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良眼一瞪道:“就算死也要拉卫准一起死。”
卿辰摇摇头道:“不必进城,待皇上军队返城,你向天发号,所有人马出城护驾,方能戴罪立功。”
尉迟良还待再说,只见卿辰起身道:“若非尉迟将军昔日相救,哪有今日之卿辰,难道就不想给边城之军留点骨血?去吧,晋王见不着你便会生疑。”
尉迟良一揖在地,便迎着风雨离去。
冉宁颇为扼腕叹息道:“守城之军所剩亦不多,晋王军队还有援军,若能内讧岂不更好。”
卿辰瞟了他一眼道:“你太小看晋王了。”说完仍旧躺下轻声道:“皇上此番奔袭回城,定然轻兵减从,日夜不休,定是疲惫不堪,若无接应,难破晋王之军。”心念想到卫昭,便连声音也柔和了起来。这几日,他颇为后悔当日没有答应卫昭,早在心里说了几千次几万次“我愿意”却不知还能否让卫昭听到。“我纵然拼了性命,也要为你守住江山,你答应过我,平安归来。”卿辰闭上双眼,双唇轻轻吻上中指的宝石戒指。
这场瓢泼大雨一直下到了第四日上午。距离皇城九百里之外的一处小客栈忽然来了一群人。这客栈地处郊野,人烟稀少,老板本料想上午时分不会有客人来,便来到后院劈柴。然而就是那么一会儿功夫,突见后院的茅草屋檐下密密麻麻站满了军士,他颇为惊骇,刚想拔腿就跑,却见那群人虽劲装盔甲,满身泥泞,但却只是悄无声息地站着。他慢慢直起身,轻手轻脚走回客栈大堂,见方才还是空空荡荡的客栈,现下坐了好几桌人,自己也没离开过客栈,竟不知道他们何时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决一死战
客栈老板虽是惊惶,但毕竟开了大半生客栈,颇为见多识广,当即唱了个喏道:“各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一身穿靛蓝色劲装军服的男子起身道:“歇息片刻,雨小便走。”说完放下几枚金锭子。客栈老板一生中从未见过出手如此阔绰之人,当即满脸堆笑道:“后院里也是军爷您的人吧,您且坐好,立马招呼。”说完赶紧回厨房准备饭菜,嘴里嘀咕了一声:“这死丫头怎么还不回来帮忙。”
说曹操曹操就到,只见一个鹅黄衣衫,花苞垂髫的小姑娘推门而入,放下竹篮,取下斗笠,抖抖满身的雨水直嚷:“好大的雨啊!”说完才看到大堂内此刻坐了好多男人正好奇地看着她,只有其中着石青月白涌云轻袍的一人,以蚕丝风罩遮面,一双眼只是盯着窗外犹自不停的雨,竟像没看见她进来。
小姑娘吐吐舌头,飞快地跑进厨房里,只听她道:“爹,您还说我呢,要不是我动作快还出不来了呢。现下皇城全城戒备,我走的时候都快打起来了,您还不知道吧。”只听老板道:“就瞎编吧,满国的军队都出征了,哪还有什么仗可以打。”小姑娘见她爹不信,着急道:“真的真的,皇城里全是士兵,三天前就封城了。我还遇见一名拿戟的将军,那位将军生得好俊,脾气也好,咱们雇的驴车挡了他的路,他也不生气。”老板笑着骂道:“你那脑瓜成天胡思乱想些什么,评书听多了吧,书中说长宁王手持神戟,容颜俊美,可惜早死了呀。”小姑娘见她爹仍是不信,撒娇跺脚,端起两盘菜就出得大堂来。却见方才那蒙面之人此刻一双明亮照人的双眸正盯着她看,她不禁双颊一红,转身跑了。
这蒙面之人自然是皇帝卫昭,他轻轻摘下挡风罩,眼望着屋外的雨水,甚是焦急。他出征第五日,便接到韩柳明命人送来的紧急军报,说晋王大军意图谋反,此刻已集结皇城。他心下一紧,却也半信半疑,晋王在勺川战场并不知出征时间,如何纠集叛军火速攻城?自己费尽周折,御驾亲征,又岂能无功而返?关键是这情报究竟是真是假?倘若为真,皇城早是空城,晋王得来全不费工夫,自己就算不休不止,连夜奔袭也得三四天才能回城,这当如何是好。
卫昭惊疑不定,一阵踯躅,正琢磨着如何判定情报的真假。不过多时,两匹骏马从东西方向一前一后飞奔而来,正是云湖、苏木二人,卫昭一见卿辰血书,不再犹豫,当机立断,打马而回。六十万大军不可能须臾之间撤兵,卫昭便舍弃粮草辙重,褪下金盔重甲,只带一千快骑,日夜兼程。临走之前,一道闪电划过卫昭脑海,卿辰数次攻打突犹,对此地形颇熟,他预计禁天峡谷有伏,即非空穴来风。当即便命即墨云奇带一队人马继续前行,从后绕道禁天峡谷,务必打得轰轰烈烈。
就在这时,雨势开始稍稍放缓,两名盔甲残破的兵卒相互扶携破门而入,见到满屋的人亦是一愣,便找了个角落坐下来,一年轻点的兵士手臂淌着鲜血,低低对年长者道:“既是全军覆灭,我俩便不必再回去,赶紧走吧,那人像瘟神一样,看着都怕。”年长点的兵士亦是惊惶未定道:“再不快走,雨停之时还有一场恶战,到时候就逃不了了。”那年轻伤兵道:“不是传闻要言和吗?怎地还要打?”年长士兵冷哼一声,低声道:“言和个屁呀!晋王遣人送去白帽子,要与长宁王划江而治,白字加王那是称皇啊,长宁王却对使臣好一顿羞辱。天明时分皇城那边就已放下话来,这顶白帽子,长宁王不戴,晋王也休想戴!这不是马上又要开打了吗?”说完竟见满屋人皆像秃鹰一般死死盯着他,心里一阵寒颤,暗道不好,菜也不要了,扯着那伤兵连忙逃出门去。
卫昭听到此处,虽是两日饥不果腹,此刻却再难以下咽,当即起身便走。待得客栈老板再端菜出来,却见人去楼空,再看后院亦是空无一人,暗想这群人不知何人,来得急去得快,无声无息,鬼魅一般。
此刻反军帐中,晋王卫准亦看着窗外雨点,思绪万千。他终其一生都在为今日一战准备,他与卫靖同母而生,待遇却千差万别,他自认文治武功不落卫靖之后,兄长称帝道也就罢了,但他那三个儿子也太不成器,卫昭更是异想天开,竟让外姓家奴涉足政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既然你不行,就让我来夺回卫姓江山!不过卫昭那小子最近的确心性是变了,居然伙同卿辰上演苦肉计,而且还交给与卿辰不共戴天的喜林来办,真他娘的狠得下心!
至于喜林那个阉人,真是该死!不是他信誓旦旦地说卿辰已死得僵了,自己也不会轻举妄动。他想起兵临皇城之下看见卿辰的情形,策马疾驰而过时目光只是淡淡瞟了他一眼,便就是那一眼,他便笃定卿辰没死!也只有喜林那种蠢人相信那是什么戏子,却有哪个戏子身上能散发出那分肃杀与无畏?因此喜林该死,因此卿辰取他首级之时,自己亦是静静看着。他倒还觉得是卿辰那小子下手轻了,若换做是他,早把这人掳了回去,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现下已经迈出了这一步,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卫准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对死亦无畏惧,与其甘居人下的苟且活着,不如一反到底,青天换日!他不像卿辰,卿辰即使是战死,也留一世英名,而他却是一世骂名,无路可退!要么攻进皇城改写历史,要么沙场留骨千古遗恨。自古,成王,败寇!
卿辰此刻坐在城头,亦是一夜未眠。今日雨就会停,他知道雨停之时便是他与晋王决战之日,也许还会来得更快些。他站起身来,侍从连忙拿来战袍为他披上,左肩虽然止了血,却仍旧甚是疼痛。他走到城头边上,看见两名士兵抬着沉甸甸一盒书信走过,也不禁心生感慨问道:“都写好了么?”士兵道:“所有守城将士都将遗书写好封存。”卿辰默然点点头。
冉宁来报道:“听闻禁天峡谷已打响战役。”卿辰长眉一掀,刚待说话,冉宁继道:“此事由晋王援军中传出,八万援军本是今日便到,遇雨耽搁,又见皇上大军亦无返程之日,现下皆在八百里外驻扎歇息。”卿辰顿感欣慰,暗道卫昭思虑周全。
一场暴雨之后,雨霁初晴,碧空如洗,城门外的战场上早已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晋王卫准翻身上马,剑指皇城。这一日,四个城门皆是遭受连番攻击,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双方军队均是伤亡惨重。卫准见久攻不下,士气低落,便也只得鸣金收兵,待来日再战。
当日夜里,晋王怒问为何援军未到。副将道:“前日大雨,不便赶路,皇上大军仍在突犹打仗未回,待援军到时,皇城必定支持不久,便可一举破城。”
晋王拍案而起道:“明日内援军不到,便以军法处置!”
此时,又一玄衣将领皱眉道:“皇城内粮草充足,咱们此行却未多带粮草,若久攻不下亦是大患。”
晋王呲之以鼻:“怎会久攻不下?卿辰首擅突袭、进攻与伏击,守城本就是弱项。为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那将领道:“其余人亦无可惧,便是那长宁王武功盖世,我等无法接近。”
晋王拍案而起道:“这便是今晚本王要给你们说的,明日其余各门佯攻,集中兵力攻击神光门,誓杀长宁王!他卿辰就算是神,能以一敌百,以一敌千,他能以一敌万吗?”说完冷哼一声,道:“卿辰昔日悬赏百万黄金要我项上人头,明日谁能杀了卿辰赏金两百万两!”
作者有话要说:
☆、生离死别
卿辰看到晋王的悬赏令只是淡淡一笑道:“他倒也不傻,知道我比他值钱多了。”说罢策马出城,立马而望。
晋王的军队亦已布好阵形,卫准已年过半百,却仍神威不减当年,此时打马上前,遥遥对卿辰道:“你我二人不过都是刀口舔血之辈,功名利禄不过身外之物,唯皇权在手方可一展抱负,本王素来惜才如命,与你平分天下有何不可?”
卿辰微微一笑道:“承蒙九皇叔垂爱,昔日所赠之龙袍与诏书,差点取了卿辰小命,哪还敢再向皇叔要东西?”
卫准仰天一笑,恶狠狠道:“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你,既然不为本王所用,便只能成为本王登基的垫脚之石!”
卿辰亦神色肃穆,掷地有声道:“九皇叔若想踏破皇城,便踩着卿辰的尸体过去!”
两军在神光门前对峙,晋王目光一寒,右手一挥,下令攻城。
霎时间城头上箭雨齐下,久久不绝,晋王军队亦非等闲之辈,举起的盾牌瞬间连成银光一片,似要与日月争辉。城下两军对垒,喊杀声起,贴身肉搏,直杀得血肉横飞,惨目忍睹。这一战一直从清晨打到了黄昏。
卿辰背后即是紧闭的神光城门,他早已誓死与城门共存亡,此时他已不知杀了多久,战场上满是他挥动涅槃之戟的虎啸龙吟之声,如雷霆万钧,又如石破天惊,面前的反军尸体渐渐堆积成山,左肩箭伤之处随着他神戟挥舞,又开始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忽然又是几只冷箭射来,他抽戟避闪之时,反军却愈加凶猛地袭来,数十柄长枪大刀聚齐围攻,他挑戟一扫,敌人倒地四散,背后却不知何时被刺中一枪,神戟几乎脱手。
卿辰的双眼已是杀得血红,不知是数日未眠还是被敌人的鲜血所渲染,左肩的伤口裂开,鲜血直涌,握着涅槃的手已是越来越沉,动作渐缓。不经意间,又被两只冷箭同时射中右臂和左腿,疼得单膝跪地。
就在此时,卿辰看见满天云霞之中,一枚焰火信号腾空而起,心中一喜,便知尉迟良的军队已发出集聚的信号,定是已见皇上归来。当即拔箭一掷,奋勇起身,提戟再杀。晋王的军队岂止是千军万马,此时真如地狱冥兵一般阴魂不散,无休无止,卿辰身上十几处伤口血流不止,眼前一片血红,渐渐迷茫,只有一股毅力支持着他,望着皇上归来!卫昭,我曾说过要等你,等你回来重新开始,即使我再也看不到那一天,再也听不到你温柔的情话,我也要亲口告诉你:我愿意。大康的万里河山是你的,是你一个人的,任他是谁也夺不走,而你,是我的,在我虎符烙印下的心里,永生永世!一柄长剑刺胸而来,涅槃脱手,卿辰拼尽全力拔剑而出,回刺敌军,胸前开出红花,血流如注,眼前的一切都在渐渐模糊、渐渐消逝……
尉迟良五万精兵护着卫昭自乱军中奋勇杀出,卫昭此时直奔神光大门,焚心似火,远远的,远远的就看见卿辰被刺中倒地。他快疯了,在马上便空手提起反军掷死地上,提气用力,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到卿辰跟前,抱起早如血人一般的卿辰,连声呼唤他的名字。卿辰长长的睫毛抖了两下,一只手伸到半空中像要摸卫昭的脸,手上本如冰晶雪魄般的戒指此时绯红如晚霞,他用尽全身之力想要说出那三个字,但卫昭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卫昭大恸,一把将他抱起,以雷霆之声喝令开门,直奔入宫。
圣驾已归,反军功亏一篑,兵败如山倒,晋王卫准于溃军途中含恨饮剑而亡。卫昭深恨于他,令其鞭尸,车裂极刑。所有在守城之战中英勇退敌之人均论功封赏,老将柏元封王而葬,极尽哀荣;尉迟良功过相抵,犒赏边军将士;长宁王平反昭雪,官复原职。整个皇城均为殉身沙场将士披麻戴孝。一切的一切似乎慢慢就这样平静了下来。但是,守城之战最大的功臣,此刻却躺在龙床之上,再也没有醒来。
卫昭日夜不停地照顾他,呼喊他,倾注自己全身真气给他,请来所有的御医轮流进行医治,夜阑人静之时独自跪在床头喃喃自语,如疯如魔一般。但卿辰,终究是没有醒来。
侍从们正往外搬着一个沉重的盒子,卫昭淡淡问道:“是何物?”侍从叩首道:“便是守城将士的遗书。”卫昭缓缓走下台阶,翻了翻书信,心中一阵唏嘘,他看到其中一页纸只草草写了两句话,未有落名,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清风明月似我心,不负江山不负君。”再也强忍不住,泪水滑落满脸。
这一日,苏木照例来送药,眼见卫昭眼窝深陷,神色萎顿,禁不住暗自摇首。陡然之间,卫昭像忽的想起一事,双手拉着黑金龙袍一撕,露出紧实完美的腹肌,右手一探,竟是那把银色利剑,他眼一闭便持剑向自己腹中刺去。剑,在距离肚脐丝毫之间被一双手猛然抓住,苏木神色凛然,双手紧紧握住剑刃,血流如雨下,苏木望着卫昭的眼睛凄然摇头。卫昭令他放手,苏木指指自己的嘴,做了个手势,似乎有话要说。
卫昭缓缓放下银剑,苏木让他坐于床上,自己单膝跪地,嘴唇竟贴在卫昭肚脐之处提气吮吸,一盏茶功夫,苏木离开卫昭身体时,只见卫昭像全身剥皮抽筋一般,剧痛难忍,蜷身挣扎,好一会儿才犹自强压下来,全身冷汗,不住发抖。向苏木望去,却见他自嘴里吐出一粒豌豆般大小,珊瑚般璀璨的血珠!苏木将嗜血珠交于卫昭手里,卫昭用嘴唇温热紧贴在卿辰脐间,慢慢将嗜血珠一点一点向里推进。一炷香功夫,便尽数进入卿辰体中。
慢慢的,卿辰身上的伤口血液凝固,苍白的嘴唇渐渐有了血色。良久之后,卫昭摸着卿辰的脉搏,再探探他的鼻息,神色黯然,无不凄凉地暗自摇头。苏木顿时亦感心伤,跪下身来,拉过卫昭的手,轻轻在手上写了三个字:“去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山上
翻过松霞山,便来到纪国境内,卫昭一日不停地驱车赶路,翻山越岭,跨溪渡河,终于来到一座山下,只见上山的石阶绵延数里,直通云端,山顶依稀可见一座水墨画般的院落。
这座纪国境内的山名叫不知山,原为纪念不知先生而命名。这位先生几十年前神游天下,阅览名篇,世间典籍,无一不通,无一不晓。人们不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是外番之国也氏后代,人们只道他无所不知,他却道自己啥也不知,因此自名也不知。这位也不知先生膝下无子,只在花甲之年收过一个徒弟,后来这位徒弟娶了纪国公主做了驸马,便在不知山上修葺了这座不知雅筑,以纪念先师。自己也并不住纪国宫殿,而是居住在山上。
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