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神州奇侠同人)客舍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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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闹哄哄地,院里勤务兵打着手电,又引来一位军官。人影渐渐走近,萧开雁定睛而望,胸中褶起一丝苦笑——又来一位祖宗。

    来者是柳随风。跟屋子里其他军官一样,军礼服外套着披风,踏军靴,领上别金花。有点意外地,柳五居然不用手杖也走得很自如了。萧二到底是君子,发觉这一点后,还是很高兴的。不管了,今晚既为庆功,投身战场的人都应得到礼遇,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先放上一放。伸出手,萧二亲自把柳五迎进去,还笑着一路领他到两位元老面前,见机介绍,“……这位,是我们师骑兵团的柳团长。归义一战,日军偷渡过江,就靠柳团长带团死守一夜,阻住日军南下长沙的势头。这长沙大捷的功劳里,有他的一份!”

    两位元老立刻瞩目柳随风,这个说“果真一表人材”,那个道“党国就需要柳团长这样的俊杰”。又互相回忆起关于长沙的战报,想搜索对于归义的印象。奈何找寻不出多少,战报里寥寥几笔,一带而过,重在结果,过程毋论。浅浅地打着笑,元老们拍柳随风的肩,重复夸奖几句,便又回到先前的话题上。话题中心围绕一位同僚子弟,官居副参,实际却只是待在长沙,并未涉险。今晚这位子弟也在,就坐在元老左右,说起旧都及陪都的风物相识,言谈甚欢,庆功宴有变小范围叙旧的趋势。

    柳随风受到冷落,倒不觉得如何,他本是“人间白眼曾经惯”的。况且被两个看不出有何特别的老东西拍肩夸奖,好像比被他们忽视还要晦气一些。身子一从围绕着元老的那些人中转开,他脸上勉强挂上的恭敬立刻摘下,瞧见桌边有酒,便去端上一杯,顺道叉几块八宝鸭,好整以暇地嚼着。抿一口酒,巡视主厅一周,最后将目光定在远离众人站着的萧秋水身上。他刚进来时就看见他了。好几年不见,这位萧三少爷英挺依然,只是多了些古旧绅士的派头。那张脸、那副身姿,当年萧三就是凭借这些把老狐狸迷得云里雾里,当时他多是觉得好笑;如今再看面前这张脸、这副型态,柳五更多的是觉得刺眼的恨恨。几年的时间,有人死去,有人分离,有人伤心,有人欲绝,有人江湖寥落,有人沙场浴血。唯有眼前这位萧三少爷,任他风起云涌、山河变色,始终安然无恙、毫发无伤,心安理得地做着他的少爷,无论发生什么,少爷该有的一切一毫不缺。所以,每一场战争的胜利者绝不会是那些曾经参战的人,而是避在后方摘取果实的那一些,譬如那边两个老东西,譬如面前的萧三。呵呵,似乎萧三当年在南京还积极游/行过,架势摆的很足。但也只是摆一摆架势而已,像他这般出身的人,自然很是懂得什么时候需要摆出架势,什么时候该让别人去送命。他们是永远不会损失什么的,老狐狸看上去眼亮,其实不懂这个,所以才会在萧三手里栽得那样惨。如今萧三还是那个萧三,老狐狸自己却不知沉寂到哪里,或许早已投胎转世去了罢。

    萧秋水握着手里的杯子,感受到来自对面柳随风长时的盯视,身上极不自在。他也是柳五一进来时就注意到他了,带着种复杂的好奇心,他多看了柳五几眼。其实之前已从二哥那里得知,柳五参军作战的事,包括归义那回,全都听说了。一个柳五这样的人,却做出了他自小心向往之的举动,这是个很不好消化的事实。这个事实让萧秋水的心情愈加低落,联想到前尘总总、自己年少时的志向,眼见走进来一伙携着莺燕女伴的军官,杯子一放,就要出去透气。

    不料有人在身后叫他:“萧三少爷。”

    神经一凛,他清楚地辨认出,这是柳五的声音。

    转过身来,柳五端着杯子冲着他笑,“萧三少爷,多年不见。前两年听闻你喜得麟儿,都没赶上道喜。想如今,萧小侄儿该是垂髫之龄,三少爷诸事顺遂、吉星高照,正可安享天伦。”

    言辞皆虚,笑容讥讽。

    萧秋水神色冷着,一时不知如何搭腔。他从来不喜柳五,如今更加不喜。

    柳随风反而笑得愈发愉快,走近两步,侧身而对,像是跟他有多年的老交情,“只是我听说,我那萧小侄儿的名字,其中可大有文章。估计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吧,却愣是没人捅破。你们这帮子人的涵养可真不错……”

    萧秋水脸色一变,目光锐利地盯他一眼,沉声道:“这就是我的事了。”

    “……当然是你的事,”柳五笑容渐收,悠悠地转着手上的杯子,声音忽低,“前番干净利落地把人踹掉了,今番又给儿子取个这样的名,三少爷的心思还真是难以捉摸啊!”

    萧秋水掉过脸阴郁地看着他,颊上忽热。

    柳五又笑,“不过也亏了三少爷那不可捉摸的心思,才给我了可乘之机。想我对李沉舟那老狐狸肖想了那么久,若不是你一脚把他踹得一蹶不振,他还没轻易被我弄上床,任我予取予求……”

    萧秋水的拳头一下攥紧,一股气直袭上来。硬压住气,他把脸转到另一边,径向对面放酒水的桌子走去。

    但是那柳五跟了过来,喉咙里咯地一声轻笑,“三少爷可知道,李沉舟第一次跟我上床是在什么时候?”

    萧秋水一口酒灌下肚,按下声色道:“柳五爷,你的脸皮真是厚的可以。”

    柳五不管不顾说下去,“就是在你跟唐小姐成亲当晚,老狐狸熬不住先走了,被我半途截住,不费吹灰之力把他领回去,直接领到了床上。”

    萧秋水举着酒杯手定在半空,那年婚礼上的情景倏然闪现。他不欲听取柳五的话,可是拦不及一腔酸涩溶溶漫上,漫到胸口,漫至咽喉,漫上眼鼻大脑,将他整个人一股脑儿席卷。

    柳随风扯着一侧嘴角笑了,萧秋水的反应是他今晚最大的乐趣。老狐狸泉下有知,估计也要感谢他。

    萧秋水垂眼望着杯中酒。酒色绛红,像心上浸出的血,被岁月稀释后,粼粼地回望着他。

    柳随风走到他身边,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道:“还没上过他就把人给甩掉了,有点遗憾吧?——你应该上他一次的,他对此求之不得。不过恐怕上过他之后,你就舍不得甩掉他了。”

    “了”字方出,萧秋水酒杯一撂,一记勾拳打在他胸腹之间!饶是柳随风有所防备,也不免一跤后仰,扶着桌面坐到地上,桌上叮咚哗啦落下些空杯,厅里众人一时尽望过来。

    萧秋水犹自攥着拳头,胸脯起伏,脸上是激愤的涨红。他面无表情地瞧了柳五一眼,迈开步子往外走。那边萧开雁正急急赶过来。

    柳随风嘴角噙着笑,扶着桌子慢慢站起。然后,在萧二未赶到之前,手掌一翻,执起地下摸来的杯子碎片,猎豹出击一般向萧秋水的背影扑去!

    屋里的女客登时惊呼,萧开雁只来得及喊出一声:“拉开他们!”前头萧秋水颈上一凉,已被划出一线血。愠怒合着郁愤,他回转身,对柳五挥拳而击。几招过后,两人就打成了一团。

    萧开雁、左近的其他军官、里外得令的士兵,奔将了来,三五各拉一个,将两个打红了眼的人死死拖开。萧三脖上手上都是血。萧二一见,急召卫生兵过来医治。自己手上紧钳着柳五,生怕一放手这厮又做下什么惊人之举。他一边回头安抚屋里的人,尤其是那两位元老,一边叫人帮着把柳随风往外拖。一路拖到柳五临时住的宅子。

    宅子里,康出渔和儿子康劫生正跟其他人一道吃酒。猛见柳五被萧开雁绑手绑脚地拿了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兵,尽皆出来,“萧师长!这是……”

    “问你家五爷!”萧开雁极其不高兴地,把柳随风向屋里一推,拍拍身上的灰,“你们看着柳团长!”对身后的士兵道,脸一掉,冲着柳五,“我过会儿来找你谈话!”匆匆出院,回向街东善后。

    柳随风瞥了眼他的背影,嘴角的冷笑一出即收。转转手腕,望望站着一溜大眼瞪他的众人,“怎么都愣在这儿?去拿吃的给我,我还没吃饱呢!”

    两个小时后,庆功宴平稳继续着。萧开雁抽空查看弟弟的伤势,确定无大碍,才松一口气,不由说了句:“你什么时候搭理起柳五来?他是说了什么你非跟他动手,还是你先动手?……”

    萧秋水望着受伤的手,声音低沉,“给二哥添麻烦了。”并未回答萧开雁的话。

    萧二知道其中必有隐情,三弟不说,他也不好强求。望望厅里人们仍在吃喝闲聊,想着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掉,叫来自己的副官和参谋,让他们看顾着这头,自己则又踩着冻霜,往西边去找柳五。

    他走进去的时候,柳随风已经脱了礼服,敞着领口,坐在靠椅上啃酱鸡。角落里,洋炉噗噗地冒着白汽,映着两旁的烛火,一室亮暖如春。

    见他折返,柳五扬了扬手中的鸡骨,向他致意。萧开雁心里窝着火,两句话把屋里其他的人遣出去,身子一转正对着柳五,要好好跟他谈一谈。

    可惜他没有言辞上的天赋,发火也不在行,哩哩啰啰一大串,历数柳五的不像话,对乔望春的不像话,对萧秋水的不像话,像是训诫四五岁的顽童。一边上,柳随风照旧撕着他的酱鸡,鸡脆骨在口里咬的格格响,挑眉望着对他谆谆教诲的萧二,眼里浮上真实的谑意。

    终于等到萧开雁口干喝水,他忽然说道:“萧师长,想办法把我调到后方去吧!我去给你们征兵。”

    萧开雁胳膊一垂,“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看孙天魄不是孙大圣,孙大圣该是你才对!”

    “那怎么办呢?我突然想过几天太平日子了。”柳五将鸡骨头一扔,“再说,这件事,萧师长是能办到的,对不对?”

    萧开雁虎着脸,“柳团长口气愈来愈大。后方人人都想去,我就算能办到,又凭什么把你报上去?尤其还指不定你到后方又做出些什么来!”

    “凭什么?”柳随风扬头直视他,“就凭你们萧家欠我。”

    “我们萧家欠你?”萧开雁几乎失笑。

    “你们不欠我?你大哥觊觎我的商会,你觊觎我的妻子,你那个弟弟觊觎我大哥——这都是你们萧家欠我的!”

    萧开雁脸腾得就热了,嘴唇动几动,也没动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边柳随风的神色却冷下来,把装酱鸡的盘子一推,扯过毛巾揩手,“这调去后方的事,便再次有劳萧师长了。”

    于是这年春汛过后,柳五终是接到征调信,让他带团驻守昆明,护民兼征兵粮。消息传来,举团欢腾,康出渔捣着两条腿在院里出出进进,喜气洋洋指挥士兵捆扎收拾,身子一转又向儿子康劫生道:“到昆明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的婚事办了!联大的女学生,好好觅一个给你!”不顾康劫生撇嘴耸肩,只是不住地嚷嚷。

    屋里窗前,柳随风将薄薄一张征调信折起,望着墙头蒙蒙的新绿呆了一会儿。又是一年春天,又是一个新的地方,一座房子还没住熟,便又要离去。离去的喜悦,院里的人能体会到很多,他体会到的却很少。后方当然比前线要好,但若是后方没有那么一个人,一个如父如兄、如爱人如伴侣、关心你的苦乐暖饱死活的人,那么那个后方、那整个南风熏熏的春天,在他眼里都是要大打折扣的。

    ☆、纵使相逢(上)

    李沉舟坐在床边,把兆秋息的脚搁腿上,拿着指甲刀,给好孩子剪指甲。兆秋息拥着被子靠在床头,腿将曲不曲,低眼瞟着李沉舟,脸上是薄薄的化不开的红晕——一边别扭着不想让李沉舟给自己剪指甲,一边脚攥在李沉舟手里,不大敢坚决地缩回来。这不是李沉舟第一次给他剪指甲。自从他几个月前扭了下脚,不过是寻常的扭伤罢,李沉舟就养成了给他洗脚、按摩、剪脚指甲的习惯。记得第一次洗的时候,那么温烫烫的一盆水,由李沉舟说一句:“小宝宝的脚呢?”兆秋息几乎是瘪了嘴,磨蹭着把光脚探进水里,小声地抗议:“我自己可以洗……”作势弯腰,被李沉舟一把拦抱住,“你不知道轻重,让我来罢!”又抚着他的发顶,低柔地说了句:“乖——”兆秋息便只能乖乖地垂脚坐着,任李沉舟一双手掌,猿猴摘花般地给他就水搓抹。没受伤的那只脚,力道大一些,受了伤的那一只,力道轻匀些。上下前后,各个指缝,都一一顾及。一转下来,水还微热着,取来干燥的毛巾给好孩子擦干。之后,便是上红花油按摩。兆秋息的脚刚由热水里泡过,李沉舟那不输于水之温暖的手就握上来,倒了红花油,压着掌缘,在他受伤的脚踝处打圈擦揉。一边擦揉一边道:“小宝宝的脚长得真秀气!”

    兆秋息脸上的晕更深了,垂眼半晌,轻轻地道:“只是扭伤脚,就被李大哥这样侍候着,越被侍候我心里越不安呢……”

    李沉舟把他的脚捏在手里,掌心热乎乎地贴合着他脚上的皮肤,“我喜欢这么侍候好孩子,侍候我的小宝宝!说真的,看你整天忙来忙去,一副生怕少做了什么唯恐惹人厌的样子,我心里难过的。”

    这话李沉舟用不同的方式说过很多遍,兆秋息好像总是不大理解似的,眼睫忽眨忽眨,抿嘴不语。

    李沉舟抱着他的脚按摩了一会儿,慢慢将之放到床上,用被子仔细裹好。然后欺身上前,把人揽肩入怀,手指摩着好孩子的额发,“你知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孩子,就应该被人捧在手心里,不叫受一点儿风雨的。”

    兆秋息不解,“我哪有那么娇弱?风雨我也经了些,我是并不怕的。”

    “我知道你不怕,这才更让我舍不得你去经历些什么。”李沉舟把那软软的额发拨向一边,深深地看进兆秋息的眼里。那么温良的一双眼,跟食草动物的眼睛一模一样。老狮子自己不食草,却总对食草的发生感情,因为他知道不食草是怎么回事,这个世界——只要有可能,对于众多食草的动物又是如何得惨酷。面对惨酷而依然懵懂,认为能够凭借着自己脾性温和的食草动物的身躯去抵挡住什么,这是李沉舟最不愿意看到的事。他不会嘲笑这番懵懂,却难以接受这样一出悲剧,就像数年前秦楼月为护住小阿柳甘愿被罗海牛劫去那样的悲剧。不声不响的悲剧,被人不声不响地承受着,一粒灰尘坠入池塘,一丝涟漪都没激起。他把这话对兆秋息说了,“……所以那个时候,即便夏樱桐不来找我,我估计也是看不下去的,”他这么道,“看不下去与其说是因为事情如何恶劣,不如说更多是为了小妮子和阿秦,为了事情落在像他们那样的人头上。若是事情落在哪个部长家的公子身上,抑或落到我自己头上呢,我都不会那么难受。因为我知道,我自己,还有那些人,是能承受的住,而小妮子、阿秦,还有你,是承受不住的。”

    兆秋息犹自不解,不懂为何李沉舟会认为他跟柳横波一般经不住事。眼睛一眨,眨出疑问,被李沉舟用大指绵绵地拂了去,“艰难困苦这些东西,能不要去经历就不要去经历,尤其像你这样可爱的好孩子、小宝宝,眼睛跟星星似的,还在做梦呢——没有取笑你的意思,我是真舍不得你。苦难这种东西,就跟刮刀一般,走一遭掉一层皮,活不活下来那是后话,首先你那眼里的东西,那些亮亮的温柔的意思,很可能就没有了,被刮去了。肉体上的创伤,好了也就好了,这里若是煎熬太过,用一辈子来养都未必能好。”手抚着兆秋息的胸口,按在那颗跳动的心脏的位置,又偏过头去,在好孩子的额角融融一吻。兆秋息好像明白了点儿,偎在他肩窝里,单手抱住他。

    李沉舟又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很欢喜。我自己是没有孩子,但没事私底下想一想,倘若我有个儿子,多半也是希望他跟你一般,安安静静柔柔和和地,惜贫怜弱,恂恂有礼。你这种性子很珍贵,要好好地保护起来,有时候我就算做得过头了,也希望你能理解——你能理解的罢?有时候,我是真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