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性相生相克,九毒鸩性温,但只要加上一味药材便能使人立刻毙命。
拈出锦囊内的一片药材放进铜鎏金兽性熏炉内,寂青苔垂着眼,听床上的人又一阵咳嗽。手有些发凉。
当朝圣上,纵是曾经权倾天下,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将死之人。
唯一让寂青苔心有不安的便是:此人,是锦忆的父皇……
又想到此人也曾杀死他的父亲逼死他的母亲,害得他家破人亡受尽万般苦痛与*,便觉得自己并不过分。
一报还一报,他只是在报仇,也在报言一的养育之恩。
门外扫帚划过聚水的地面,廊上的鸟儿突然凄厉地长鸣,扑闪着翅膀往笼子上撞。
小太监用袖子捂住口鼻低声训斥,“鬼叫什么,再这样叫就把你们的舌头给拔了!”
寂青苔心头像是突然空了一样,急忙走到床前,伸手往那人颈边一探,已经没有了呼吸。
☆、第七十章
寂青苔心头像是突然空了一样,急忙走到床前,伸手往那人颈边一探,已经没有了呼吸。
缩回的手指有些轻颤,他见过的死人很多,也不是没有杀过人,当初置金满堂于死地时也不觉有半分异样,此时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寂青苔觉得很奇怪。
也许只是因为他如今所杀之人身份不一般吧,堂堂九五之尊,竟然会死在自己手里。
又鬼使神差地给床上那人轻掖了被角,才换上平日里那副生人勿进的面孔走出门。
心中本该是极为舒畅才对,师傅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完,不再欠他什么,南宫家大仇也得报,父母在天之灵也得以安息。可他偏偏快乐不起来,怕锦忆会恨他,也怕言一口中那些缠缠绕绕的真相。
辞了守门侍卫出宫,脚步慢慢有些踉跄,等到出了启定门,绿酒已经不在那里了,就连杀伐之声也听不到一星半点,看来宫中之内乱已平,阵法已撤,一切皆已平息。
寂青苔舒了一口气,往疏狂一醉的方向走。
而关于皇权落入谁的手里,他此刻不想去想。总之,无论谁输谁赢,他早已做好选择。
如今,就等着新皇登基,和知道言一所隐藏的陈年旧事。
三日之后,皇上驾崩的布告贴满了整个元城,告示上说,太子亭锦悭死于乱臣之手,世王爷亭锦忆登基称帝,改年号为启佘,大赦天下。同时,朔州叛逆分子也已被全数剿灭。
人定胜天,其实并无不可。
寂青苔把自己关在房中三日,所有的饮食皆是由下人放到门口,他对外面的事一概不闻不问,房门紧闭,不见任何人。直到第四日破晓时分,方才独自一人往竹林而去。
言一比起以前气色大好,吃过药便端了琴坐于竹楼外的石凳上,借着天地灵气不紧不慢地轻抚琴弦,也不计较自己大病初愈的身子经不起风吹。
伺候的小童抱了外衫站在一旁,听琴声悠扬响起,里面藏了些兴奋的情绪。
见寂青苔从对面走来,言一抬头,手渐渐停下动作,难得的扬了扬唇角。
不等寂青苔下跪行礼,抬手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
寂青苔抱拳行礼,看言一脸上似有回光返照之像,也没有多说什么,顺从地坐了。
这么多年来,这是言一第一次如此高兴,也是第一次没有让他行跪拜之礼。
言一双手放于琴弦之上,白发搭在胸前,穿了一件极单薄的里衣,映着苍翠竹林,仿佛一瞬间又老了许多岁。
“青苔,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开口问的第一件事依旧没有变过。
“从未敢忘。”这也是寂青苔一贯的回答。
言一笑捋胡须,连连点头,“你说来我听听。”
照以前习惯,言一问完这个问题以后就会把话题转开,今日却不同。
寂青苔道:“九年前南宫家被抄,师傅于流放路上救青苔回来,悉心栽培,养育之恩从不敢忘。”
“你可记得你父母是怎么死的,南宫家为何而亡?”
“父亲被斩于市集,未得全尸;母亲蒋氏被逼上吊而死。南宫家罪名为……谋反。”寂青苔记得清清楚楚。
言一再道:“现在大仇得报,你可觉得开心?”
寂青苔垂下头,“师傅想与青苔说什么,请直言。”
言一再次轻拨琴弦,叹气道:“南宫家并无谋反之心,真正的原因是君要臣死。南宫家两代宰相,势力滔天,威胁帝位,更加之,皇上喜欢上了南宫苓的一个侍妾。”
寂青苔早已猜到这些,此时听言一说来甚是平静。
言一再道:“这些事情,还需从十七年前讲起。那个侍妾名叫程百菀,乃是太子洗马程老爷的二小姐,曾与南宫苓指腹为婚,只等年纪一到,便可嫁入宰相府中,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惜……”
寂青苔不知这些往事,只是对程二小姐最后如何会成为了侍妾而感到好奇,接口道:“可惜什么?”
“可惜就在嫁入宰相府的前几个月,太子微服私访,无意中巧遇程二小姐,两人一见倾心,约定第二日相会于百草坡。第二日,程二小姐早早出门等在相见地点,那人果然来了。两人互诉爱慕私定终身,太子只言自己为一介商人,并未告知真实身份,程二小姐信以为真,一心全在那人身上,在之后一月里,每日悄悄出门与之私会,更险些做出私奔的荒唐事来。”
“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程老爷得知此事之后,程二小姐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当时太子已经被人带回宫中,程老爷虽知女儿腹中孩子父亲是谁的,却不敢声张,只打算先退了南宫家的亲事,再来解决这个不该存在的孩子。可是还未等程老爷提出退婚,南宫家的花轿就已经抬到了门前。”
言一慢慢说着,拨琴的速度放慢,闭了闭眼睛,见寂青苔脸上并无表情,继续道:“南宫苓当时正值弱冠,在程府与程老爷相谈,只说自己从小倾慕程二小姐,心中早已把她当做妻子,更不会计较她失节之事,并立誓会把程二小姐肚中孩儿当做亲生抚养,不会泄露孩子身世。又说,程二小姐怀孕的事已传到家父耳中,若是进南宫家门,只得做妾。哈哈哈,当真可笑至极,那南宫苓是什么人,他从未与程百菀见过面,说出这番话来早就心怀不轨!”
言一露出愤恨的表情,冷笑一声,身子有些坐不稳了,寂青苔本欲来扶,言一摆手,眼里似笑非笑,看得人寒毛乍起。
“你可知,南宫苓打的什么主意?!”
☆、第七十一章
“你可知,南宫苓打的什么主意?!”
寂青苔不语,那言一又道:“程老爷正苦于自己女儿肚中虐子无法处理,一听到这话,正求之不得呢,心中大喜过望,硬是把程二小姐逼上花轿。程二小姐到了南宫家才知道,南宫苓早在前一日就新迎娶了一名姓蒋的平民女子,那女子肚中也正好怀有南宫苓两个月的孩子。而后面的事情则简单很多,南宫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程二小姐与姓蒋的女子同时生产,在孩子落地之时,交换了孩子。”
说到这里时,寂青苔突然抬头,眼神里含了深意,却也不答话,惊愕之色掩饰的极好。
言一瞟他一眼,语速稍微加快了些,“南宫苓计划周密,他早就料到自己权倾朝野日后必将引来祸端,也知道太子对程百菀心存爱慕,于是使出调换孩子这一招。果然,太子即位以后第一个查办的就是南宫家,太子……不,应该称之为皇上抄了南宫家之后,私下里把程百菀,连同那个本是南宫苓的孩子一起接到宫中,那个孩子就是后来改名为亭锦煌的十三皇子!”
“一切都按照南宫苓的计划进行,南宫家的真正血脉得不仅保存下来,且贵为皇子,皇上自觉亏欠而对他百般疼爱纵容,而真正的皇室血脉则被流放九州烟瘴之地。呵,算了算去,最后的赢家却是那早就被砍了脑袋的南宫苓。”
言一从鼻间哼笑一声,仰头笑道:“青苔啊,可叹你没有当皇子的命,却要担上兄弟乱*伦的名头,真是造化弄人呐。”
兄弟乱*伦,是指亭锦忆……是兄弟。
呵,难怪上次相见时言一会生出让他夺取天下的念头,难怪言一曾说这江山他也有份。
杀父乱*伦,他做过的事真真大逆不道,却又可笑得很。之前言一多次逼他动手取皇帝姓名,就是为了今日看他的笑话。
“你都知道,”寂青苔苦笑一声,镇定的有些不正常的语气里透着一丝颤音,“故意瞒着我,命令我帮你杀死皇上,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再告诉我这些,师傅,你是在报复我?”
“报复你?”言一道:“你大可这样认为,你是那个人留在百菀腹中的孽子,是这件事发生的原因!”
“若不是怀了你,程百菀会是宰相夫人,风光一世,不会到死都没落得名分,青苔,你是最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的人!”
“所以你讨厌皇上,更恨我?”寂青苔自嘲一笑,“原来这就是答案。”
先前他还不解,为何流放中的人数如此之多,言一只救他一人,现在,什么都已经明了了。
看他杀父*,这就是言一所要的报应。
“不错,从救你那一刻起,为师便在等待今日,青苔,你果然没让我失望。”这句话里听不出赞赏,反倒令人冷到骨子里,言一脸上带着奇异的笑,眼角的皱纹深深浅浅地漾起。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言一救他养他,乃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这个人,原来一直在看他的笑话。
寂青苔侧脸,微微牵动右边嘴角勾出一抹凄凉的笑意。先前设想过百种可能,偏偏没有猜到养育自己九年的师傅会如此恨他,恨到非要看他杀父,如此报复方才能缓解心中的怨念。
现在的寂青苔,面对着言一所谓的真相,真不知该如何做。恨不了,也释怀不了,非要做点什么,却又是无济于事的。
努力稳住身子站起来,言一没有动作,寂青苔转过身迈开步子,向竹林外走去,脚踩在竹叶上的刷刷声伴着他毫无感情的声音绕进言一耳中。
“师傅,青苔与您两清了。”
过往种种,他皆不愿再提,恩恩怨怨,尽在今日做个了结。
你曾救我性命养我九年,如今,我还你一个心中舒坦。
闻言,言一半垂了眼,眼眸黯淡似鱼目一般,似乎一瞬间苍老了十年,他多日卧床不起,这次出来乃是回光返照,言一算定了自己的卒日,如今心愿已了,病容便显露在脸上,想是再也支撑不住了。
冬日的风夹着刀子刮在身上,言一白发吹乱,骨瘦如柴的身子在风中就像一块树皮。旁边伫立的童子试图把外衫披在他肩上,言一抬手摆了摆,手还未曾放下,就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寂青苔脚步未滞,宛若没听见一样往竹林外走,腰杆挺的笔直。
言一捂住口鼻,每咳一声都牵动身体抖动,更像是要把心肺咳出来一般用力。寂青苔面无表情,半敛的星眸中异常平静,拳头却捏的极紧。
一步落下,身后的咳嗽声戛然而止,言一的头垂在琴弦上,唇边笑意未收,心满意足的神情凝固在灰白的脸上,满头的青丝被风吹的有些乱,覆住了半边脸,手也垂在身体两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