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伯,弟子请战。”兰未话音刚落,苏枚已然拜倒在地。
兰未凝视拜倒于地的少年半晌,方才慢慢开口道:“我知道留不住你,但是你单枪匹马前去,绝对是九死一生。若是等到各门派组织起人手稳扎稳打……”
“弟子请战。”苏枚截断了兰未没说完的话,重申道。
“既如此,你便去吧。”兰未暗中叹了口气,早在苏枚独自踏入门来的刹那,他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很多年后,江湖上仍流传着当年天魔一战,一青衣少年骑白马持秋霜,一路杀进天魔地城之中,沿路凡有阻挡的天魔教徒,无人能在他剑下走过一合。
他也是最后一个杀进地城的人——在他进入地城后不久,地城入口就坍塌了。只是很多人事后才知道,这不过是后面整座地城毁灭的一个小序曲而已。
苏枚杀入地城是下午申时一刻。到得当晚亥时,整座被掏空的山中传来隆隆轰鸣,地面震动,沙尘扬起,连稍大些的石块都跳了起来。马匹烦躁不安地打着响鼻,踱步不停,山林中无数夜鸟叫声凄惶地一飞冲天,盘旋不去。
兰未站在街道上远眺山的方向,夜色掩映,只依稀可以看见山的轮廓——他看着那山巅忽然就塌下去了一块!却不见有任何滚石崩散。兰未顿时脸色煞白:“完了!”
山塌了,往内部塌陷的。天魔城完了,天魔教完了,各大门派肯定元气大伤,而十二楼楼主,却只怕也完了。
山塌的时候,苏枚正好自杀阵中寻到自己师父。刀光剑影中,兰祈一身白衣依然如雪夺目。他带队从地城入,一直便冲杀在第一个,整支队伍在他的带领下,片刻不停,直至杀入摩天楼,方才遇到了有组织的有效反抗。等抓到人问出被他们掳来的女子都被关在摩天楼中段之后,兰祈便带人一路向上冲杀。而天魔教徒凭借地理优势,倒也给他们增添了不少麻烦。好在毕竟队中都是高手大侠,此时同仇敌忾,更把战力发挥得上了一个台阶,却也被他们硬碰硬杀到了中楼。
苏枚赶到时,也是凑巧,正是他们砸开铁牢,救出众多女子之时,秦依也在其中,虽然有些狼狈,但气色还好,似乎并未遭什么罪。兰祈携了她手,护在身边。
“弟子拜见师父师娘。”苏枚见状微微笑了笑,抑住自己重又翻腾的心绪,走上前去施礼参拜。
“陵水?”秦依和兰祈的声音叠在了一起,讶然之余,却听不出别的情绪。
“弟子收到师门急令,快马加鞭方才赶到。来迟之处,还请师父师娘见谅。”
“倒也不迟。”兰祈微笑,目光中不自觉流露出满意。“便与我们杀上去吧。”
“愿为师父开路。”少年亢然应诺,一揖之后,仗剑前行。
然而刚上了一层楼,便觉地动山摇,摩天楼发出仿佛不堪重压的络绎不绝的吱呀声,紧接着,众人足下一沉,竟是整座楼都往下陷了三尺。
“这楼要塌!”这个认知闪电般掠过苏枚脑海。
“往上走,抓紧时间!”兰祈在他背后喝令道,提着剑站到苏枚身侧,“你我师徒开道,快!”
众人与天塌地陷争夺着时间。随着兰祈的到来,整个队伍推进的速度顿时快了不少,然而队伍里大量女子却逐渐不支,无形中又拖累了队伍的进度。而摩天楼越往上,情况越不妙。似乎从天城入口进来的那支队伍已经全军覆没了,随处可见残尸断臂,血色弥漫。天魔教似乎把所有实力高强的人都集中在了最后三层,截杀了天城来人,现在又要利用山崩将从地城杀上来的人统统灭杀在瓮中。
苏枚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只知道碎石断桓不断从头顶坠下,厮杀之余还要小心规避。尽管如此仍是不断有惨嚎声响起,有男有女,有敌有友。
当他和自己师父护着师娘再度杀上一层楼之后,却惊讶地看见了夜色!“难道出来了?”苏枚想道,随即发现不是他们到顶了,而是整片山岩分崩离析,向他们砸了下来。那夜色,正是从那缝隙中透出来的。
山岩体积庞大,倒下来时更是挟着千钧的风压,一时间所有声音都被压制住了,天地间除了狂啸的风声什么都听不见。这声势,光是风压就让修为稍浅的武林人士站立不住,跌倒在地。岩石仿佛慢动作般砸穿了一层楼,巨响、落石、剧震,然后向第二层楼砸来,转眼就到了众人眼前。
苏枚下意识全力向自己师父猛扑过去,同时伸出手臂抱着秦依,三个人一起摔到楼边一处小小的岩罅之中。百忙中苏枚还不忘调整自己的姿势,直接给秦依做了肉垫,卸了她摔下的力道。
三人刚摔倒位,外面巨石轰然压下,轰鸣与狂风随着扑面而来的巨大威压把三人齐齐扫入岩罅深处,便是兰祈素来飘逸离尘,此刻也不免在地上翻滚以求卸力,而苏枚因怀中护着秦依,连翻滚也不敢,只能稳住身子,狠狠在凹凸不平的岩面上擦过。
也不知震荡了多久,山岩落下的威势终于被消耗完毕。却不知这摩天楼中,还有多少人留得性命。
兰祈支撑起身子,在漫天烟尘中忍不住咳了出来。“陵水?依依?”浓密而无孔不入的黑暗中,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能摸索着身侧四周来确定。
“夫、夫君。”秦依的声音颤抖响起。她不曾料到自己一次回乡省亲会变成最后这样山崩地裂的后果,早已吓得魂不守舍。
兰祈向秦依声音来源摸索而去,触手地上却一片湿滑。“依依你怎么了?受伤了?”兰祈皱起眉头。
“我没事。”秦依稳了稳神,又补充了一句,“孩子也没事。是陵水,陵水受伤了!”她的手摸到少年身上仍旧汩汩流淌的鲜血,情急之下叫了起来。
“在哪里?”兰祈摸了过来。
“师父,师娘,我没事。”苏枚从牙缝里挤出回答,他的脑袋到现在还有点晕迷,耳朵中鸣叫得厉害。
兰祈心神略定,这才想起怀中的火折子,取出来摇亮。却听见苏枚倒抽一口冷气:“师父!您的脸……您怎么了?!”
“怎么了?”兰祈不明所以,往脸上一抹,却抹了满手血。“可能是刚才的风压,你们不也是。”说着,便看见秦依和苏枚脸上七窍也各自慢慢淌下血来。明灭火光中,显得尤为诡异可怖。
苏枚闻言用袖子好一顿擦,只是才刚擦去,却又流了满脸。他默然片刻,忽然爬到兰祈身边,伸手就扣住了自己师父的腕脉。
“不是风压,是中毒了,师父。”片刻后苏枚确认道,换了秦依问脉,也是如此。“我在塞外曾听说西域有一种奇花,无味无臭,但它花开之时,方圆三丈内没有活物。而且所有尸体均是经脉寸断而死。现在想来,应是吸入花粉后溶断经脉导致的。当地人多次试验后终于制成毒物,千金难求。此毒摄入后一开始没有任何症状,唯独脉象奇特,随着毒逐步侵蚀经脉,也会随之出现各种症状,五官流血亦是其一。”
“可有解?”兰祈沉声问道,不料天魔教这次手笔如此之大,是铁了心要杀各门派一个有来无回。
“弟子不知,但武林之中总有圣手,或能解毒也未可知。只是……时间怕来不及了。”苏枚抬头看了看压在头上的废墟和岩石,在被营救出去之前,只怕已经毒发身亡了。
兰祈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他也抬头看了看,转头问自己的徒弟:“陵水,你现在情况如何?”
“弟子尚有一击之力。”苏枚郑重回答。随着经脉的寸寸崩毁,能调用的内力也大受影响。
“我也一样。”兰祈颌首道,目光转向另一边的秦依。
苏枚的视线也随之转了过去,恍然揖道:“弟子明白了。弟子遵命。”
“你们,你们什么意思?陵水你明白了什么?夫君,你要做什么?”秦依被兰祈一把抱起,不由慌乱道。
“依依,你听好。我和陵水都还有一击之力。等下他会全力掀开上面的废墟,而我会把你送出去。……”
“我不要!你们凭什么送我走!我不走!生就一起生,死就一起死!”秦依激烈地打断了兰祈的话。
“师娘,为了还没出世的小师弟,请您照师父的话吧。”苏枚站起身来,还有些摇晃地走到兰祈身边。
秦依大恸,反抗地更激烈了:“不许!不许送我走!苏陵水,我恨你!兰永(兰祈字),你敢送我走,我出去就改嫁!让你儿子不认你这个父亲!”
兰祈闻言苦笑:“依依,乖,别闹。”
苏枚也苦笑,跪地叩首:“还望师娘多保重。”
说罢他起身,兰祈也点下秦依睡穴。少年找准结构最薄弱之处,运起所有余力,一掌挟风雷之势狠狠击去,只听得遽然一声裂响,头顶的整片穹顶都被他击得向上扬起,露出一线冰凉月色。兰祈见机不可失,一掌徐徐推出,浑厚而柔和的掌力将秦依直接送出裂隙。却见秦依身影方消失,那片穹顶又轰然落下,将那师徒二人封在了岩罅之中。
兰祈和苏枚倒也管不了那许多,拼尽全力的最后一击让体内毒性骤然来了个小爆发,两人纷纷咳得撕心裂肺,不由弯下身去,连火折子熄灭了都顾不得。苏枚皮肉伤最重,支撑不住蜷缩在地,只觉口中苦血一股接一股,怎么也吐不干净。
好一阵后,中毒最深的兰祈吐尽了逆流的气血,方平稳了呼吸,却脱力到几乎动弹不得,只能靠着岩壁支撑坐着。
“陵水。”他轻唤。
“弟子在。”苏枚强行咽下一口血,回答道。
“后悔么?”
“弟子不悔。”
“怕么?”
“弟子不怕。”苏枚微笑了起来,语气中有着满足:“有老师在的地方,弟子哪里都不怕。”
兰祈笑,却又轻叹了口气:“过来。”
苏枚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循着声音挪去,靠在自己师父的身边。
“陵水。”兰祈费力地动了动胳膊,如苏枚儿时那般揽住自己的徒弟,轻轻摸了摸同记忆里一样柔软的发丝,只低声叫了声他的名字,便没了声息。
“师父?”还能感觉到兰祈的微息拂动自己的头发,可是人却不再有动静。苏枚轻轻合了合眼睛,这是毒深了陷入了昏迷吧,自己很快也会跟上的。
他往自己师父那里靠了靠,如以前每一次被噩梦惊醒后缩入自己师父的怀抱求安慰那样。然后他侧过头,小心翼翼的凑上去,轻轻吻了下兰祈的唇角,随后闭起眼睛,在陷入昏睡之前,呢喃道——
“师父,若有来生,等等我,可好?”
光阴荏苒,弹指数月。等到苏枚第一次接到师门消息时,已是新绿池塘,梅子黄时。
其时他方从塞外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中折返,迎来的却是师门急信。拆开后只见墨迹淋漓两个大字——“速归”。苏枚特意看了下信封,却发现是普遍发于楼内弟子的急件而非对自己的专件,不免有些奇怪。但归令如山,当下便和聚集而来的几名同门一起快马加鞭的赶回去。等到他们赶过三五个城镇之后,第二份急信又送到了他们手上。这一次,许是因为知道了苏枚的行踪,楼主亲传弟子专件也送到了他的手上。苏枚连忙撕开,正是自己师父兰祈那熟到不能再熟的瘦金书,亦是寥寥数语,却也说清了来龙去脉:“秦依遇险,生死不明,天魔城外,存亡一战。”
天魔城,苏枚倒是有所听闻,似乎是不知何处而来亦不知何时崛起的一座洞中城。城中人自称天魔教,行事诡谲阴毒,被众名门正派所不齿。近年来随之而起的大小交锋没有一万也有千八。更有几次几个门派联手讨伐,却因为天魔城绝佳的地理环境,易守难攻而铩羽而归。不过交道打得多了,天魔城的结构也逐渐被外界所了解。那是在秦岭山脉的某处天然溶洞之中,顺着溶洞走势而修筑的大型建筑物。最让人叹为观止的是天魔教人不知道为了什么目的,竟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竖直打通了一座山峰,借着山势建起一幢摩天之楼。从山顶看去,似乎不过三重楼宇,实际藏于山腹之中还有七八层之多。
苏枚找到联络人,查问最新指令才发现归令已经取消,十二楼命众弟子火速赶往离天魔城最近的古城周志。苏枚还了解到,这次天魔教是犯了众怒,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得来的神谕,竟要求教内弟子于月圆之夜献祭百名八字皆为“天元一气”(即年月日时四柱的天干一色清纯,地支也一色纯清)的女子。神魔轻飘飘一句话,人间江湖却就此乱翻了天。更不知道的是他们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居然得知秦依的八字恰好就是“天元一气”,于是也不管十二楼赫赫威名,趁秦依回家省亲之时,直接掳了去。这下把兰未和兰祈都激怒了,十二楼所有渠道全数打开通力运转,两天功夫便查清了事情始末,通传江湖同道的时候甚至把受害者的亲人故交都联系上了,这才发现竟然数十个门派,大小都有,都直接或间接被牵扯了进去。于是就这样变成了一场武林大会战。
但更让苏枚意想不到的是附加消息——秦依有孕了。
二话不说,苏枚拨转马头,连同行人都不等,直接向周志古城赶去。一路上昼夜不停,只在沿途十二楼商铺换马的时候稍事休息,略进饮食。
等到他赶到周志,古城已然人满为患——各门各派的弟子都不约而同选了这里作为汇合点。苏枚找到师门聚集处,却是一个药铺。报上名号出示了玉牌之后,药铺掌柜把他引入内室,七拐八绕的,居然到了一处小楼之中,迎面便看见兰未挟怒坐在那里。
“弟子拜见师伯。”苏枚连忙上前参拜。
“都什么时候了,不必多礼。”兰未果然心情不好,连带苏枚都被无辜扫到台风尾。
“师伯,现在什么情况?”
“有两队人上下合攻天魔教,你师父带了一队人从下面打进去。现在两队已经都失去消息了。”
“……”苏枚有种果然如此感。月圆之夜就在两天后,而周志城中虽然人多,却没见几个知名人士,果然是已经作为先锋军杀过去了。
“失去消息是怎么回事?”苏枚虽然心急,但还是认真追问道。
“一开始还陆续有伤重弟子退下来,现在两队人马都已经杀入腹地,却不知为何不再有人出来,连随后进去的人也不见有退出来,我们完全无法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师伯,弟子请战。”兰未话音刚落,苏枚已然拜倒在地。
兰未凝视拜倒于地的少年半晌,方才慢慢开口道:“我知道留不住你,但是你单枪匹马前去,绝对是九死一生。若是等到各门派组织起人手稳扎稳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