陈群回过神来,郭嘉的脸上已是烧红了一片,整个人依偎在他怀中。
陈群的额头冒出细细汗珠。
“这里……四下无人,可是……万一被看见……我们还穿着朝服……”
郭嘉抬起头,氤氲迷蒙的眼睛盯着不知所措的陈群。
“大不了就是再被告一状。”
一贯豪放不羁的郭祭酒不怕被告状,也不怕被人撞见……
郭嘉勾起湿濡的嘴角,手指在陈群背后滑过,陈群突然一颤,已无心念及其它。
“就当刚才被打死了,现在是一对荒魂吧。”郭嘉贴着陈群的耳朵说道。
热热的气息喷在耳朵上,实在痒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