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神州奇侠同人)客舍青青

分卷阅读124

海棠书屋备用网站
    兆秋息就忍俊,“那头老驴儿才不这么想,它才不认那是它的好孩子呢!”

    一刻钟后,李沉舟推着卖馄饨的小车,叫着柳横波,骨碌碌地下到跟小吉坡相连的翠湖北路上。小妮子身上换了件从南京带来的久不穿着的绒紧子夹衫,顺手由道边攫了根柳枝,一晃一晃地甩在手里,美滋滋地用这青枝子来衬托自己的人比花娇。翠湖四岸,本多垂柳,开春后湖水上涨,水波流漾,一波波招呼着岸旁新生发出的青嫩的柳条,各有各的依依,各有各的柔柔。南风穿过这些柔条吹过来,脸上、手上都是欣欣然的清润。那头小妮子已经把柳条当作水袖,绕圈儿舞了起来,李沉舟望他半晌,忽觉这“柳横波”三字,正是眼前这幅翠湖春景的写照。垂柳立在横波上,互招互摇。而这名字的主人,却浑不在意地走路蹦跳,小碎步点点地,一路哼着小曲。其实,有着类似意境名字的,还有另一个人,那个名字更加隽永,那个人比起柳横波,更加的少心少肺。道旁一排柳树,风起时,柳枝迎风而动。望着那迎风而动的柳枝,李沉舟走了会儿神。他许久不想以前的事,跟好孩子在小吉坡住下后,更是挂念稀薄。桃源岁月长,暖老温贫的日子过得久了,在南京的时光——尽管是那么长而伟丽的一段,也照样显得无谓起来,无论得意还是失意,都失去了曾经的重要。他已经是一只老狮子了,不是吗?老狮子所热爱的东西,必然跟年轻的雄狮不会一致;他年轻时追慕王冠和荣耀,年纪长了之后,倒对其他事物产生眷恋,譬如会忍不住亲近食草的动物,欣赏他们轻手轻脚的温柔——像秋日果子上挂的一层薄霜。他这只老狮子需要某种经验的学习,才能知道如何摘下果子,而不会破坏那层可爱的薄霜。眼下看来,他学得很不错……

    李沉舟和柳横波出发后,小吉坡的院里,兆秋息跟秦楼月一道拆洗被子和冬衣,横着拉上一道道的玻璃绳,就要在院子里晾晒“万国旗”。兆秋息的脚,早就好透,是李沉舟不想劳他多做事,硬是说没好。这会儿秦楼月见他步态矫健,确信无碍,便道:“李帮主是真的紧张你,把你当亲儿子待的!”

    兆秋息就不好意思地,“我哪有那个福气?”

    “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想李帮主是什么人,一个人是好是坏,是优是劣,他会看不出来?他既然觉得你好,那你便是真好。何况也不止李帮主,阿柳和我,也是觉得你好的。”秦楼月微笑道。

    兆秋息便是更不好意思的样子,“……你和阿柳,也很好。”

    秦楼月又笑了笑,“你知道吗?最近,我在想给我的那个师姐写信,她早几年跟着杜少爷去了香港,说过要保持联络的。她走之前给了我一个地址,到了香港后来过一封短信,信里问起李帮主,也是那个地址。这事儿我没跟李帮主说……你说我要不要跟帮主说说呢?世道是这样不好,大家相识一场,总是会互相挂念的。”

    “跟李大哥说罢——你那师姐,可是姓夏的那位小姐?”兆秋息还有着印象。

    “就是她。却只是来过那么一封短信,就没了消息,也不知道一个人在香港,过得好是不好。我先试着写封信去问问,李帮主那边先不说,等到师姐真的来了信——必定会问起帮主的,我再跟帮主说。你看如何?”

    “嗯,也好。”

    柳随风带着一个半团的人,抵达昆明已有半月。先是驻扎在北郊观音寺,不几日跟原守军交接过,七八个营陆续分散开来。营长级别的军官,住进专门腾出来的房屋、祠堂,团长级别的——也就柳随风一人,带着他的副官兼参谋、勤务兵、军需官以及一排得力卫兵,则搬进市郊之间的一簇洋房。洋房原址是法国人开的饭店,后来不开了空出来,常年被征用了来供过往军官歇宿。说是洋房饭店,也就比外边的土房、祠堂稍好,外观瞧着挺浪漫,里面的地板吱吱、墙纸剥落、家具起霉,却是不足为外人道。这天天晴日暖,康出渔闲来无事,喊上几个兵,把床架橱柜,一一搬到院里曝晒。拱咚忽嘟,咯啰咯啰,柳随风在床上翻了几翻,终是睡不成懒觉,心里半团燥火,臂一撑,压着性子起来。

    他对着南窗刮胡子。窗格子上横着几枝木香花,棕黄的小蜂嗡嗡地围着花心打转。一会儿,花枝上下摆动,是有微风过。风中有清馨,亦有春意温软。柳五感受到这份温软,胸中有冰凌开裂的轻响,然而想起什么,眼睑一低,转着手中的剃刀,只是就着泡沫刮胡子。

    院子里,康出渔见他起来了,上前道:“五爷,可早!——刚买回来的过桥米线,热乎乎的,我让小丁端到您房里!”心情好的时候,他称柳五作“您”,心情不那么好的时候,他会悄悄地把“您”换成“你”。

    柳随风不置可否。自从到了昆明,他好像每天都在吃米线。康出渔自己对过桥米线爱不释口,便鼓动厨子天天做米线,或直接到市里买下好的现成的回来,还喜欢比照是凤翥街上的好呢还是文林街上的好。隔三差五,他领着厨子去市里,特特从联大新校舍前绕一转,盯着模样俊俏的女学生端详,还怂恿康劫生跟他一道,“走!给你瞅瞅媳妇儿去——”康劫生总是不为所动,还揶揄他,“你想给我找小妈就直接说,别拿我做你的遮挡。”康出渔赶上来便要抽他,总被一队乖觉的卫兵阻住,让他越不过去。

    小丁将米线端了来,搁在窗前的桌上,“团座,您的早餐——”不知怎么地,小丁总有点儿怕他的上峰,尤其在彭水出了乔望春那档子事儿以后。每次见到柳五,总是低眉顺眼,言必称“您”,好像这样得以安全些。

    盥漱完毕正伏在窗台上做俯卧撑的柳五,一音不答,心里数着数,继续一起一伏。小丁得不到话,不敢先退出去,直直垂手站着。数到五十下,柳五停了动作,立起转身,瞥了眼他的勤务兵,毛巾抓来一抹,坐下开吃。

    来到昆明后,他的脚伤已没什么问题,倒是他的胃,拖了这几年,已是难以为继。洋大夫开的药丸,时时带在身上,没事抠一片,水都不用,直接嚼着下咽。那苦那涩,弥漫整个喉舌,却是很应景。对着面前的米线,说不上来的干饱,挑一筷塞嘴里,鸡汤味没吃出来,那边上的乌鱼腥倒是闻的很清晰。牛马裹食似地裹着口中的米线,耳里就听康出渔对着几个兵在窗下扯闲话,“你说观音寺西边一处坟地,怎么就被美国兵给看上,专门带妓/女过去野合了呢?月白风清的,那么些吉普车卟卟卟地,开来了,又卟卟卟地,开走了。第二天早上一看,好家伙,白花花的全是保险套!你说谁家的老太爷睡在那坟包下头,这么卟卟卟地搞,湿答答地扔,能睡安稳吗?”

    卫道其外,淫/秽其中。把几个小士兵听得咧嘴嘿笑,都说老康不是好东西,年轻时指不定如何情场风流。康出渔居然得意,“……这倒也没错——不信看我那小子,长得可不跟他娘一个模样!”

    窗户里面,柳五就“啪”地将筷子一搁,“小丁,过来!”

    小丁心里一个打惊,愣手愣脚地上前,“团座……”

    柳随风往椅上一靠,“把米线倒了,去市里给我买两碗馄饨来,找柴火烧的那种,多放辣子!”

    小丁松口气,“是,团座!”

    小丁开着灰不溜秋的吉普,专拣市里的大道走。一家家店铺望过去,卖馄饨面条的有好几户,却看不出到底是不是用柴火烧的。他不是个多么灵活的人,做柳随风分派给他的事时也不敢灵活;他只知道他的团座说什么便是什么,半点不可偏差。小丁最大的优点是听话,给他一只葫芦,他给你一丝不苟地画出个瓢来,画得也许不传神,但肯定能看出是个瓢,而不是半个夜壶之类。凭着他的规矩、听话,目前为止小丁在柳团长手下做得尚可,至少柳五还没太找出他的大错。小丁对自己也是比较满意的,对他而言,柳随风不撂批评就是表扬。柳五至今还没对他给予批评过,而对那个资格更老的军需官康出渔,团座不仅狠批过,还用手杖抽过呢!……

    接着找柴火馄饨。小丁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左右张望。路上人多,两边道窄,前有骡子拉板车,后有骑着马贩卖盐巴的马锅头,踢橐踢橐,哔棱哔棱,不敢贸然停车,何况有的地方,也根本没法儿停。一路开到小西门,一拐上了钱局街,远望两旁店肆如林,必有所获,哎等等——那边可是个卖馄饨的摊子?多么齐整的一辆小车,还有那车后面的人!

    “师傅——下面烧的是柴火?还有两碗馄饨吗?”小丁探头问道,就欲下车。

    馄饨车后的小男人手中柳条挥挥地,“卖完了卖完了!今儿收摊了,不卖啦!”攥着身旁汉子的外衫,扭捏不已地催着要走。

    汉子却温言回道:“还有,马上给你下锅。”摸了摸小男人的脸蛋儿,让他“阿柳乖——”

    那个叫阿柳的小男人,便斜睇着一双娇俏无限的桃花眼,十分之不满地对着小丁飞白眼,边飞边撅嘴,手中的长柳枝一甩一甩,有意无意地打在小车上,打在汉子的身上,“李大哥,你快一点,牛肉馆要关门啦!”

    那个叫李大哥的汉子,麻利地一个一个现包馄饨,粉嘟嘟的一堆,片刻即好。手一撇,把面粉抹在小男人的脸蛋上,“阿柳收钱去!”

    小男人这下眉眼稍舒,细白的手掌对着小丁一伸,“两碗馄饨,一共八角钱!缺角的不要!”神气活现,隔着摊子向小丁瞪眼。

    那个汉子锅盖一揭,“阿柳怎么这么对客人说话呢?”

    小男人挑着眼角,满不在乎收了钱,仔细数了,嘟囔着:“就这么说话。”

    小丁颇感稀奇。站在摊前等馄饨出锅,照着面前的汉子和小男人,多看了好几眼。他觉得这两人都长得好,虽说是两个卖馄饨的,却是说不清的经看,越看越想看。这两人的关系也奇特,明明都是男的,一个叫阿柳,一个叫李大哥,动作之间,却说不好是更像父子还是父女。那个叫阿柳的小男人,看着似乎不算小了,然而那副神态举动,却让人对他的年纪,起了不确定的心思;俨然面对的是个豆蔻娇娃,而且还是个不会长大不会老的娇娇娃。

    小丁出来一趟,见到如此一双妙人,心中印象深刻,这边手上递去带来的饭盒,“麻烦师傅装在盒子里,我带回去给我们团座吃。”汉子二话不说,给他装好,小丁自己伸手去添辣子。

    正添着,小男人又说话了,“搁这么多呀——”

    小丁脸上腾得一热。

    汉子立刻道:“阿柳帮着收摊,别成天磨练你那一嘴小尖牙。”冲小丁笑笑。

    小丁面上更热,含糊地招呼了。揣着饭盒往车上走,脚下莫名地打飘。

    开车回去的时候,他还在想,那个卖馄饨的老板笑起来可真好看呐!

    回去后,送饭盒到柳五房里,小丁接着便被康出渔叫去,帮忙把院里的家具往里搬。正跟一伙人忙到头上生汗,向阳的南窗被人忽得一推,柳五出现在窗前,“小丁,过来!”

    小丁心里又一个打惊,慌失失地走到窗下,“团座……”

    “你这馄饨打哪儿买的?”花影里,柳随风神情莫辨。

    小丁道:“就在钱局街街口,一个馄饨摊子上……”莫不是这馄饨有问题?

    “……卖馄饨的人,是什么样的?”听不出是期待,还是沉吟。

    “一个俊脸汉子,体魄挺魁,一个娇滴滴的小男人,像唱戏的小旦。”小丁注意着柳五的脸色,想想又加上一句,“那个汉子叫小男人作阿柳,小男人叫汉子作李大哥……”

    柳随风在窗前伫立,温风款款。他手扶着窗子,目光望在院中。却并不看着院中,而是望向漫漫岁月、茫茫人海中的某一点、某一个人,众里寻他,蓦然回首……

    目光渐渐收回来,“在钱局街,是麽?”轻快地问着,“马上带我过去!”

    小丁些许惊愕,他不确定那个摊子是不是还在那里,话说那个小男人可是催着收摊的——却还是照做,前面说过,听话是他最大的优点。

    柳随风扣着军大衣坐在车里,默不作声地由小丁载他去钱局街。他没说一句催促的话,可小丁分明感到,他的团座想让他开快一点。自北向南,尘土于车后高扬,偶尔一按喇叭,嘟嘟地惊开道上的行人,哗啦一下开过去,直直来到钱局街路口。

    来到路口——人却不在了。原本放小车的地方被空出来,一个背琴的盲人点着马竿走过。

    小丁跳下车,走到那块空地上,四周看看,“团座,就是这里……他们估计收摊了。”话里有忐忑。

    柳随风也下了车,跟他来到街口,对着小丁所指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然后在那块空地上,走一遍,又走一遍。

    小丁陪他站在街口,胸中有所猜。

    然后,柳五就站在那一处,转向左边,长望一番。又转身向右,面对着午后阳光漫照下的钱局街,举目长凝。

    “你再说说,那个汉子长什么样?”他忽道。

    小丁一愣,还是那几个字,“长得俊!”

    柳五视线下飘,像是描摹着不存在的某个光影,嘴角起了类似温柔的笑意,“……怎么个俊法儿?”

    小丁再愣。他高小毕业,识文断字,会算算术,已是同辈人中了不起的人物,却被这个问题难倒。人的俊法儿——似乎是各个不同,但以小丁肚里的墨水,却描绘不出此俊俊在哪,彼俊又俊在哪。总之都是俊,嗯,平心而论,他的团座也是俊的,不一样的俊。

    小丁想了想,便道:“就是你看一眼,就能被粘上,像磁石被吸住似的,不由自主想多看。舍不得不看,要用大力才能不多看!”

    柳随风听了,嘴唇翕动,声音低微,小丁没听见说的是什么。他自己却是知道的,“还真是看一眼,就被黏上了,再也甩不脱。”

    又站着吹了会儿风,两人终是上车回去。车子驶离钱局街,柳随风看着后视镜里那个空荡荡的街口,然后目光一转,望着上了坡道后那大半个昆明市区。那么多街道,那么多屋瓦,那么多院落,那么多的……人。这里面,一定有他想见到的那一个罢。

    回到北教场的洋房,他叫来了康劫生,“不要声张,你替我去查一个人……”

    ☆、纵使相逢(下)

    柳随风睡不着觉。

    壁灯一盏,柔黄幽幽,将窗上的挂帘映出深重的影印,像是其后藏着什么。夜风一拂,帘子徐徐鼓动,帘尾斜飘,又可知那深重的阴影后面,乃是一壁空虚,并无秘密的所在。南北窗皆敞开着,木香花的枝子在暗蓝的窗格里,曲出比白日更加优雅的姿型。夜深了,蝶儿和蜂早已不见,可是每当帘子飘动、夜风满屋之时,柳五分明觉得,那蜂、那蝶仍在,一个翩翩,一个汲汲,正对着花儿献殷勤。草棵里有喓喓的虫鸣,不是秋夜的那种愈鸣愈凄的叫法,而是那种生命在向上走的喧哗。低低地在东墙根响成一片,低而饱含中气,声气里是对来日的欢欣。

    柳随风沉湎在这光、这影、这风、这虫鸣里。奇哉。怪哉。他不感到渴睡,却醺醺晕晕,如睡似醒。身下坐着的沙发,显出比往日不寻常的包容的柔软;壁上一灯荧荧,将该驱散的驱散,将该收还的收还。日子变得可爱起来,一切又都有了期待。李沉舟还活着,这是没有疑问的了。康劫生已经领命去市里查找李沉舟——呵,那小子听到这三个字时是又惊又喜,眉宇飞扬得像是刚做了新郎官——这让他不大高兴。于是对那小子说:“你那么高兴干什么?”很想一巴掌把那对扬起的眉毛扇下去。康劫生——难得没有转过弯来,非常老实地回他,“帮主还活着,就是很高兴啊!”柳五压着额头看他,肚里滚过半句脏话,手一挥,警告他:“不许对人声张,尤其不许对你那个老子声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