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芜乱地说叨,李沉舟返身从矮柜底下,倾倒出所有,翻出一张相片,扔给柳五,“呐,看看你自己的儿子罢!”说完又拽出一副小锁,呵呵地向着柳五晃,“瞧见没有?你儿子为之身死的长命锁,我还给刻了字,正面一个柳字,反面一个彻字,你儿子宝贝得紧。可怜见地,长到十来岁,都没人送过什么好东西给他……”
柳五却好像已经不在听,他面色若纸,脚下踉跄,狂乱地拾起地上的相片,抓在手里惊乱地看。相上一对母子,女人的面孔他不关心,只是盯住了那个孩子——他的儿子,能叫出他的名字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呀!那张脸,那张脸,那眉宇间的神气,那望着镜头的样子,只一眼,只一眼,他就知道,这是他的儿子,这就是他的儿子!他也是有儿子的,自己原来是有儿子的!这么漂亮的一个孩子,将来长开了,准是八分像自己。他是有儿子的,他不是一个人,他原可以不用那么艰难地寻觅,他不是一个人走在这世间!他有儿子,他有儿子,他儿子姓柳,又叫阿彻……
相片扣在掌里,柳随风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盯着照上的阿彻咧出个了变了形的面容。一个大浪将他托起,展示给他一个美妙的远景。紧接着一个更高的浪头打来,将他骤然拍落,而且还对他说:“大家都是当爹的,你烧掉了我给好孩子的信,我便也要你尝尝这种滋味。儿子已经没有了,又要失去他唯一的可供想念的物品,我要你尝尝这滋味,我也要你尝尝这滋味……”
话没说完,李沉舟撅着长命锁,飞奔出门去!
柳五楞了一下,仅仅楞了一下,就从喉里嘶出一声,发足狂追!
廊子那端,康出渔理着官纱大衫,正慢悠悠地走着,迎头撞见李沉舟,须发癫乱,暴雨疾风般冲门而去,而身后几步,那向来镇定的柳五,几乎以跟李沉舟相同的姿态,颜色狰狞,全速捕击!
两人转眼而过,掀起旋风如许,康出渔惊愣不已,望着两人跑离的方向,喃喃道:“这,这又是怎回事?”呆了两秒,一拍大腿,发一声喊:“呆子!一个个都是木头死人!赶紧追团座去,别叫出了人命!那个——小丁,开车!”
李沉舟屏气,狮子般穿树过草,向着那不成形的目标奔去。紧随其后地,柳随风猎豹也似,死死盯着他后背,距离逐渐拉近。他没有奔出多远,眼前林木顿开,那供北教场全营汲水淘洗的莲花池豁然出现。莲花池深,全营下令严禁泅水,李沉舟听见柳五的步声近了,而自己也站在了池水边上。
猛然刹脚,他大吼一句:“都去死罢!”抡肩扬臂,划出阔长的弧线,把那长生锁向池中抛掷而去!
那小锁吊着半截链,顺着那扬臂的走势,胡旋落向池中央,破水而入。
差不多同时,柳五赶到,见那小锁落水,没有丝毫停顿地,一个纵身,跃入池中!划游一二丈,一个下潜,便是往那池底寻救他儿子的佩锁,无管这莲花池池水凶深,纵是葬身也在所不惜!
李沉舟抛却了那锁,胸口起伏不定,望着柳五消失在水面,嘴边扯出一个终于如此的表情,若笑若哭。他脚踏在临岸的石上,喉里咯咯呵呵,发出意味难明的声响。少顷看去,池面已经浪静,那缓慢的水波,教人无法察觉,那池中之人,在做着怎样险难的搜寻。李沉舟在水底待过,那暗浊无光的黄浦江,像个永无止境的死地,要将他吞没,将他窒息。而如今,那个逼他至此的东西,也终于去向了水底,池水非清,他要在那深不可测的泥里,找到那连接血脉的锁链,将它带出,或者一道亡溺。
李沉舟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不知道已过去了多少时间,也许一分钟,也许几分钟。水面平平,将一切包笼,远处有鸟鸣,身后传来迅速靠近的人声,还有吉普车嘟嘟的声音。
眼望那池面,李沉舟一点一点地恢复清明,他眼神渐渐回收,像是才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五弟,跟当初阿彻一样,消失在水下,一无消息。他的五弟,他的小猎豹,他那稍微抡下爪子,就能让他的心情穷碧落下黄泉的亲爱的人!眼前浮起阿彻最后看他的一眼,“李大哥,你要替我照顾好我爹”,又换上柳五那多少年如影随形望着他的眼,那寂寥不甘、如有所诉的眼神——
“五弟!”
李沉舟猛然醒来,“哗”地扎身入水,而此时康出渔领着一行兵众,堪堪赶至岸边,“帮主哎!——”
池水清浑不定,李沉舟吐着气向模糊可见的底部潜去。池底敞阔,水草蔓缭,他手划脚踩,顶着由各个方向迫来的水压,五脏如焚地搜找着他的小猎豹。肺中的空气渐稀,浊流挤涩了他的眼睛,他放低重心,朝池中更深处潜去。那里无天无地,无谓东南西北,左边是灰腥的水,右边是一模一样的灰腥的水,恶水挤出他肺中仅存的氧,齐心合力要将他溺毙,让他永沉池底。
李沉舟轧住了最后一口气,一个探前,然后低首一扫——长长的鬼域般的水草之间,一个身影静静地蜷横,没有动作,没有声息。
“五弟——”李沉舟心底一声呐喊,带着几欲出腔的狂跳的心脏,俯身抓住柳五的衣服,又调整一下姿势,摸着了人的肩臂。只手绕颈,他紧攥柳五肩头,脚下一蹬,就欲往上浮去——却没成功。
柳五太重了,或者李沉舟此时也近乎力竭,一个人浮上去都已是勉强,又怎能拖着另一个人,一起上去?
却必须上去,李沉舟不敢想柳五至此已经在水底呆了多长时间,更不敢想象此时他手里的柳五是否已经……一口水呛进肺部,李沉舟胸上一痛,他自己也耗尽了氧,无力为继了。
耳边便又响起阿彻的那句“我爹一个人在这世上,你要替我照顾他”,然后那个小崽子,那个可爱倔强的豹崽子,就在他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害死了阿彻,如今又来害他的小猎豹,那个比豹崽子冷上百倍亦苦上百倍的可爱的东西。没错,可爱的东西,做尽了伤人心的事的可爱的东西,这个可爱的东西在他手里,马上就要死去了,死去……
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大力,李沉舟破心入肺地一挣,带着柳五开始缓缓上浮。他的脑子锥痛,胸腔几欲炸裂,一浪浪的晕眩罩住他的脑,他已无法看清池水的颜色了。一黑,又是一黑,他的视力开始失去,但是他仍奋力向上,一点一点地往上走。憋挤出肌肉里最后一丝氧,冰冷的水大口大口地涌入,牙关咬紧了,李沉舟全部的心魂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五弟,我带你上去。
蒙蒙的几下水浪,李沉舟撑着最后一丝丝意识,在自己厥过去之前,一个蹿身向上,“哗”——得见青天,刚吸入一口空气,四肢尽软,他又要向下沉去。
“帮主哎!——”康出渔坐在木筏上,跳骂入水的几个水性佳的士兵,“又是死人木头!还不快捞人!”
这就是李沉舟陷入浑沌前记得的最后的话。
即使是茫无出路的混沌,也只持续了短暂的时间。混沌里似乎有什么念头在惊扰着他,要他醒来,要他醒来后去行动,不管做什么,就是行动,因为那个坏东西需要他,那个坏东西正非常的危险……李沉舟醒来了,他先在康出渔牵来的大青驴的驴背上脸朝下不断地颠簸,吐出了多半的水。之后洋大夫带来的两名助手合力地轮流按压,压出余水,同时保持住他的心跳,剩下的,便是插管供氧,雾化润肺。李沉舟就是在插管供氧之时睁开了眼睛,头一眼看见的是小妮子哭得红通通的小脸。小妮子呜呜地小声叫他:“李大哥!爸爸!”旁边是面带忧愁的秦楼月,看他睁眼,便像柔月一般松弛了面庞,轻快道:“李帮主醒了。”
“啊?醒了?”门外蹿进康出渔,调子打弯,惯于惊乍,立即被两个助手扬手制止。两个人上前来,观察了一番,隔着大口罩互相叽咕,然后转身对康出渔道:“军需长官,病人需要好好休息,慢慢恢复。他的肺受了些损伤,但不严重,里面积水排出后,应该很快会好。”又看看氧气管,确认目前情况良好,其中一人说了句什么,便出门往东首去,留下另一人监护李沉舟。
“这就好,唉,这就好。”康出渔反复念叨,蹑脚过来,探身望望李沉舟,脸带戚容,“帮主唉,真是能吓死人!这好好地正月里,怎么闹出这事来?”
那个助手又开始扬手示意,要康出渔不要拨动李沉舟的情绪。
可是李沉舟心中急切,撑着手欲坐起来,被洋助手“弄!弄!”地摆手摇头,按着他的肩要他躺下去。
李沉舟仍是乏力,一坐起脑袋就一晕,被洋助手一按,顺势回躺,咳喘了几下,激荡管子,被洋助手扶正位置,又向康出渔等做出静音的手势。
可是李沉舟是不管的,他眼望康出渔,“柳五……他……如何了?”
康出渔垂着嘴角,转脸望望洋助手,洋助手也越过口罩,望着他,两人好似对峙。片刻,康出渔很郑重地道:“我要是不说,才要引他急呢!”
排开洋助手,扯过一把椅子,靠在床头向李沉舟道:“帮主,五爷正被洋大夫救治,如今是有了心跳了,阿弥陀佛!”
李沉舟心下顿松,“哦……这该是没事……”
“是啊,是啊!简直吓死人!”康出渔心有余悸地,“五爷刚被捞上来的时候,全身灰白,呼吸没了,心跳也没了,肚子胀出一圈,是喝饱了水呢!我们又是拍背又是按压又是吹气,好歹给迫出一滩水,又赶紧呼来洋大夫,送到正屋,又是轮番压胸。后来洋大夫带来一串电线,吸盘吸到五爷胸口,插电震颤,气管里也跟你一般插着,又胳膊戳针,注射了什么药。忙活老半天,我的心脏都跳跳停停,一会儿跑来看您,一会儿跑去看五爷,这不,刚刚洋大夫说,有心跳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李沉舟含着导管,只是喃喃:“这就好……这就好……”
康出渔又道:“五爷被救上来的时候,手里紧攥着个链子,怎么扯都扯不开,只好不去管。后来我瞧了一眼啊,却是个小锁,给小孩儿挂脖子上的那种长命百岁锁,锁上还刻字了呢,一个柳字,一个彻字,这是什么意思呢?”
李沉舟目光散茫,没有答话,管子里的氧气源源到来,跟他心里涌起的情感一样杂沓。唯一可庆幸的是,他没有失去他的小猎豹,没有跟失去豹崽子那样失去他的小猎豹,多么得可庆可幸……
李沉舟勉强在床上躺了一天多,睡得很少,睁眼闭眼,都是柳随风蜷横在浊暗的水草中的模样。那么孤苦,那么死寂,好似那永不再醒来的阿彻,却比阿彻更叫他撕心裂肺,想不到的撕心裂肺。柳五给人的强戾的印象太深,以至于李沉舟已经不太记得那双琥珀色寒冽的眼中,那鲜有人注意的转瞬即逝的落寞。那是长年累月、自小淤积起来的落寞,总是孑然一人地行走于世间,远离充满温情的人群。一开始,是人群忽略排斥他,等到远离得太久,久到他长大变强,便是他主动地忽略排斥人群。然后,等他变得更强,就是报复一般的、混含了深深的嫉与恨的杀伐。既然融不进去,那就毁灭罢。李沉舟以为自己其实是理解柳五的感受的,也许不够深刻,可是他理解那种被人群排斥的感觉,那种自身在泥里挣活,并不遥远处,欢乐的人群在歌舞。跟着李萍游南荡北的岁月里,他就是那样带着些许落寞的想往,飞快地看一眼那车里的、那店中的浑身闪着金玉之彩的人们,他们是那样地微笑着,那样得在上、优雅、彬彬。
他觉得他应该理解他的小猎豹,老狮子怎么能不理解他的小猎豹呢?小猎豹做出了他内心深处多次想做的事,而他只是用一层又一层的伪善将自己心中那漆黑苦涩的浓汁包裹乔装。他并非那么得喜欢人群,可同时他又并不敢真的同人群决裂;他年轻的时候看似意气风发,像一株葳蕤的大树,用茂郁的枝叶遮挡住人们穿透过来的视线。他英挺风华地生长,几乎可跟云际相接,却在那罕有的独处的间隙里,知觉到自己那萎缩而厌弃的心了。声名如日之中天那会儿,坊间流传说他有当年“狂徒”燕几道的气韵,他也配合得努力张扬出那股气韵来,可总会在某个时刻,感到好景无久。燕狂徒遗传给他的气韵,只到达他的皮,他真正骨子里的东西,是李萍给他的,那个貌美贫贱、傲俗寡言的卖馄饨的孤女。李沉舟想起母亲李萍,忽然觉得她也是始终游离在人群之外的,就像柳五,就像他的小猎豹。他的小猎豹,在某些方面,真的是跟李萍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李沉舟卧床期间,康出渔隔不多时就来汇报一声,“五爷呼吸很平稳”,“五爷的心跳跳得比我还有力了”,“五爷的眼珠子在眼皮下面骨碌碌乱转哩”,最后是“帮主哇,五爷醒啦!”
彼时秦楼月正端了碗鸡蛋羹,坐于床侧,一勺勺喂给李沉舟,以增加营养。一轮雾化润肺后,李沉舟肚腹正饥,那一勺子清香细腻的蛋羹滑下喉咙,正是通体安舒。
秦楼月不言不语地,却十分清楚他所需,“李帮主,五爷这是要大好了,我早上过去送饭,听洋大夫这么说的。”皓白的腕子在他面前伸来伸去,即使李沉舟心有系挂,也不免多看了几眼。
床那头,柳横波脱鞋坐上去,摆弄着李沉舟的脚掌,手抓住暖乎乎的绒线袜,探下头去闻嗅。小鼻子一动一动,明明吸出来的是一股子幽幽的体味加汗味,却仿佛中的是迷魂香,自那腌臜的气味里,陶陶然不知所以,嘴巴半张着,不由叫了声:“爸爸!”
秦楼月照旧向李沉舟递喂,口中淡淡地道:“阿柳不要闹。”
小妮子便看看他的“妈妈”,又瞧瞧他的“爸爸”,忽觉自己双亲俱在,竟是说不出得美好。本来他要给李沉舟喂鸡蛋羹,娇娇嘤嘤地,刚给了一勺,两滴清卤啪嗒滴到印着蓝瓷花的被上。手上受惊,勺子更加倾斜,被秦楼月眼疾手快地捞稳。然后,碗勺被夺走,他也被抱到床脚,且被命令“乖乖坐着”。
小妮子为此生了半天气,嫉妒地望着阿秦给他的李大哥喂鸡蛋羹,手上不自觉地去摸李沉舟的脚,聊以自遣。等遣到一定阶段,被那被中的迷魂香熏得两眼迷离,他再抬头朝李沉舟和他的好阿秦看去,恍惚得像是面对着自己的爸爸和妈妈:那时爸爸仍温和,妈妈也正年轻,而他也还没有被送去戏班子,数一数月历牌上的数字,他还不到三周岁。
可是一个老妖怪似的声音划破了他的彩云——“帮主哇,五爷醒啦!”
站在屋中搓手,康出渔笑得眯眯,“很好,洋大夫说很好!五爷醒来后就要吃东西,洋大夫说这非常非常得好!”最后几个字,模仿那一律平平的调门,便是那洋大夫原汁原味的肯定。
“我去看看他!”这是李沉舟胸中跳出的第一个念头,瞬间他的心情来到了高山之巅。但是随即他怔了一下,一颗心缓缓回落,山巅的风景还未到达眼底,他就闭上了眼睛,转身下去。
他接过阿秦手中的碗勺,自己慢慢地吃了两口,碗勺远比他的所思要轻。“他……只是要吃东西?”
康出渔脖颈蚯蚓般伸缩了一下,仿佛意识到该问题的深长意味,眼睛极富戏剧性地眨着,“五爷……还攥着那链子,看上半天,又叫将桌上的相片拿给他。那相片我早看到了,一个俏媳妇儿带个小孩儿。啧,怎么说哪,媳妇儿俏归俏,身上一股子烟粉气,像是从……那里出来的。”咳嗽一声,“那小孩儿嘛,我细研究了一下,觉得……看着他,怎么总让我想起五爷呢?”
大家的眼睛都望向李沉舟,带着程度不一的好奇,好像李沉舟天生应该知晓答案。
李沉舟顿了顿,道:“那确是他的儿子。”勺子压着鸡蛋羹,捎带着胃口被一起压得粉碎。
“哦——”康出渔一副果真如此的表情,脖子更加往前探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