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二十)
(二十)
蒙挚走进梅长苏的军帐时,梅长苏正斜靠在矮榻上读着即将呈给金陵的军报,飞流盘着腿坐在他身边,双手死死地攥着他大氅的一角,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连他打不过的蒙大叔走进来,也没有分一下神。
蒙挚本来是压了一肚子的疑虑担忧,蔺晨又不搭理他,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梅长苏的,此刻飞流的样子却让他好奇。
“小飞流怎么了?平时一看到我就想过两招,今天这么安静。”蒙挚脱去带着寒气的披风坐在矮榻前,“飞流,小飞流!”
飞流不耐烦地飞快地瞥了蒙挚一眼,立刻错回目光,继续死死盯住梅长苏。
“我醒过来就成了这样,一步也不离开,吃饭睡觉都要盯着我。”梅长苏叹了口气,犹豫再三,才终于问道:“蒙大哥,我昏迷的时候,蔺晨是不是跟飞流说了什么?”
蒙挚一愣,转而明白了梅长苏的意思。飞流心智不全,所以最是坚定澄澈,这世上能影响他言行的,恐怕也只有梅长苏和蔺晨。蒙挚想起梅长苏昏迷的时候蔺晨对飞流说的话,明白飞流紧迫盯人的原因,一时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十分不是滋味。
实际上,被蔺晨的话影响的人又何止飞流。这两天,蒙挚恨不得天天去蔺晨帐篷里住下,守在他旁边看看他下一步的打算,那天没头没尾的提了一句养蛊之后就没了下文,这两天不是在捣药就是在发呆,眼看着那所谓的三月之期一天天逼近,蒙挚着急上火,嘴巴里起了一圈燎泡。
蒙挚从来都不是耐心足的人,忍了两天,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不敢去问蔺晨,只能先探探梅长苏的口风,没想到先提起这个话题的是梅长苏自己。
“你昏迷的时候,蔺晨把冰续丹的事情说了,他说你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性命,飞流……可能吓坏了。”
“他骗人!不死!”飞流立刻不干了。
“飞流乖,蔺晨哥哥只是在逗飞流,他最喜欢看你着急生气了,你说是不是?”梅长苏摸摸少年溜光水滑的头发,柔声说。
“不是!”飞流涨红了脸,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被苏哥哥一句话就哄好了,他坐直了身体贴得更近,用实际行动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梅长苏的手顿了一下,继续安抚着少年:“飞流真聪明。飞流出去玩一会儿好不好,你都两天没有去打狍子了,苏哥哥想看看飞流的猎物。至于苏哥哥,你看,有蒙大叔盯着苏哥哥,苏哥哥哪也不去,在这里等着你,怎么样?”
少年瞪了蒙挚一眼,显然不满意苏哥哥说他打不过蒙大叔,但是想到蒙大叔功夫确实很好,而自己又确实好久没出去玩了……单纯的少年费力地思索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松开了苏哥哥的大氅,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飞流离开了,蒙挚却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支吾了几句,反而说起了战事:“大渝退兵已成定局,尚阳军的残局,朝廷已经派了御史日夜兼程赶来,到时候自有御史收拾,今天这份军报呈上去……”蒙挚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小殊,你的责任,已经尽完了。”
梅长苏笑了笑,温和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蒙大哥。那天我昏迷时,你跟蔺晨在帐子里说的话,我其实听到了一点。景琰和你,都是我的好兄弟,我很高兴你们能理解我的心情。”
蒙挚愣了愣,好像有一腔的话被梅长苏堵住,颠来倒去地想了几遍,才高兴起来:“你明白就好。现在,我们只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再被林家、太子殿下或者大梁的荣耀责任牵绊。你和蔺公子,带着飞流一起离开,去江左盟也好,琅琊山也罢,自由自在、高高兴兴的,到了年节,给我们捎封信,我们得空了,就来探你。”他说得兴起,几乎要手舞足蹈。
梅长苏愣愣地看着蒙挚兴高采烈的样子,一瞬间觉得那个踌躇不前的自己简直傻透了,其实道理很简单,不过是遵从本心。他当然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和一路走来的目标,但是如果早就跟蔺晨说清楚,他会不帮忙吗?
自己终归是要死的,但裹着家国大义的去死,与说的明明白白,告诉重要的人我舍不得你放不下你,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对不起你再死,总是不同的。
他总是把自己埋得很深,以为唯有这样,死时才不会给挚友所爱带去太多的伤痛,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伤痛也是记忆,痛而真实,会有人想要保存。
第9章 (二十一)
(二十一)
夜深了。
飞流已经趴在身边睡着了,少年回来时看到蒙挚不在帐篷里,虽然苏哥哥好好的在帐篷里坐着,少年还是很愤怒地认为蒙大叔骗他,没有看着苏哥哥。他跑去找蒙大叔打了一架,蒙大叔心不在焉的,但是仍然没有打赢。
飞流很不高兴,哄他去换衣服也不肯去,直到睡熟了,仍然脏兮兮的,头发也有些湿,还撅着嘴。
梅长苏爱怜地摸着飞流的头。这个少年,是他和蔺晨在东瀛捡到的,捡回来的时候是个真正的小不点,又瘦又干,即便是他孱弱的身体也能将其抱在怀里,现在少年已经长大了。
仔细回忆起来,他和蔺晨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如跟景琰这些兄弟,但却没有年少的懵懂,他们的13年,回忆是满的。
这样多的回忆,他竟然差一点就将他们全部掩藏在复仇之下,差一点,就会随着自己的身死,被全部埋葬掉。
梅长苏想起白天的时候蒙挚告诉他的话。蒙挚说,蔺晨炼了一只蛊,有可能能救他的命。蒙挚问他蔺晨有没有说过关于巫蛊的事情,还揣测这只蛊,恐怕最后是没有炼成的,否则蔺晨不可能这么多天了什么都没说,眼睁睁看着最后的期限一天天逼近。
但是梅长苏想,他大概知道为什么。
蔺晨不可能没有炼成他所说的蛊。他是蔺晨,只要他说出口,他就一定能做到,之所以不告诉自己,恐怕跟蛊本身有关系。
梅长苏也读过不少关于苗疆蛊毒的书,苗疆的蛊虫,九成都是用来害人的,还有半成不害人,却会让中蛊之人受制于下蛊者,其中尤其以苗疆情蛊为代表,剩下半成能救人,却要么是中蛊之人受制于人,要么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梅长苏猜测,蔺晨的蛊如果下了,恐怕自己日后的生命,都要跟他牵绊在一起,由着他如臂指使,说一不二。他应该是觉得自己不会愿意,才不跟自己说。
然而在这个夜晚,在这个万籁俱寂,唯有风雪落下弄出一点儿声音的夜晚,梅长苏的头脑异常的清醒,心绪异常的平静。
他发现,受制于蔺晨这件事,对自己来说并非难以接受。难道此时的自己,这个没有中蛊的自己就没有受制于蔺晨吗?难道没有中蛊,蔺晨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的喜怒哀乐就不牵动自己的心吗?
再反过来想,即便自己中蛊了又怎么样呢?如果他能活着……如果他真的能继续活下去,他能离开蔺晨吗?他能拒绝蔺晨吗?
他们早已羁绊在一起,彼此牵系,唯有死亡才能斩断。
第10章 (二十二)
(二十二)
军帐外面传来梆子打更声,声音沉而低,但是清醒着的梅长苏却听得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换防的信号,黎明前最黑的一段时间,天就要亮了。
梅长苏心里突然涌起了异样的冲动,他掖了掖飞流的被角,用毛领大氅将自己牢牢裹住,掀开帐帘走进了黑暗中。
扑面的寒意让梅长苏颤抖,却更坚定了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摸黑绕过军帐,向蔺晨的帐子走去。
然而黑暗中的前行并没有持续多久,转了两个角,梅长苏就看到前方的帐子里亮着烛火,蔺晨的影子在帐内清晰可见。
他居然也没有睡!梅长苏加快了脚步,贪婪地盯着那个影子,黑暗都在他的眼中消退,唯有那个影子盘踞得越来越深。夜太黑了,于是,营帐中的影子就格外的清晰细致,每个动作都能分辨,当梅长苏走到营帐门口的时候,恰好能看到蔺晨的影子手执尖刀,向自己的手腕划过去。
他没办法思考,猛地掀开了帐帘。蔺晨的身影突兀地刺入眼帘。
蔺晨似乎是被梅长苏突如其来的到访吓了一跳,梅长苏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眉眼抖动了一下,连带着手腕上滴落的血线,都有几粒溅到了外面。只是蔺晨的惊愕只有一瞬,很快他就重新稳住了心神,一串串血珠准确地落在了手腕下方的一个瓷碗中,发出轻微的哗哗声。
梅长苏像是被人点了穴一样,站在帐子的门口,死死盯着蔺晨流血的手腕。
“你怎么来了。快回去。”蔺晨说。一丝隐约地颤抖藏在他的声音中。
梅长苏没有回去,他像是被扇了一个耳光一样震惊又愤怒,仿佛蔺晨手腕上的伤口是割在自己的身上。
蔺晨没有给自己止血,血依然从手腕的刀口潺潺地流出来,微弱的烛光下,蔺晨的脸白得吓人,看到梅长苏不仅没离开,反而放下了帘子走进了军帐,蔺晨再次说:“你别过来,回去。”
只是此时梅长苏更不可能离开,因为一直盯着蔺晨的手腕,他清楚的看到一只晶莹如玉的莹白色虫子从刀口钻了出来,落进了几乎装满了血液的碗里。
“扑通。”那虫子看着不大,但似乎挺重,落进血中,发出沉闷的一声响,这一声很低,梅长苏却觉得像是砸在了他的心间上。
那虫子在蔺晨的血液中翻腾,似乎极为惬意,一会儿浮在表面划来划去,一会儿又隐入碗底看不见,只是碗中的血液却慢慢在减少,不过片刻,那白瓷碗仍旧细白细白,像是从未装过血一般,而那莹白的虫子却胖了一圈,在碗底扭搭着圆圆的身子,滚了两下,突然展开背上一对透明的翼,飞起半尺高,准确地扑到了蔺晨手腕的刀口上,拧着胖胖的身子,要从刀口钻进去似的。
梅长苏看愣了,直到蔺晨因为胖虫子的动作牵动伤口,疼得嘶了一声,他才如梦方醒般冲到了蔺晨跟前。
“你这是在干什么?”梅长苏厉声喝道,伸手就向蔺晨的手腕抓过去。蔺晨向后一闪躲过了,迅速用另一只手在奋力钻着的胖虫子背上顶了两下,几乎是粗暴地把虫子塞进了自己的伤口里,只见伤口旁边的皮肉下鼓起了一个圆圆的包,蠕动了两下,突然消失了,刀口的血也奇异地止住了。
蔺晨像是完全不疼一样,拉了拉袖子遮住伤口,他神色太平静,以至于梅长苏都以为之前看到的全是幻觉。
“蔺晨!”
“别喊了,你要把卫兵招来吗?”蔺晨的脸色惨白,大量失血让他开始晕眩,而蛊虫在体内欢快游走的感觉更让他难以习惯,种种不适交织成一种极度疲惫的感觉,蔺晨开始觉得浑身没有力气,勉力冲梅长苏挥了挥手,轻轻地又说了句“回去”,就自顾自地歪在营帐的榻上,陷入了深眠。
梅长苏愣怔地看着蔺晨迅速地失去了意识,心中的恐惧像潮水一样漫上来,他僵直地坐在床榻边,深处抖个不停的手探了探蔺晨的脉搏,很微弱,却有规律,梅长苏轻轻松了口气,心绪却更加翻腾了起来。
他想起在金陵城,他昏倒在蔺晨的面前,再醒来的时候,蔺晨问他,是不是每次我跟你生气,你就这样吓唬我?
他想起前几天自己在阵前昏倒,醒来时再见到蔺晨,蔺晨说:你要这样逼死我吗?
此刻他终于体会到了一丝蔺晨的感受。那么的恐惧又无可奈何。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挥霍自己的生命,却没法真的伸手去制止,因为你是这样的坚定而固执,也因为我没有立场,我并不是你的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