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五忽而又笑了,又轻又慢地道:“你难道不是个很坏的人吗?”
李沉舟没有说话,一抹戚色划过他的眼睛。
柳五立刻就察觉到了,在这方面他总是超乎寻常的敏锐——尽管他还病着;或者说,在让李沉舟感到痛苦方面,他从来都能将他的天赋发挥到接近极致,包括这一次——
“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柳五眼有异笑。
说着一指五斗橱的抽屉,指着第一层左边的那一个,“里面有好东西,你自己去看。”
李沉舟转身起来,如有所感,走过去,握住抽屉的把手。这个抽屉通常用于存放柳五的内裤,柳五的内裤总是他给洗的,所以他很清楚。
抽屉打开了,仍是看惯了的内裤,只是由一堆内裤中间,戳出一叠信纸的一角,已经变得焦黄微卷的信纸的一角。那信纸上的字,正是他自己写下的……
李沉舟眼前暗了那么两暗,信纸抓在手里,哗啦啦乱翻。正是他给兆秋息写的信,还有底下兆秋息的来信,一页不少,只是焦黄卷起,一页不少。
全身的力量往下走,他差一点趔趄坐倒,血液在耳里脑中嗡嗡地激荡,他好像还在那莲花池底,又被什么东西阻塞住了呼吸。面对着这失而复得的书信,他不得其解地向柳五望去,这为什么,为什么……
而柳随风哈哈大笑,看着李沉舟那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的五官笑得猛咳不已,导管震颤着跳了出来,他捏着喉咙依然边笑边咳,面色愈红,那种缺氧且剧烈消耗后的潮红。
洋助手不得不过来了,同时更多的人推门进来察看:另外三名助手、好几个卫生兵、康出渔、秦楼月,甚至还有小妮子,他在门边露出半张小脸,紧张地向屋内张望。
助手和卫生兵奔了柳随风去,而康出渔和秦楼月则快步过来扶李沉舟。他看上去像是被什么冻着了,脸白发青;柳五愈红,他愈是白和青。
“帮主,您可没事?”康出渔来回看看,“这是……又跟五爷吵上了?”不待他回答,示意秦楼月跟他一人架一边,把李沉舟僵硬地架出去。
李沉舟由着他们摆弄,身子转过去了,头还朝着柳五的方向,直直地盯着那个人,他还欠他一个解释,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柳五重新躺下,导管给安回去,他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沉舟,然后,在李沉舟快要出门时,给了他一个无比恣肆的笑容。
☆、冤家们
李沉舟捏着书信,一页一页地翻看,已看上许多时候。纸张干黄发脆,他翻得很小心,看好孩子写给他的信,又看自己写给好孩子的信。白日里借了天光,近晚后拧亮了灯,手指抚摩着那跟生命一般老脆的信纸,一个一个字地欣赏兆秋息乖柔的字体。看着那字体,就像看着小宝宝眨着星梦的眼睛;每个字都是一颗星,所有字组在一起,便连成一片温厚的清云似的梦,梦里的人可暂别人世的苦恼,得一丝安恬,一刻休憩。
几下猫儿舐水样的嗒嗒声,李沉舟转眼向外。窗上雨点细细,后园绿气郁郁,上空广远的天际,威威然一滚雷鸣。他打着怔,信上的光色已暗,他却想不起去开桌灯。望着那近窗的两方阴白,他坐在尸衣般落下的昏影里。
门扇轻呀,秦楼月走进来,“李帮主,晚上要的馄饨可以下锅了。”他站在更加深黑的幽暗中,幽暗模糊了他的五官,只寥寥地勾勒出一个柔和的轮廓。阴影挥发了时间,谁的轮廓?轮廓像谁?那低眉关切的眼,那无需说一个字便能追随至天边的情神,李沉舟当年对这一切习以为常。是直到后来,直到许多许多年后的今天,才一刻深似一刻地体会到:二弟走了,那至高的忠诚和永恒的温婉不在了。真是,为什么要在呢?……他是一个坏人,他是一个坏人,五弟这么说的,而自己居然也不想去辩驳。
秦楼月没听到他答应,对屋子里看了看,看到床上团乱的被,就手弯腰整理。李沉舟坐在桌后瞧着他,恍惚就是记忆中陶百窗替他整理床铺的模样。百窗总爱那么操劳,事事都替他想着,事事都替他做着,穿衣叠被,吃茶倒水,一边替他拾掇,一边微笑地说他:“大哥还真是不拘小节啊!”那时的自己,则最是无心肺地回道:“我不是有二弟麽!”便望着百窗嘴角的梨涡,深深地往里陷下去。
那时,他很多事都跟百窗商量,很多事他都喜欢听听他二弟的意见,包括那些让他困惑的、裹步的、棘手的事,他都愿意告诉百窗;百窗不会笑话他,更不会讥刺他,而只会安慰他和鼓励他。
秦楼月理好了被子,挽手向着他,进前两步,他启齿问了李沉舟什么,语音却全部从李沉舟耳畔滑过。昏光幽影里,病愈恹恹的李沉舟走眼间,只觉屋子里的是多年前那个跟他亲密无间的二弟,两人间尚未多生出些什么、他仍可以在他面前畅所欲言的二弟。
如今,他的二弟刚替他理完被子,又上前来似乎在问他晚膳的事,然而他只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想求教他的二弟,那就是——“二弟,五弟对我很不好,可我自认并没有特别地招惹过他……”
秦楼月蓦地愣住,二弟?
他从阴影里走出,现出一张虽姽婳然则跟陶百窗绝然不同的脸。李沉舟一个恍神,好像终于看清了面前是谁人,讷讷地道:“原来是阿秦……”
秦楼月知他眼下并不好,只作不晓得他方才说了什么,“李帮主,是不是这就馄饨下锅好开饭呢?”
李沉舟视线回到手中的信上,“哦,先不忙,你替我把这信寄走罢。”理好自己书写的那部分,折上两折,塞进桌头的信封,黏合了口,递给秦楼月。信封上几处字样,是早就誊好了的。
“还有他写来的信,就由你替我收着罢。”对着信纸最后看了看,推过桌面去。
秦楼月默默地一一接过,这时李沉舟拉亮了桌灯,灯绳咔嗒,绿罩荧荧。“那厨房里的馄饨……”
“你们先吃,不用管我。”
“李帮主身子骨刚恢复,饮食、休息、心情,都要放宽松才行。”隔了会儿,秦楼月这么道,眼睑柔顺地垂下去,两只腕子叠着信,在桌灯的漫射下形色皆静好。
李沉舟抬眼而望,望着阿秦这天生一副娴雅的香和玉,香玉或无力自保,却有着自己的韧劲,一如他的二弟。
“嗯,知道了,一会儿你将晚膳端到正屋去,我跟五爷一起吃。”对着那香玉,他非常得和蔼,“你也去吃饭休息吧,不要太劳心了,有什么困难跟我说。”
秦楼月略略抬头,轻轻一点,是个跟他的名字半分不差的婉约风情。李沉舟对坐这风情,面上终显笑意,他本就好爱护佳人的。
于是两个人都没注意,支开的门缝里,康劫生眼中那晶亮的不安的火焰。
“五爷,来,这刚出锅的热腾腾的老卤碎面,肉末、虾仁、鸡蛋、大白菜,每样都是一大勺,喷喷香!”康出渔把食盘搁到桌上,对着床上的柳五道。
柳随风背靠枕头坐着,手拿阿彻的锁跟照片,低着头看,也已经看上很多时候。无论对康出渔还是对桌上冒热气的大海碗,他都吝啬于丝毫反应;他对外部世界钝厌到极点,一下眨眼、一个抬指都显得多余,遑论吃饭。
康出渔布置好一切:海碗、调羹、小碗的汤、四方帕巾,转身向床,“五爷,咱吃饭吧!”
柳随风不动,他一遍遍地瞧着阿彻的脸,想着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是不是也长得这般样。
康出渔叹一气,颇感无奈,同时他那沟壑纵横的心田里,对柳五也充满了同情。是的——同情,绝对不敢给柳五晓得,暗暗地仿佛身受地同情他。都是做父亲的,如何能不懂那种丧子之痛?想想看,若是眼下劫生没了,那绝对是在剜他的老骨头啊!
“五爷,咱吃饭吧!孩子没了痛心没错,可饭还是要吃的呀。至于孩子,五爷以后肯定是子孙满堂,这夭折一枝一叶的,挡不住以后的整片森林……”康出渔一动感情,五脏六腑都是诗意。
柳五斜过半个冷眼,倒也颇平静,“子孙满堂?——我跟谁子孙满堂?”
康出渔眼皮一跳,半截话给噎住,“……我这不是说,如果五爷想要孩子吗?后方的清白闺女,总有很多,五爷若是愿意……”
这时候门把一拧,李沉舟走进来,康出渔赶紧转接,“当然,当然,五爷会一直跟帮主在一起,两个人,白头偕老。两个人,子不子孙的都不是事,不是事……”
肩膀一抖,面向李沉舟,“帮主,我这正劝五爷吃饭呢!五爷伤怀,没什么胃口。”
李沉舟道:“老康也去吃饭吧,这里有我在,过会儿把我的晚饭送来,你们都去歇着吧。”
“好,好,”康出渔如蒙大赦,柳五这个瓷器活自然只得李沉舟这个金刚钻来揽。他自己是太老了,若是早前,他这是该搀着胖孙孙遛花鸟市场的年纪,可而今既无胖孙孙,也无花鸟集市,该哭,该大哭!
等橡木门把康出渔那老河虾似的身影隐去,李沉舟看着桌上的碗勺,用手试了温,左手碗右手勺地端起来。一抬头,柳五仍那般坐着,只是手里的东西没了,相片掖在枕下,长生锁正挂在自家脖子上。
李沉舟心里一皱,隐约不喜。他并非多么迷信的人,可是这张脸和这副锁,不能不叫他多生出一份想象,以及连结着想象的无稽的担心。他端碗走去,“……不要戴着阿彻的锁罢。”
柳五自然不听,还把被子往上拉,遮住了小锁,好像生怕他给摘去。
“不要这样罢,佩戴已故之人的物件,不是什么好兆头。”李沉舟于床头坐下,一手按在了床边上。
“怎么?”柳五眼里没什么光,像要发笑的样子,“你怕我跟我儿子一样,不多久便死了?”
李沉舟一勺碎面兼着配菜,已经在手,“是。”声音有些低。
柳五睇了他片刻,一声轻笑,“我死了岂不正合你意?”
李沉舟对上那不经的眉眼,一个直接而漫长的注视。那双冰凉的琥珀色的眼,很久以前对他就是猜忌,也许还混杂着仇恨;两个人走到今天,也仍是猜忌,仇恨也似乎没有减少。他咽了口唾沫,味道很不好。
“……吃吧!”他换移了话题,一勺子点绿点红的碎面递过去,希望就此打住。
然而柳五不愿打住,他让过调羹,眼里闪烁着白铁样的光,唇间弯出微笑,“哦不对,我应该把你身边的人都杀光,美寡妇、三黄鸡……所有人、所有孩子,都杀光!然后我再自杀,让你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
手臂一扬,打歪了调羹,碎面条四溅。柳随风的脸却神采奕奕,颊上泛着兴奋的红,他开心地看到李沉舟脸色瞬间白了。
李沉舟望望泼洒的面条,又望望柳五那张因得逞而容光满面的脸,“原来你这么恨我……”如此低语。半晌,仍旧一勺子面条送过去,不管怎么样,先把饭吃了再说。
柳五面上的容光就不大坚持得住了,他脖子往后缩着,显然对激怒李沉舟比对吃饭更感兴趣。他嘴唇轻动,一手摸上胸前的小锁,然后突然臂膀一抬,再次把勺子打翻,弄得床上、地上白乎乎都是面条,一些甚至落到了李沉舟身上。
收手回来,李沉舟看看四周围的狼藉,什么也没有说。他不用看就知晓床上那厮正半歪了脑袋,密切地注视着他,等他发火,然后他就好借机大闹一场。勺子再次下去,面条起来了,李沉舟在心里说了句:阿彻,你爹委实比你调皮多了啊!——手伸上前,第三次给柳五喂饭。
柳随风似乎颇为失望,眉头压下来,几乎是拿眼睛在乜着李沉舟,为他的不发怒而发怒。此时此刻,他是个真正的恶劣的小孩,寻找一切罅隙兴风起浪,好让李沉舟愁闷、生气,剩下的人累的吁吁,所有人都因他的一扬头一撇嘴而战战兢兢,多么有趣!
于是很自然地,他故技重施,很没有风度地第三次弹歪了调羹。然而李沉舟有了准备,手上一躲,就要避开,不想柳五顶着被子,一脚上撩,直直蹬飞了勺子!如果不是碗抓得稳,怕是连碗都要摔到地上,泼啦开花。
好罢——李沉舟随手搁下碗,上去就掀被子,柳随风微咧了嘴,目光发亮,如愿以偿地就要跟李沉舟干上一架。谁知李沉舟手势一翻,攫住他后领,连人带被掀起来,往床脚送,同时沉肘制住他欲斜踢过来的腿,另一手迅速拉下柳五的裤子,露出小猎豹的屁股——
“啪!”“啪!”“啪!”
不多不少,正好三下,三下打过,裤子拉回来,换手扯了被子,抵挡柳五后知后觉的攻势,李沉舟人已去远。站在门边,他喊住几个卫生兵,“进来打扫一下!”被子得换,地上也得清干净。
柳随风没了被子,捂着屁股愣了一会儿,不知该喜该怒。他被李沉舟打屁股了,这到底好还是不好,他一时半会儿想不通。若干个人声应在门外,李沉舟就要回转来,他迅速下床捡回调羹,在帕巾上拭了拭,又盘脚于床,自取了旁边的碗,一口口地自己吃起来。仿佛并无什么事。
其时康出渔也将李沉舟的饭端来,几名卫生兵或蹲或站,迅速地换被面,擦抹地上。柳五坐在床上吃饭,李沉舟坐在对墙的窗前吃饭,这光景倒是相安无事。
与此同时,隔了好几堵墙的厨房里,秦楼月低了头,就着哗哗的流水,冲洗碗筷上的泡沫。水自莲花池抽汲而来,沁寒逼骨,浸不多时,他取手出来,湿淋淋地两厢交握着,以生些温度。
身后脚步声响,他略略转了脸,一围干燥软和的布巾盖在了他手上。送巾子的手没有马上离开,隔着几层布,松松地握住他的,片刻才离去。
秦楼月仍旧低了头,不紧不慢地揩着手上的水,旁边的制服和皮靴提示了他,来人是康劫生。
康劫生瞭着他侧脸,又慢慢地往下看,看到池子里的碗筷,见冲得差不多,伸手过去,一个个捞起来,搁在一旁的架上。
“阿秦也觉得帮主很有魅力罢?”碗筷轻碰,康劫生冷不丁地开口。
“什么?”秦楼月揽着大布斤,微蹙着眉。
康劫生看着他,“你跟帮主朝夕相对了这么长时间,帮主又是那样体贴的一个人,生得又俊,阿秦对帮主也是有好感的罢?”说到最后,还是看着碗。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秦楼月半怔,随即又轻又快地道,“你是嫌我的身份还不够尴尬,惹上的麻烦还不够多?这话要是被五爷听去……”声音渐低,他的脸越发白了。
康劫生莫名觉得不在理,可他心里也是委屈的,“五爷不会听去的,你放心好了。”闷闷地拧上水龙头,“好啦,我向你道歉!这些天你跟帮主走得这么近,我忍不住胡思乱想来着,想你对我,可比不上对帮主那样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