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好像他早就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这样一个好梦不会久长。短暂的甜蜜之后,必是广漠无边的痛苦,一分甜蜜要以十分的痛苦来换取。他又是如此贪心,如此不计后果,他想起小时候父母叫人给他算命——他的父母亲总是那么热衷于这种神秘的预言,然而听了算命的话之后,他们便对他起了若有若无的鄙弃。他至今记得算命的握着他的手说:“如果一直这样,你的这辈子不会很长。”半瞎的老者望着他的眼睛,那一刻,他知道那个老人是了解他的。
“一直这样是什么样?”年轻的兆氏夫妇摸不着头脑,老人的话让他们很不安。
老者只是望着兆秋息。年幼的兆秋息只是低下头去,眼望着桌上插瓶的美人蕉,很想去摸一下。他喜欢好看的东西,更喜欢好看的人,尤其是那种越看越想看,越看越让你生出无穷感象的人。那样的人让他上升,让他下沉,让他对这个世界不甚在意,不在意吃、不在意睡,不在意刮风下雨,不在意人间冷暖。李沉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是多么得爱李沉舟啊!
他的命运是不会好的了。但在那之前,在那最坏的最坏到来之前,他是不是还能再见李沉舟一次呢?让他再看一看他的爱人、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他最好最好的朋友。他们曾经多么亲密啊!就在昨天,他们还拥抱、接吻,还一起准备着前往大理;今天他就来到这个黑冷潮湿的地方,睡在一群陌生人中间,再无所依。霹雳殷殷,他从梦中滚落,跌到最险恶的沟壑里,从此望不见天日。
屋里有人咳嗽,震下塔灰一缕。兆秋息抹了把脸,手背上一片泪水。
秦楼月离开小吉坡,先去凤翥街的水果店买了四个离核黄桃。桃子很大,阿柳经常一个都吃不完,吃了半个晚上便不用吃饭了。四个桃子沉甸甸地坠在手里,秦楼月走路一久,便觉出每一步的迈得艰难。他早上本没吃什么东西,夜里也未睡好,一路穿街过巷往北边走,日头渐渐晒在头顶心上,明晃晃,热燥燥。
满城的情绪都好像低落着,驻军昨晚全市抓壮丁,联大的学生自然无虞,校外的人家里就只剩下愁苦。希望不肯一下断绝,总认为缴了钱银便能将人赎回来。眼窝通红着,一边干活一边想法子,辗转的心肠显示在脸上,半个人活在这边,半个人飞在那边;无非挣扎,无非忍受。
秦楼月也在挣扎和忍受,此刻挣扎的成分更多些。他拖着两支脚勉强走到苏家塘,看看日头已经不早,站住了,拦下一辆市郊间往返运送的马车,他坐上去,去向北教场。车里除他还有两个乘客,分别在观音寺附近下了。寺庙对面有家小茶馆,门口站着茶馆的跑堂,头发不太黑了,搭着长毛巾,“啊啊”地吊京戏,“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红鬃烈马》中的一段《武家坡》,秦楼月曾饰演过里面的王宝钏。十八年守候、十八天逝世的王小姐,出了寒窑便离死亡不远的王小姐。王小姐笃信情爱,在一个随随便便的尘世上笃信情爱,大家都随便着,只她在坚守,于是就要付出代价,高昂的代价。
秦楼月不喜欢《武家坡》,不喜欢《红鬃烈马》,他痛恨将一出悲剧硬生生地掰扭成喜剧。哪来的喜剧?那么一两个人的喜剧,以其余人的消损为代价的喜剧,也值得拍手一看吗?
马车晃悠悠地行在北郊的野地里,早出壳的幼蝉吉拉吉拉地试着嗓,秦楼月闷闷坐在车上,抱着四个大黄桃。一会儿,赶车的停下来道:“前头就是北教场。”
下车付完钱,秦楼月望望四周,有些不知所措。郊地不比市区,哪儿哪儿都透着股野劲,连草木都长得极大,横着泼洒的枝叶,像展示着某种力量,炫耀着某种武器。士兵的帐篷隐在草木间,不当值的兵们吸着烟卷,穿着白色汗背心踢踏而过,三三两两。裤子吊在胯上,外套搭在肩头,他们见秦楼月走过,驻足片刻,眯着眼看觑。油滑的几个,忍不住伸出手指点了,胳膊肘互相捅着,不怀好意地笑。更大胆的几个,冲着秦楼月的背影吹口哨,大叫“哥哥我爱你!”嘻嘻哈哈,却也没真的骚扰上来。他们爱找乐子,而不爱找麻烦。
秦楼月拣着人多的大道走,尽管他也不知道他要找的人会在哪里。接着折个了弯,道路更开阔了,忽然一下子,他来到个操场般的空地上。地边站着高树,树下开着将凋尽的木香和珠苞初绽的石榴花;榴花一朵一朵,橙艳之极,像火的少年之期。
空地对面一幢高峨贵派的洋房,门口各有警卫。时不时地,有士兵端碗拎桶走过,一靠近洋房就放轻了声音。秦楼月站住观察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一些纸币。
“官爷,你认得康劫生康副官吗?”
一个矮小的士兵抱着一摞脏衣服,闷头要过去,被秦楼月拦下了,这么问他。
小兵看上去没什么精神,他斜眼打量秦楼月。秦楼月适时地把手里的纸币递上前,就搁在一叠脏衣服的褶皱里。
小兵眼望着钱币,呜哝呜哝地开口:“康副官就在后园,他喜欢在后园办公。”
“官爷可否帮我传个话,就说秦老板来找他了。”
小兵前后瞄瞄,小心把钱收起来,又瞥了秦楼月一眼,“你等着,我给你看看去……”
抱着脏衣服,往洋房去了。
秦楼月站在榴花下面,榴树的碧枝子横挡着他,让他感受到一点安全。黄桃的袋子依然挂在腕上,跟这个世道一样沉重,沉重并在他的腕上勒出红痕。
那个小兵借口找东西,抱着一堆衣服进到后园。康劫生坐在后院的亭子里写文件,亭畔有池塘,塘里竖着亭亭的莲梗,梗上顶着青粉的瘦苞。
小兵走到亭前站住了,“康副官好。”声音很乖觉。
康劫生笔不停,眼不抬,“有事吗?”柳五早膳后到西边巡营去了,留他下来完成未完的书面工作,主要是征兵方面的。
“有个秦老板,说想见您,就在门前的操场上等着。”
笔尖在纸上一滑,康劫生猝然抬头,“秦老板?”
“嗯,秦老板,他这么说来着。”
康劫生立马站起,前踱后踱,“嗯,知道了。”两语将小兵打发走。
纸笔合于一手,他匆匆穿过走廊,将文件在办公室丢下,门一带,往外疾走。
秦老板,秦老板……步子交错着,他看到外头五月的阳光了。看惯了的风景,看惯了的操场,此刻居然都显出些玫瑰色的软柔,有什么东西向他敞开,又有什么东西流淌出来。康劫生知道自己在微笑,他并不推拒这种感觉。他不是一个单纯的青年,相反,他已经在情爱方面很有一些经验了。女学生、女招待、甚至一些半红不红的倌人,他都不陌生。他有样貌,有教养,会说话,脾气又常年温柔着,轻易便能讨人欢喜。他觉出情爱的有趣,可都不曾有趣到他心里去,像是那些好吃的菜,尝一尝都好,可并不想真的天天吃,顿顿吃,铺排到家里的餐桌上,日日夜夜地对着。
那么,秦楼月呢?秦楼月是不是也有趣?……康劫生笑了,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
出了门,他展眼而望,几乎是一眼就望到,角落里照艳的榴花之下,穿着一色梅子青衫子的秦楼月。仿佛是古典诗词里该有的样子:熠熠榴花,婉婉佳人,佳人手里带着些什么,站在树下等着情郎。
情郎?——康劫生脸上笑涡深深,他喜欢这两个字眼。他快步向他的佳人跑去。
“秦老板!”他望着秦楼月白而疲弱的面庞,心里起了爱惜的涟漪。
秦楼月勉强微笑,“康副官,你好。我来是来问征兵的事……昨晚,小兆兄弟被拿去了,李帮主很痛心。”
康劫生笑容退了些。他料到秦楼月必是为此事而来,这件事——他也不好受。“这个呀……”他简明扼要地将昨夜李沉舟来找柳五的事说了,着重复述了柳随风的反应,“帮主都那样求恳了,五爷仍不为所动,看来五爷是铁了心要小兆上前线。”
秦楼月垂了眼,一副终于无望的样子。康劫生一眨不眨地睇着他。
“那一点……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他这样问道。
康劫生望着他,“秦老板……阿秦,你应该明白为何五爷要这么做吧?”阿秦,他的阿秦。
秦楼月抬起眼,微微点头。
“嗯——老实说,这事真是无解的。嫉妒的情人,秦老板可体会过这种感觉?一个情人一旦产生强烈的妒意,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收手呢?我是想不出的。”
秦楼月黯然着,“可是李帮主很伤心,小兆兄弟又是那样一个人——他该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呢?”
康劫生不说话了,他并不是个心狠的年轻人。
“为什么小兆兄弟丧命呢?”秦楼月似乎始终不解,“嫉妒导致死亡吗?难道李帮主接受五爷,不再理会小兆兄弟,也不可以吗?大家都活着,就算不在一起,也好过年纪轻轻就丧命吧?”
康劫生脸上透露出某种无奈,“我们大家自然都是这么想的,可是五爷——”苦笑了一下,“五爷却不这么想。何况帮主他——他似乎也不容易接受五爷的吧?”
秦楼月垂着颈项,沉默了片刻。
“李帮主……李帮主还能再见见小兆兄弟吗?……至少在上前线之前,再让他们见一面罢?李帮主很伤心,人是会伤心的,五爷还是想跟李帮主和好的吧?五爷要是总这么个样子,他跟李帮主又怎么能走到一块儿呢?……”
秦楼月悲哀地望着康劫生,并未意识到自己能对康劫生产生怎样的影响。康劫生觉得心上某点一笃一笃地跳动,四肢百骸都在融化,他要如何才能对秦楼月说出个“不”字呢?
“我——我来跟五爷说说罢,小兆兄弟他们就住在这里向龙泉走的半道上。你回去告诉帮主,等我的消息。就这两天,我给你们通知,到时我带你们去看小兆!”不假思索地,康劫生先就这么应下来了。
秦楼月眉目舒开一些,“谢谢你,康副官,谢谢你。我自己谢谢你,也替李帮主谢谢你。”
“你可以叫我劫生的,”康劫生遽然道。他定定地凝视着秦楼月。
秦楼月又垂下眼了。两人在树下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噢,这个黄桃儿,”秦楼月忽然想起来,将袋子递过去,“你吃吧!”
康劫生接过来,“买给我的?你专门买来给我的?”
秦楼月不大自然地,“嗯,还有康老先生……”
“还有我爸呀!秦老板还真惦记人!我以为是给我一个人的。”
秦楼月看着他,“主要是给你的……李帮主的事,拜托你了。”
康劫生把桃子抓在手里,“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等我的好消息吧!”
“五爷!您回来了!”
于是这天傍晚,柳随风从棕树营归来,刚跨进房门,康劫生就跟进来,一副与平日不大一样的神气。
柳五边脱外套边斜睨着他,若无若无地哼了一声。
“五爷,”康劫生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我想给帮主说个情。”
柳五外套提在手里,眼色瞬间阴沉。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康劫生。
康劫生顿觉压力如山。如若不是口中余留着的秦楼月给的那个半个黄桃的蜜意,他是没什么勇气仍站在这里,面对着柳随风的。
“五爷,我就是想,昨晚帮主那样难过,是不是可以让帮主跟小兆见一面,最后一面?又是不是可以……五爷,可不可以不将小兆送去前线?哪怕就在昆明服役呢,拿这个做条件,让帮主撇了小兆,跟你好。不要有人死亡,留个余地,大家情面上也都好看。五爷您看呢?”手紧攥着,掌心里都出了汗。
柳随风半撩着眼睫,像是瞧什么奇怪的东西似地瞭着康劫生。
“滚出去!”片刻,他嘴皮轻碰,这么轻快而不容置疑地吐出一句,外套挂到衣架上。
康劫生脸色有些发白。他还在犹豫着。
柳随风正身朝向他,一双眼一丝感情也无地对上了他的。这是猎豹即将发起致命一击前的预兆。
康劫生悚然一惊,嘴里瞬间有了苦味。再无耽搁地,他把头一低,飞快出门。
他走后很久,柳五都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背对南窗,直到屋里光线完全黯淡。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面向窗外蓝紫裹金的晚霞,以及霞光下面深绿浅绿的草木。窗畔,木香已经落尽了,在萎谢的地方能看见花的残余和密密新生的嫩叶。
柳随风走过去,拿手指在那些团簇的嫩叶上,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生别离(上)
秦楼月走后,柳横波呆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继续轻轻地拨拉李沉舟的头发。像阿秦经常给他做的那样,顺着头发的长势,一部分分这边,一部分分那边。分好了,拿梳子一绺一绺小心翼翼地顺根梳,梳得整整齐齐。
李沉舟一直睁着眼,毫无反应。有一阵子眼睛阖上了,过一会儿又睁开。眼里酸涩,两片眼皮千钧重,应该睡觉的,然而一闭上眼就画面纷迭,互相挤着撞过来,要撞进他的心里。他一惶乱,眼皮子就又拉开了。眼前是山形的床侧板,板后一堵雪墙。板上描着惯常的金碧山水,云深不知处的杳然。以前从没细看,今朝有意对着,那些须发样的长松、青隐隐的山峦、如烟的一带瀑布,一点一点都贴画似地贴到心头。心头其实毫无空当,是李沉舟故意把它们贴上去,因为这些山水清幽、安详,每一笔都是他想要的那种生活。那种生活他刚过了一年多,就没有了,很可能永远都不再有。
柳横波给他梳好了头,不知该做什么好,坐在床边上呆了半天,开始啃起手指甲。他的小脑袋里本是一派混乱,这会儿混乱到了极致,干脆尘物皆消,落了个干干净净一片空白。他停止了思考,一切都不再转动,哀惧太过之下,柳横波成了个完全凭本能生活的小动物。兆哥哥被抓走了,李大哥去找兆哥哥;李大哥回来了,兆哥哥没有;李大哥倒在床上不说话,阿秦又走了……小动物的依靠一个个地消失、横倒,柳横波一下发现他要一个人度过这种灾难后的空茫。时间浩浩,屋里静悄悄,这让他极不适应。没有人理睬他,没有人问他饿不饿,没有抱着安慰他,告诉他“兆哥哥会回来,只要等一等,就能把兆哥哥等回来”。他只好自己理睬自己,自己安慰自己,自己寻些被阿秦所不喜但在压力之下迅速回归的旧习来做,譬如啃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