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未同衾

分卷阅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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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不几日,便是小年。楼里上下都一派过年的喜气洋洋,唯独苏枚有些格格不入。兰祈留意到这点,却也百思不得其解,正想着是否哪天招自家这个徒儿过来叙叙话,苏枚却自己登门求见来了。

    秦依很没好脸色地把苏枚叫到书房,便离开了。兰祈正好在写字,临的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苏枚乖巧地站在一边,垂手敛息不去打搅。

    提笔收工,兰祈瞥了眼最近越来越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徒弟,冷笑道:“苏公子这次来有什么事吗?”

    “师父。”苏枚苦笑,上前大礼参下,跪地说明来意。

    他说完之后,一时不闻兰祈开口,直到“啪”一声轻响,一滴墨汁自毫间滚落,砸在洁白的白鹿纸上,瞬间飞溅开,生生毁了一副好字。兰祈有些心烦意乱地把笔一丢,将纸团成一团。“你是说,你想下山?”

    “是。”

    “为什么这么突然?”

    “师父,弟子自觉阅历太浅,所以想去江湖上走一走,看一看。”苏枚垂首,恭敬答道。

    “是觉得为师,或这十二楼太束缚你了么?”兰祈忽然想起前两天秦依曾经说过的话来,不由便问了出来。

    “当然不是,师父。弟子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苏枚情急辩道,“弟子只是觉得……弟子太没用了,这样下去只会拖累师父和十二楼。”

    冠冕堂皇的理由,兰祈一时也没别的说辞好反对。他沉默了一下,继续问道:“那准备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吧……”苏枚的语调不自觉暗淡了下去。

    兰祈蹙眉:“年也不过?”

    冬日昼短,此时已近黄昏,天地一片昏茫。兰祈书房之中并无人掌灯,一时间四壁暝色,郁郁囿来。只余西向一扇窗下微茫的日光,和那半逆着光的少年。看不清眉眼,那在阴影中模糊的挺拔身姿,单薄却执拗,让人感受到一种孤单到甚至有些茫然的倔强,和坚持。这是自己的徒弟?兰祈刹那间有些陌生。

    苏枚也在抬头望,落日昏影之中,兰祈那身白袍于茫茫之中突显,有些刺目。就是这样的身影,从十余年前第一次相见开始,就洒然无忌地占据了自己的全副心神、梦境和生命。一举手一投足,一扬眉一傲笑,一叩剑一举杯,一声责备一声赞叹,一份无奈一缕微笑……如今,要拜别了。掌心传来持续的刺痛,不用看,苏枚也知道此际又是一片血肉模糊。可是这般痛又算什么呢?

    少年俯下身,勉力维持正常的语调,拜道:“弟子不孝,还请师父宽宥。”对于不过年就离家,苏枚找不出任何借口,只能算作自己的一场任性。

    太阳终于落了下去,彻底暗了下来,浓浓的黑暗隔开了师徒二人,彼此可闻不可见。兰祈沉默良久,方叹气道:“地上寒凉,你起来吧。”顿了一顿,续道:“为师答应你了。”

    “……谢师父。”苏枚恭恭敬敬叩了首,方才慢慢站了起来。

    此时屋外环佩声响,秦依持灯敲门而入。“你们师徒俩还没说完话么?该吃饭了。”

    “那弟子便先告辞了。”苏枚向秦依匆匆一揖。

    “站住。”兰祈一声淡喝,看着自己徒弟的举动应声顿住,方冷哼道:“都要离家了,连顿饭也不肯一起吃了么?那你去了也不用再回来了。”

    少年无奈,乖乖转身应诺。

    次日,天气颇好,苏枚于十二楼大门外拜别众人,独自牵马离去。待行至第一个折道处,他忍不住驻足回头望去,但见天宇茫茫,十二楼赫赫,方才辞行处却再无半分人影,不由摇头自嘲一笑,挽着马缰涉雪下山去了。

    他不是第一次下山,却从来没有过如此苍凉迷惘的心境。一时间只觉天地之大,竟无处可去,无处可栖身。想了想,索性信马游缰,让马儿自己做决定。偶尔路上遇着人,攀谈一番,若有什么有趣的去处,便不远千里万里也要赶过去见识见识。苏枚知道,自己不是来闯荡江湖的,而是随波逐流来的。

    就这样,苏枚漫无目的地浪迹天涯。只是每到一处城镇,他都会凭着自己十二楼中弟子的玉佩前去十二楼名下商铺通报自己落脚之处,以及下一站可能的去处。或许是因为还有牵挂,所以他不敢销声匿迹。他知道这样做最终自己的行踪会被兰未掌握到手里,但兰未却不会轻易告诉自己的师父。这样很好,他想道,正合吾意。

    却说十二楼中,兰祈自苏枚辞别那日被秦依软硬兼施地磨回楼中之后,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也如常起居,如常处理楼中事务,可就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隐隐透着说不清到道不明的不得劲。秦依早已接手了苏枚负责的一应事务,并不比苏枚逊色多少,可兰祈就是觉着别扭。

    又过得数日,兰祈渐渐找出了症结所在——在他至今为止的生命里,泰半时间都有个黑发孩童——后来长成了少年——随侍左右,鞍前马后。然后他突然辞去,硬生生从兰祈的时光里剜出一个洞来,空空落落,再怎么填补都无效。就好像一副丹青妙笔,有人撕去一半再持笔填补上,就算是大家手笔,也再难恢复旧日神韵。

    苏枚就是这样的存在。他在时,殊无特色却浑然天成,他不在时,那便成了缺憾。

    看到案上的白玉瓶,兰祈会想起苏枚捧着红梅枝笑吟吟站在面前邀自己去赏梅——如兰祈爱兰一般,苏枚独爱梅花,更爱那灼灼如桃的红梅。他院中那棵红梅树,还是当年自己带着他种下的呢,一晃至今十年了。

    铺开宣纸准备写字或作画,兰祈会想起苏枚总是充作临时书童站在一边磨墨,闲暇之余偶尔聊几句海阔天空,或者索性调笑一番,看着小小少年涨红了脸,却也颇有趣味。而如今研墨之人虽换了秦依红袖添香,可相敬如宾之下却也少了几分无忌无拘的轻松。

    他会想起苏枚一袭青衫,剑光凛凛,那剑名为“镜水”,还是他亲自挑选,亲自起名,亲自题下,然后亲自守着楼里兵器铺的师傅一点点将其打造成型,淬火锻砺。当年须他手把手教习剑法的孩子,如今也已是少侠中声名鹊起者了。

    他会想起苏枚埋首案牍之中,分心二用,左手拨打算盘右手笔走龙蛇,飞快地将楼中账目核对完毕。他惯常写的是柳体,但兰祈知道他一笔瘦金体亦有七八分火候,若是仿写自己的笔迹,几可乱真,只怕除了书法巨匠,旁人都得被一并蒙了过去。

    他还会想起很多事情,从活泼捣蛋的孩童到如今乖巧顺服的少年,桩桩件件,历历在目。到后来兰祈自己都有些烦闷,信步走到书房窗前远眺,转身不经意间却看见墙上挂了一副兰花图,颇为眼熟。

    兰祈驻足看去,却正是婚前自己画了送给秦依的那副,原来也随着秦依嫁了过来而一并被带来。他还记得自己当时题了字句,此刻仔细看去,却有一种当头棒喝,醍醐灌顶之感——

    “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时有蝶飞来”

    坐久不知香在室……一语成谶。兰祈苦笑,如今香不再,蝶已飞去。

    ……

    “你说,题什么好?”

    “‘并无叶叶助风标,断肠一集是离骚’ 。”

    “是秦姑娘要的兰花图……”

    “师父喜欢她么?”

    “自然是喜欢的。”

    “那就题‘欲遗蘼芜共堂下,眼前长见楚词章’吧。”

    “这句不错,愿得香草,共赏美人。陵水,你是这意思么?”

    “不,弟子不是……弟子不敢……”

    ……

    两个月前的对话,音犹在耳,却怎么仿佛已经过去百年之久了呢?兰祈默然。

    秦依却是真正轻松下来的那个。苏枚不在,过去的痕迹可以慢慢消除。虽然兰祈有时在她面前也会流露出对苏枚的牵挂之情,但作为师父,那也属正常。可自某一日,她不小心看见兰祈在书房里对着当年他送自己的画默然出神时,虽不明白怎么回事,却仍不免略略担心了起来。

    那天夜里,吃过晚饭。秦依一面就着灯光做着绣活,一面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兰祈闲聊。话题三拐两拐的,就跑到了不知在何处的苏枚身上。兰祈虽并不想在自己妻子面前谈及苏枚,但心中也难免挂念,便顺着话头和秦依说了几句。

    秦依笑嗔道:“陵水这孩子也真是的,到哪了也不知道给家来封信。”

    兰祈摇了摇头:“他大概把行踪报告到向幽(兰未字)那去了。”

    “那你不关心他跑去哪了?”秦依讶然问道,听这意思,兰祈根本没去问过兰未。

    “不用。”兰祈再度摇头,给自己倒了杯茶,“且由得他去。”儿郎长大了,终要远行。

    “不想叫他回来?”

    兰祈轻啜一口茶,淡然笑道:“没那个必要。”叫回来又如何?兰祈心中苦笑。他知道若他召,其必回,可然后呢?不如放手。

    秦依似笑非笑道:“那你可真无情,枉陵水那么喜欢你。”

    兰祈持杯欲喝的手不由一顿,随后改往桌上放去,口中仍自笑道:“小孩子能懂什么,左不过孺慕之思而已。”脸上神色不变,心中却好一阵惊涛骇浪,耳边仿佛听到有人吟诵两句诗——“并无叶叶助风标,断肠一集是离骚”,“欲遗蘼芜共堂下,眼前长见楚词章”。

    秦依却没看出破绽,嫣然一笑便不再提起。

    甚至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谁都没在谁面前提起苏枚苏陵水这个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兰未字向幽。

    未,昧也。日中则昃,向幽昧也。

    ——《释名》

    ☆、结局

    光阴荏苒,弹指数月。等到苏枚第一次接到师门消息时,已是新绿池塘,梅子黄时。

    其时他方从塞外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中折返,迎来的却是师门急信。拆开后只见墨迹淋漓两个大字——“速归”。苏枚特意看了下信封,却发现是普遍发于楼内弟子的急件而非对自己的专件,不免有些奇怪。但归令如山,当下便和聚集而来的几名同门一起快马加鞭的赶回去。等到他们赶过三五个城镇之后,第二份急信又送到了他们手上。这一次,许是因为知道了苏枚的行踪,楼主亲传弟子专件也送到了他的手上。苏枚连忙撕开,正是自己师父兰祈那熟到不能再熟的瘦金书,亦是寥寥数语,却也说清了来龙去脉:“秦依遇险,生死不明,天魔城外,存亡一战。”

    天魔城,苏枚倒是有所听闻,似乎是不知何处而来亦不知何时崛起的一座洞中城。城中人自称天魔教,行事诡谲阴毒,被众名门正派所不齿。近年来随之而起的大小交锋没有一万也有千八。更有几次几个门派联手讨伐,却因为天魔城绝佳的地理环境,易守难攻而铩羽而归。不过交道打得多了,天魔城的结构也逐渐被外界所了解。那是在秦岭山脉的某处天然溶洞之中,顺着溶洞走势而修筑的大型建筑物。最让人叹为观止的是天魔教人不知道为了什么目的,竟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竖直打通了一座山峰,借着山势建起一幢摩天之楼。从山顶看去,似乎不过三重楼宇,实际藏于山腹之中还有七八层之多。

    苏枚找到联络人,查问最新指令才发现归令已经取消,十二楼命众弟子火速赶往离天魔城最近的古城周志。苏枚还了解到,这次天魔教是犯了众怒,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得来的神谕,竟要求教内弟子于月圆之夜献祭百名八字皆为“天元一气”(即年月日时四柱的天干一色清纯,地支也一色纯清)的女子。神魔轻飘飘一句话,人间江湖却就此乱翻了天。更不知道的是他们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居然得知秦依的八字恰好就是“天元一气”,于是也不管十二楼赫赫威名,趁秦依回家省亲之时,直接掳了去。这下把兰未和兰祈都激怒了,十二楼所有渠道全数打开通力运转,两天功夫便查清了事情始末,通传江湖同道的时候甚至把受害者的亲人故交都联系上了,这才发现竟然数十个门派,大小都有,都直接或间接被牵扯了进去。于是就这样变成了一场武林大会战。

    但更让苏枚意想不到的是附加消息——秦依有孕了。

    二话不说,苏枚拨转马头,连同行人都不等,直接向周志古城赶去。一路上昼夜不停,只在沿途十二楼商铺换马的时候稍事休息,略进饮食。

    等到他赶到周志,古城已然人满为患——各门各派的弟子都不约而同选了这里作为汇合点。苏枚找到师门聚集处,却是一个药铺。报上名号出示了玉牌之后,药铺掌柜把他引入内室,七拐八绕的,居然到了一处小楼之中,迎面便看见兰未挟怒坐在那里。

    “弟子拜见师伯。”苏枚连忙上前参拜。

    “都什么时候了,不必多礼。”兰未果然心情不好,连带苏枚都被无辜扫到台风尾。

    “师伯,现在什么情况?”

    “有两队人上下合攻天魔教,你师父带了一队人从下面打进去。现在两队已经都失去消息了。”

    “……”苏枚有种果然如此感。月圆之夜就在两天后,而周志城中虽然人多,却没见几个知名人士,果然是已经作为先锋军杀过去了。

    “失去消息是怎么回事?”苏枚虽然心急,但还是认真追问道。

    “一开始还陆续有伤重弟子退下来,现在两队人马都已经杀入腹地,却不知为何不再有人出来,连随后进去的人也不见有退出来,我们完全无法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