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像只被侵占了领地的小豹子正呲牙咧嘴地怒视着他眼前的老头。
瞧瞧，这家伙块头真大，一个人几乎能占据一整张沙发，绝对是他的三倍还多。而且他还长着一撮搞笑的月牙胡子，月牙弯弯向上翘……
哦不等等！他究竟在想什么？！
视线被那道白胡子不由自主吸引住了的艾斯倒抽口冷气，再次把赭黑的眸子对上男人沉敛的视线。
这该死的家伙就是用这招来迷惑对手的吗？！心中对自己失态的行为表现出强烈不甘，艾斯握紧放在膝上的拳头，咬着牙再次重复了一遍他的轻讽。
“我父亲？哈，你一个人类在乱七八糟说些什么！”
哥尔·D·罗杰是艾斯遗传学上的父亲，但艾斯从未承认过。那个罔顾他人意愿一意孤行的家伙绝对称不上父亲这两个字！
那是个罪人，是人鱼史最大悲剧的始作俑者！是他从出生以来就不断被嫌弃被厌恶的原由，是抛弃了他和母亲的决不配称作父亲的混蛋！那个家伙，他早就死在一百年前了！
“小子，你父亲是条很值得尊敬的人鱼。”
“你放屁！”几乎要跳起来往那张挂了条白胡子的脸上揍一拳，艾斯目眦欲裂，一口白牙被他险些咬碎，“那个混蛋你知道他什么？！你他妈什么都不知道就闭上你的嘴，小心我杀了你。”
最后一句话被艾斯咬在牙齿缝里不甚清楚，但其中浓郁的杀意却彰显明了。
马尔科站在艾斯身后拧紧眉，平日里慵懒散漫的表情在担忧和严肃中不断转换。这些事情他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现在看来会是个隐藏极深的秘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退出去留给这两位一个私密的空间。然而还没等他思考出答案，白胡子便向他轻微摆头，示意他留下来。
“我和他很熟悉，小子。”白胡子转回目光慈蔼地看着艾斯，毫不因为对方的出言不逊而恼怒，他微微眯了眼睛，似乎正透过艾斯看向更远处的回忆，“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
霎时间身子剧震，艾斯握拳的手掌抖了抖，鼻尖迅速蔓延上一片酸楚，大片的雾气从他漂亮的眼睛深处氤氲而出。
他从未听人向他描述过他的母亲，那位伟大坚强的女性是他心底的伤口，每触碰一下都疼得让他痉挛。
艾斯张了张嘴，声音堵在喉咙里像破碎的棉絮般可怜而又轻软。他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白胡子，咬着嘴唇的弧线不自觉地下撇，流露出一丝倔强的颤抖。
“你知道……什么……”
再次暴露在空气中的嗓音沙哑颤栗，艾斯塌下肩膀一副绝望的样子。那双本是明亮粹人的眸子此时蕴满了疼痛，眼中单薄的水汽仿佛随时都可能滑落下来。他在乞求，乞求哪怕一点点关于他母亲的消息，那个在回忆里被尘封多年的情愫刹那间爆裂开来，四散残碎的余渣让他遍体鳞伤。
那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鱼！
“你父母是深海里最伟大的一对夫妻。”视线从艾斯盘在臀下的鱼尾掠过，白胡子把视线盯住虚空中的一点，缓缓开口。
那是个很古老的故事了。
白胡子名为爱德华·纽盖特，是一条典型的硬鳞深海人鱼，那是个极其罕见的鱼种，他们身长一般都要超过十米，粗壮有力的尾巴布满了带着暗钩的鳞片，可以轻松将岩石碾成粉末。然而生态链是公平的，强大的物种往往成员稀薄，自从出世以来爱德华就没碰到过一条和他同种族的人鱼，而其他鱼类又因为他充满威胁的尾巴而不愿靠近他。
对此爱德华并不沮丧，他相信在辽阔的海底总会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而那条人鱼在不久之后的确出现了，是条大块头的墨尾喋人鱼，名字是哥尔·D·罗杰。
当时他们刚活了八十年，折合成人类年龄也就是个还没成年的小鬼头，他们一起捕食，互相切磋，鱼尾相撞间掀起大片的鱼鳞，血液和碎肉被搅成一团的海水吞没稀释，然而疼痛不能掩盖胸口喷涌而出的激情。他们是好朋友，在那时候他们两个都是如此认定的。
不过这种和好友闯荡海底的故事在十几年后戛然而止。
白胡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低下头扫了眼正处于震惊中的马尔科，库啦啦啦地扬起一片笑声，紧接着嘴角的弧度渐缓下来。
“那之后的事情你应该听说过了。挑起人鱼和人类之间的战争，最后惨败。狂傲，野心，大言不惭，自不量力，罪人。这些都是来形容罗杰的。他被所有剩下的人鱼围剿，最后自戕在他曾经鼓舞士气的演说台上。”
“永远不会有人和你说起这些，艾斯。”白胡子低头对上艾斯的视线，那片耀眼的漆黑与记忆中那双精神奕奕的眼睛逐渐重合在一起，“那时候海底静得可怕，大家看着罗杰大笑一声切掉了自己的脑袋都吓得后退了好几米。”
“孩子，你父亲是条伟大的人鱼，起初我并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挑动这场战争，但是身为他儿子的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没错吧。”
艾斯捏着拳头一言不发，他僵直地回视着白胡子的视线，抿紧嘴唇。明明他想要听到的不是这些，但白胡子口中那个他未曾谋面陌生而又亲切的父亲，却让他根本不能开口打断。
“那又怎么样，说到底他还是个罪人。”出乎意料的平静，艾斯敛去了一切情绪面无表情地看着爱德华，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他的大义凛然害死了我母亲，让我从小过着遭人谩骂的日子，我难道还要感谢他吗？”
“他是个混蛋，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最后一句艾斯咆哮着吼了出来，他喘着粗气，视线冰凉地看着白胡子：“所以呢，你是在为他说好话吗？”
“是。”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白胡子看着满身怒气的艾斯，沉稳的眼睛里像是藏着一片广袤的宇宙，浩瀚无边又神秘莫测，却能让人在极快的时间里平静下来，“那个小家伙是叫罗对吧，他已经开始承接罗杰的使命了。不过那小家伙比罗杰要自私一点，他只打算带你们几个避开这场灾难。”
“艾斯，你知道，距离海底巨变的时间已经不足五年了。身为海底的一份子，我需要你的帮助。”
凝住视线，艾斯牢牢盯紧白胡子表情的每一丝变化，始终保持缄默，他没权利也没有义务去帮助那些他不认识的人鱼，他可不像他老好人的父亲，他还没有大方到去解救那些惧怕厌恶他的生物。
然而他听见了罗的名字，这才让他完整冰冷的面具裂开了一条缝隙。
紧张的僵持在此告一段落，艾斯别开视线。他讨厌看见爱德华的眼睛，那会让他不自觉地幻想他的父亲是否也拥有这样一双坚韧的眸子。
——在得知海底将会发生巨大改变的时候避免造成恐慌而独自揽下了该死的使命，带领族群想要在陆地上开拓一席之位却险些让人鱼灭绝。
艾斯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地在脑袋里勾画哥尔D罗杰的相貌，那个独揽重责的男人是否也有着爽朗的笑容和一双攫人目光的眼睛。
那个混蛋是整个人鱼族群的罪人，同样是毁坏了他童年幸福的恶棍，他甚至连累了母亲一起失去了生命。然而即便再恼再怨，艾斯也知道他对那条人鱼残存的敬佩和怀念。只不过这些感情是不被认可的，它们将被压在心底最深处，而艾斯这辈子都不打算把它翻出来。
然而今天它们还是钻了空子，从崩坏的伪装表皮的裂口处一丝丝泄露出来，融合进血肉骨骼当中。
这下完了。
艾斯想着，同时不由地苦笑。
这下它们将永远无法分离了。
“艾斯。”正在迷茫之间边听到有人叫他，艾斯仰起头，却在下一瞬间撞进了那片岑寂空阔的宇宙，其中星云点点，敛满了名叫慈祥的暖意，“来做我的儿子吧。”
恍然间怔忪，艾斯睁大的眼睛里烙下了爱德华爽朗的笑容，下一秒，泪水决堤而出。
罗再次睁开眼睛是一年十一个月零七天之后，他被人捏着脸颊晃醒，睁开眼睛便撞进了一片黑暗。意识还有点混乱的罗艰难地动了动手指，眼珠子在干涩的眼眶了转了几圈。
哦天，除了闭上眼睛之外他还从未感受过这么浓郁的黑暗，多弗朗明哥那家伙不会被他折腾失明了吧？
脑袋里刚冒出这个怪异的想法，熟悉的笑声便顺着耳廓贴上了他寂静了许久的耳膜。
“呋呋呋，小鬼，感觉怎么样？”
“沃……”刚开口就被自己嘶哑的嗓音慑住了，罗自觉地闭上了嘴，把接下来的疑问重新咽回了肚子。
紧接着昏暗的视野中便隐约显现出一副高大的身躯，外廓毛茸茸的边沿让他很快认定了来者身份，于是连紧绷肌肉的必要也没有了。
罗放松身体合上眼睛，任由一双大手将他揽进充满了沉厚暖香的怀里。
“呋呋呋，我叫人拉上了窗帘，你的眼睛暂时还不能接触阳光。”
“已经快过去两年了小鬼，你的工作可堆积了不少。”
“明天还要给你准备裤子和鞋，还要教你怎么走路，你可真是够麻烦的。”
“呋呋，不过这未尝不是一种乐趣。到时候可不许摔个狗吃屎给老子丢人现眼。”
“行了，你先休息，等你睡醒了我再过来。”
多弗当家的你废话可真多。
罗在昏昏沉沉当中感到自己被放进绵软的床间，赤裸的肌肤接触到冰凉丝滑的布料让他不自觉地抬高了嘴角。
这就是，人类的感觉啊。
第六章
房间太亮。
对于一双适应了两年黑暗的人类眼球，即便是拉着层窗帘罗依然觉得室内光线让他十分不舒服，他皱起眉，费劲地抬起手臂用手背盖在眼睛上。
人类的身体还真是糟糕。早已习惯了人鱼强大的适应能力，罗对现在这具身体表现出来的状态十分不满。不过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或许就是他能够明目张胆走在人群里了。
但在此之前他还必须要学会走路。这可难不倒他。
“呋呋呋，我还在想要不要用点强制手段叫你起床，罗，你这一觉可是睡了三天啊。”房门无声滑开，若不是多弗朗明哥出声，以罗现在的听力根本无法捕捉门启的声音。
他放下手臂侧过头去打量两年未见的男人，却发现这两年岁月似乎从未流逝过，时光不曾将任何一点痕迹刻画在多弗朗明哥的身上。
包括他的样貌，衣着，还有那副轻佻桀骜的痞气。
“人类的身体可真糟糕，多弗当家的。”在确保喉咙已经被正确处理过以后罗才敢开口说话，他瞥了眼男人又立刻收回视线，撑着床似乎是想坐起来。
然而身体肌腱的更新换代让他暂时还有些无措，除了能够简单控制上半身的活动，他甚至不能靠腰间力量坐在床上。
真他妈狗屎。
罗面无表情地在心里狠狠咒骂。
不过他的老板很乐意扮演一个乐于助人的角色，多弗朗明哥走上前，单手拖住罗的后背，另一只手掐住罗的胳膊把他连拖带拽地安置在床头。期间罗有无数次想卷起尾巴狠狠糊在那张笑意满满的蠢脸上。
当然他已经没有尾巴可用了。
“嘶，多弗当家的你轻点会死吗？我现在可禁不住你折腾。”揉了揉被掐得发红的胳膊，罗抬头狠狠剜了多弗朗明哥一眼，那表情就跟看到了一个不共戴天的白痴一样。
他此时终于明白多弗朗明哥这个人的可怕了，作为一个人类当初还能和身为人鱼的他打成平手，他该说什么？怪物吗？
“穿上这个，你可没时间磨磨蹭蹭，赶快练习走路然后回到工作岗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