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锦忆安排在他身边的人,虽其心不纯,但也任劳任怨地照顾了他些许时日,感情还是有的。
抄完这一篇便搁了笔,转身拿起亭锦悭送来的帖子。
娟秀的小楷,写的认认真真,这些字他认识,乃是亭锦悭亲笔书写的。
帖子上所言之事,乃是邀他明日晚上到羲和东殿,太子殿下设宴亲自为他接风洗尘。
帖子一放,寂青苔心中再明白不过。太子的心意他一向知道,只是这片心意,终归是要负了的。
第二日,寂青苔依旧未着官服,随便捡了一件白色长衫套上便步行而到宫门口,凭着亭锦悭的帖子,一路行至羲和东殿。
此时月出皎兮,流水一般泻在身上,寂青苔颇爱此时意境,不觉步履慢了些。
公公候在殿旁,见寂青苔到来,哈着腰把他引到一出园子里。
这园子是在风月楼后面,平日里大门紧闭,园中景色连白寒也不易见到,只能见一只只红杏伸出墙外来,更惹得人对园中景色浮想联翩。
此时夕阳西沉,公公手里的灯笼随着步履轻轻摇动,晃着影子也一荡一荡的,长长的廊子走了好一会儿,而四周皆是寂静异常,只见花木叶茎在月光下泛着柔光,一片安详静谧,鼻间欲可嗅到若有若无的香气。
前面引路的公公步子一顿,转身而道:“寂大人,前边便是园子,太子爷吩咐只准让寂大人一人进入,小的就不往前带了。”
说罢把手中的灯笼交由寂青苔手中,侧身立在一旁。
亭锦悭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寂青苔看向前面,伸手不见五指,当真是劫财劫色的好地方。
“有劳公公。”
灯笼提在手中,寂青苔信步往前走去。以前他住风月楼时只闻这后面的园子常年紧锁,似是和一段旧闻有关,传言这院子几年前曾住过一个疯女人,后来不知怎么就跳井死了,尸体被捞上来时泡的肿胀,死相极其难看。
有人说,那个疯女人是被人逼死的,心中怨气难平,要化作厉鬼索人性命,故才封了园子。
这些事情,寂青苔以往只当消遣来听,但此时脚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那些传言纷纷涌进耳中,也觉得园子里有一股森冷之气。
园子的门开着,上面是一块空白的匾额,未题任何字。
寂青苔环视左右,见空无一人,顿了几秒才抬脚跨进门槛,与此同时,数百盏琉璃宫灯渐次亮起,鬼气森森的园子里,顿时亮如白昼。
满园的奇花异草,在光彩琉璃的宫灯照耀下,竟生出几分妖媚,隐隐觉得不详。
倏地一愣,寂青苔吹灭灯笼里的蜡烛,慢慢走近,本以为这里该是萧瑟破败,没料竟奢侈华贵。每一盏挂在枝头的琉璃宫灯都价值不菲,而那些花草启事,看似平常,能叫出名字的却是不多,应是外族进贡之物。
鹅卵石铺就的甬道曲曲折折,寂青苔一路分花拂柳,行至园中深处,才见不远处有一间房子,朴素异常,和平常人家的房屋并无两样,但看着又觉得眼熟。
心下疑惑,不由靠近。
这才看清,这格格不入的屋子前面有一人一桌两凳,亭锦悭唇角含笑,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青丝用九龙金冠束好,穿着初见时那件青色衣裳,上面龙翔九天,富贵逼人,眼神却柔得似水,化进心里。
一张紫檀嵌金花卉大圆桌,上布四五个下酒小菜,龙泉窑青釉执壶晃着月色更加剔透。
寂青苔微微垂首,脚踩鹅卵石,慢慢靠近,行至他面前方才施了一礼,说话却生分了很多:“蒙太子殿下厚爱,青苔实在不敢当。”
“叫我名字。”头顶响起他的声音,亭锦悭心里有些怅失。
“君臣有别,青苔怎敢直呼殿下姓名。”
“青苔,莫要坏我兴致。”压低声音,亭锦悭吐息就在耳旁。
☆、第五十章
弯腰扶起寂青苔,亭锦悭笑容浮上嘴边,手顺着他的手臂而下,自然地牵住了他的手。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勿要再提君臣之礼。”
寂青苔不动声色挣了挣,竟没挣开,亭锦悭把他的手握的极紧。
“怎么出去了几个月,就变得如此生分了?”亭锦悭皱眉,把他带至桌前坐下,眉宇含情。
“不过是想请你吃点小菜,看你的样子,倒像是怕我把你吃了一样。”一边笑着打趣,一边替他夹了满满一碗菜。
“殿下厚爱,青苔感激。”微垂了头,寂青苔心想,这世上,能如此待他的,除了少云之外,怕就只剩下亭锦悭了。
“你我何须客气,”筷子一顿,亭锦悭见他端坐不动,笑道:“青苔这样见外,难道是想让我喂你?”
寂青苔抬眼看他,这才举筷把菜送入口中。
“对了,这一路上可还好?”似是随意一问,实则满满都是关心,亭锦悭起身倒酒。
两人相对而坐,琉璃灯下,似平常人家,知己好友一般。
“甚好。”吐出两字,寂青苔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放到他面前。
东西用绢子包着,但还是可以看出沉沉的一块。
“你知道了?”亭锦悭未打开纱绢,只扫了一眼便已了然。
昔日阿五为救他摔下悬崖,那匆匆一眼的时间只顾得把这块令牌塞到他怀里,说出“阿五”两字。
寂青苔点头,抿了抿唇道:“还要谢过殿下的救命之恩。”
亭锦悭沉默了会,“青苔,你又是何苦?你的命,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非是感叹,这话里,含了些愤怒,只是藏的极好,只听得出无奈的调。
淡饮一口酒,寂青苔满不在乎道:“那又如何?”
他最初的期盼只是能做他的一颗棋子,长伴长随,但他摔下悬崖之后,亭锦忆反常的举动却让他觉得,或许……那人是喜欢他的,如此,便是无憾。
至于性命,寂青苔并未看得太重。人终归要有一死,能够心无所憾便是幸事,活着的时间长短又何必计较太多。
“我应该说你是执迷不悟呢,还是用情至深……”
“殿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对白妃的一腔情意置若罔闻,却把心扑在他身上,又何尝不是执迷不悟?寂青苔摇了摇头,把话题转开,“对了,这园子怎么没有名字?”
亭锦悭知道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便依他答道:“因为一直没有想到好名字,就没定下。”
“这样啊,我曾听说过一段关于这园子的传言,也不知是真是假。”
只想着找个话题消磨时间,等把菜吃得差不多就起身告辞,就随便起了个话头。
皇宫之中,被逼死几个女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只为了一人之死封了整个园子倒是不多见,何况此时,亭锦悭在这里摆宴,不见有何异常。
“那些传言,没想到青苔竟会有兴趣。”亭锦悭微微诧异,“不过故事是真,厉鬼什么的却是无稽之谈。”
“可否详细告知?”
“嗯,”亭锦悭轻点头,虽不知寂青苔为何对这些事感兴趣,还是答道:“这些本是宫闱秘事,本不该与别人说,但此事却有蹊跷之处,当做谈资也有几分意思,只是勿要泄露出去。”
“青苔知轻重。”
“确实有一个女子在这住过,园子是为她建的,名字……本也是等她来取,可是她来之后天天以泪洗面闭门不出,后来不知怎么就疯了,在一个夜晚投井自杀……”
“这么说,并没有人害她,可她为何如此?”
亭锦悭笑道:“这便是蹊跷之处了。那女子是父皇送到羲和东殿的,虽未给她封号但宠爱绝不下于母妃,也是怕她卷进后宫的勾心斗角之中才在此处修建园子金屋藏娇,可惜……”
寂青苔轻呷一口酒道:“这倒是稀奇。”
“我幼时曾见过那女子,不瞒青苔说,那女子容貌世间绝无任何人可比,当真倾国倾城举世无双。”
寂青苔执着杯子放于唇边斯磨,慢悠悠道:“若非有此容貌,圣上也不可能倾心于她,不过我更好奇的是,得此宠爱她还有何不满?”
抬头看了看旁边的屋子,他倒是对那女子越发感兴趣,在这富丽堂皇的皇宫中,她却偏偏住这么一间房子,当真是位奇女子。
“殿下可否让青苔到房中看看,说不定能看出什么来呢。”虽知此话唐突,但还是说出了口。
亭锦悭道:“自然。”便取了钥匙,陪寂青苔进屋。
烛火摇曳,亮光处可见一张黄花梨翘头案,四处飞散着泛黄的纸张,粗略看去大约有数百张,屋子里隐隐透出一股潮湿的气味,寂青苔弯下腰捡起一张纸,只见纸张上满满都是一个名字——词儿。
☆、第五十一章
寂青苔神色顿时有些慌乱,又连忙捡起一叠,看到每张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词儿”。
而这间屋子里,这间堆满了纸张的屋子中,随处可见的都是那个名字。
“那女子投井之前疯了一般写这个名字,之后便大哭寻死,也被就回来过几次,但她死意已决,旁人又怎么阻得了。”亭锦悭在他耳旁叹道,只是话一说完,就觉察到寂青苔微微颤抖的身子。
“怎么了?”
“殿下可否告知,那女子是何时进的园子,又是何时投井自杀?”尽管已经尽力装得平静,但声音里的不安却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