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寂青苔眉蹙春山,故意放慢步子走在亭锦忆后面,不想两人太过接近。
亭锦忆心下不悦,顿了步子扭头,眼眉上挑,仪态风流,“似乎寂大人不愿与本王同行。”
“微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大人谦虚了。”冷冷笑道,亭锦忆也放缓步子,只等着寂青苔跟上。
皇城外鱼龙混杂,有不少异地打扮的人穿梭于市集做买卖,其中以西翎国人最多。本来自朔州一战西翎战败之后就再无动静,但元城突然出现这么多异邦人,再加上大乾与西翎国此时形势紧张,很难不让人生疑。
“在外不必以君臣相称,寂青苔。”侧头垂目小声交代一句,亭锦忆不知当日那个敢叫他疯子的人现在为何对自己如此恭敬了。
“是。”寂青苔容色淡淡,连半个字都不多说。
元城出现这么多西翎人不可能毫无缘由,只是不是他分内事他自然不会插手,权当没看到一般。
若是天下大乱,则正合他意,要取皇上首级,也可浑水摸鱼,方便许多。
亭锦忆拂过一条挡眼的柳枝,笑得温文儒雅,“话说你我上次见面之后,疏狂一醉的老板便把那个名叫千年的小倌给我送来了,真真会做生意。”
寂青苔面色如常抱拳而道:“恭喜王爷。”
下颌被扇柄轻佻抬起,亭锦忆似笑非笑,“这句话我可听不出有几分真心。”
“王爷得此佳人,青苔身为臣子,自然是由衷喜悦。”偏头避开扇柄,寂青苔越过亭锦忆大步往前走。
那千年原是他吩咐红袖亲自送到世王府的。不为交好,也不为巴结,只是他喜欢,只要是他有,他便送上。万里江山他都肯为他打下,更何况这区区一个小倌。
亭锦忆站在原地,眼神里有一丝莫名,心里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看到那人明明在意却装的平静的样子,他原本应该高兴,但却高兴不起来了。亭锦忆自嘲一笑,管他寂青苔心里如何,只要他的心任在自己身上,即使装得再平静不过,他也不怕他飞了。
出皇城不远便是大理寺,气派威严,黄瓦盖顶,未至门口,已可见到一人匆匆而至,身穿朝服,神色凛然。
亭锦忆一眼就认出此人乃是大理寺卿安系于,名取自江山社稷安危系于己身之意,年过半百,双鬓已经斑白,一副老实忠良之样。
倒是身为少卿的寂青苔,虽到大理寺已经有些时日,却是第一次见安系于,只得从他身上的朝服断别身份。
当下抱拳对安系于行了一礼,默默退下。
☆、第二十二章
“微臣不知王爷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安系于俯身跪于前院,额头磕地。
“请起。”微微抬手,亭锦忆迈步直接走进正厅,安系于俯身小步跟上。
客厅内奉茶,大门紧闭,里面只有安系于与亭锦忆两人,所谈内容并无第三人知道。
寂青苔悠闲地回了自己的院子时,见日头已经偏西,晚霞明艳,暮云重重,便收了树下的椅子回屋,只等阿祺回来再一同用餐。
谁知这日,已过晚膳时间,阿祺仍不见影子,寂青苔无甚食欲,开了窗子拨亮灯芯坐于窗下,月夜浅凉,他披了一件素色深衣,青丝散下,一缕长发顺贴地垂在胸前,而额前稍短发丝则晃着眼,映着温润的唇色,眉目清美。
他手中所执的并非经文典籍,也非兵法韬略,而是一本从疏狂一醉里带出来的账簿。
大致看了一遍,其中内容便记在心里,寂青苔轻柔额角,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这本账簿记的乃是近月来疏狂一醉与各处的兵器马匹交易情况。自金满堂被逐出疏狂一醉之后,他所辖的虚华堂事务就由红袖暂管,但疏狂一醉里的每一笔资金动向却都要由他亲自过目。
这月月初,有一个名叫做花逸的人购置了上千件兵器和数百匹良驹,数量之大,不得不令寂青苔心下生疑。疏狂一醉虽然也做兵马交易,但不过是与江湖上的人来往,交易数量从不过百。
看来这次的交易,说不定还能牵扯出一桩大事。
寂青苔把账簿至于案上,拿起笔架上的小笔在纸条上写下几个字,又把纸条卷起来收在袖里。
执了一盏灯走出屋子,凉风拂面,寂青苔伸手把挡在眼前的青丝稍稍揽到耳后,抬头看月华渐开,宁静祥和。月光柔柔照在他脸上,竟生出几分凄迷。
从袖中探出的手宛如上好的刑窑白瓷,类银类雪,食指和拇指轻轻捏在一起放在唇边吹了个口哨,就见有一个东西从空中俯冲下来,如闪电般落在一旁的矮石上。
那是一只纯黑色的海东青。
“翎。”寂青苔轻唤一声,走上前去,取出袖中的小纸条包好,紧紧系于海东青左腿上。
只听他话语中带着几分亲昵,“翎,今日匆忙,没来得及给你带吃的,等回了疏狂一醉,我再补给你。”
那海东青也似听明白了一般,侧着身子用羽毛轻轻侧他的手背,竟像个撒娇的小娃,哪里有半分猛禽的凶勇彪悍样。
寂青苔有些没辙,无奈笑道:“把这信带给红袖,不要耽搁了,快去吧。”
说完,那海东青转着眼珠子抖抖羽毛,展翅往空中飞去。
寂青苔直了身子,嘴角的笑还未完全收回,带着柔意,说不出的美好动人,只是见月光朗照之处再也见不到翎的影子,才拉了拉快要*肩的深衣,转身回房。
“吱呀——”
推门的手的还在半空,已有声音响起,在这月色中沉醉迷人。
“寂大人竟然驯养了一只海东青,真是难得。”
寂青苔停在半空中的手顿了顿才放下,转过身时已经换上平日里那副清冷的样子。
他双手抱拳行了一礼,“王爷看错了,那不过是微臣在几年前救下的一只鸟儿,怎么可能会是海东青。”
人人都知海东青稀奇名贵,乃是贡品。他寂青苔只是一区区五品官,怎养得起这种鸟。
看亭锦忆面上表情似是不信,寂青苔转开话题,“天色已晚,王爷还不回府吗?”
亭锦忆听出他言下的逐客之意,竟也不恼,而是走近几步,“本王今夜就住这儿,寂大人可是有什么意见?”
“微臣不敢。”
“夜深露重,寂大人就不请本王进屋坐坐?”亭锦忆长身立在他面前,唇角微勾,富有深意的目光从空气中掠过。
寂青苔放低身子,依旧恭敬道:“寒舍简陋,恐怕招待不起王爷。”
亭锦忆冷哼一声,直接绕过他上前推门。
这间屋子干净简单,一床一案一椅,案架上堆满了书,映着昏黄的油灯,颇有几分萧瑟冷感,似乎这样的布置就一直是寂青苔的风格,无须张扬,简单低调。
亭锦忆拂了椅子坐下,见寂青苔杵在门口,影子被月光拉长,射进门内,脸上看不清表情,却可见他影子像一片沉沉的湖水,轻轻泛起涟漪。
“为什么?”唇里溢出三个字,他面露不解。
☆、第二十三章
寂青苔垂着眼,声音暗哑,问出这三个字。以前,他不是最看不起他的身份,甚至百般侮辱,将他送与他人,但今夜又为何突然来访,不怒不恼,控制着自己的脾气,还放低身份进他的屋子。想到当日他被买进世王府时,他从没踏进过他的小院,由他自生自灭,视他为一个玩物,现在为何又这样待他?
亭锦忆现在的心思,他不敢猜,也猜不到,生怕猜错了,反落得空欢喜一场,但却又固执地不想自欺欺人,非要弄个明白才肯。
寂青苔低声重复,声线带着隐隐的期盼与不安,“王爷到我这里来,所为何事?”
“你以为呢?”亭锦忆饶有趣味地打量他,语气带了戏谑的感觉。
“我不知道。”
“不知道?呵,那你不妨猜猜。”搁在笔搁上的笔沾满了墨,却不见案上有任何纸张,亭锦忆拿起笔细看,一边漫不经心道。
“我不想猜,还请王爷告知。”寂青苔走上前,目光落在刚才放到旁边的账簿上。
刚才一时大意,没料到今夜会有人来访,就把那账簿随手放到了案上,若是被亭锦忆无意中翻到,又将牵扯出一大麻烦,走私兵器不说,或许还会被判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疏狂一醉也将受到不小的威胁,于公于己都不利。
“那你可还记得,当日在疏狂一醉里,你问本王,这江山值多少?”
寂青苔怔了怔,开口道:“自然记得。”
放下毛笔,亭锦忆看进他的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记得便好,本王想让你随我去一趟清华县。”
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之色,寂青苔淡淡道:“好。”
清华县位于青州,靠近西翎,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此去恐怕还是与西翎国有关,寂青苔轻咬下唇。亭锦忆身边贤才无数,此行他会挑他同去,也只是因为他比别人多了一样东西——美貌。
聪明如寂青苔,他岂会不知,亭锦忆只是想让他以色惑人罢了。
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的好。但他肯用他,心里应该会有一丝喜悦吧。
寂青苔走到案前,装作无意般把案上的书本收拾好,顺便把账簿压在了其他书下。
“那王爷什么时候出发去清华县?”
“这下个月初六。”
亭锦忆看他从容收拾书本,那宛如削葱根的手指在书页上划过,动作优雅柔美。
案上的书多是大理寺近几年来所处理过的案件记录,一册册整齐编号,唯有一册比其他书册大上一寸,夹杂在其中很是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