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却定格在那一年,沈夜在神殿外的墙根下,持着他做的桃花小枝。花枝繁繁密密,点坠着许多绿叶,很美,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桃花。
持花的沈夜君子端方,傲然挺立,肃穆中掺着温柔。谢衣也不能确定,那是不是沈夜真正的面貌。
然而谢衣仍颔首,笃定道:“确为殊色无双。”
“当真是绝色美人儿啊……在下也想见一见……”
柳贯观谢衣神色,心知他所言无假,不由向往起那傲如冰雪的“绝色美人儿”。
是夜,谢衣向席上的客人敬了一圈酒,便去了后院,听了许久《在水一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镜花水月,只如梦幻。
谢衣一边听,一边握着手腕,不管他怎样回想,那一处早就感觉不到痛楚了。
他便察觉:时光流逝真是一桩极为可怕之事。印记会消失,他想铭记一辈子的痛楚也会消失。这才不过十六年。
因此,谢衣在叛逃下界的第十六年之时,还坚持着他的道,却已经快要忘记,当年他对沈夜的愤怒与失望。
也快要忘记,当年他全然无法苟同沈夜的所为。
不过……这样也好……
若只记得师尊大人好的地方,便会想要快些完成该做的事,然后回到故乡去面对他。
谢衣想道。
他生就秉性如此,无法长久地去不满或怨恨一个人,便也只能牢牢记着当年的喜爱与倾佩,才不会迷失自己的道路。
夜色将尽之际,宅子里的客人们一一离开,没入了夜色中。而后,在朝阳初升时,谢衣也告辞了。
富丽堂皇的柳家宅邸被日光照射,夜间的幻术褪尽,显露出真实面目。
原来那是一座很寻常的二进宅子,不旧也不新。既不显富贵,也不显寒酸,只是没了昨夜的辉煌气象。
那些奇形怪状的“客人”、迎客的狐狸童子、身着轻纱的花蛇舞姬、还有穿梭于主厅内的鼠精和符使仆人,都再寻不到半点踪迹。
通宵饮酒作乐似是对柳贯没有影响,他持了一卷书,走到门口,像是要晨读。待见了谢衣,微微点了点头,也不似夜间那样爽朗可亲,笑容只如书生一般腼腆。
柳贯诺诺道:“谢兄,珍重。”声音轻如蚊虫。
谢衣并不奇怪,他早就听过另一个传闻:今界博物学会的会长柳贯,日间与夜间判若两人。
但谢衣觉得那只是柳贯所示的处事态度,于更内里之处,两个柳贯又实则为同一人。
谢衣会这样想,又是因在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如沈夜一般令得他牵肠挂肚地去琢磨、去揣测,末了却又觉得还没看透他。
谢衣将手按在心口,以烈山部人的礼节慎重施了一礼。“柳兄,珍重。”
一切宛如朝雾,随着照射开来的日光散尽。唯有凄凄乐音,似还在耳边萦绕。
【终、】
终有一日,谢衣记起他在下界已行走了近二十年,而后他觉得,他正在经历一个光彩炫目的梦境。
然而……梦境都是假的,再鲜明动人,仍存在着不自然之处。总有一日,会种种原因而崩塌溃散。
醒来后,所见的则仍是残酷之事。
数日后,谢衣开始造一具与他自己“相同”的偃甲人。
自己制造“自己”,本该是颇为奇特的感受。然而……
谢衣虽敬畏生命,但待去到偃甲房内,将同真人无异的头、手、腿、躯干放置一地,却也未生出半分想法。
他只当那些都是假物。
纵使有一日,他会将承载着记忆的冥思盒置入偃甲人颅内,而经由灵力催动后,拥有记忆的偃甲人又或许会得到“魂魄”。但在那一日到来之前,它仍是假物。
是故,谢衣拾起偃甲人的残躯,平静地琢磨着。
偃甲人的面部一直未置五官。终是在这一日,谢衣执起炭条,在头部标出了五官的位置。
眉、眼、耳、鼻、唇……
谢衣也在偃甲人左眼下方画了一道印子。色泽是漆黑的,自眼眶正中缓缓地向颧骨延伸了半寸,像一处未擦净的污垢。但若偃甲人制成,谢衣便会用朱砂重点那道印子。届时,它便会变成鲜红。如血滴坠地,又好似一道血色的泪痕,为原本温柔和气的面孔平添妖异。
但谢衣思索了片刻,又将印子擦去。
到了此刻,他才总算生出了些“造自己”的异样感受。
“谢衣哥哥!快出来!”
银铃般的脆音乍响,谢衣本就在想心事,吓了一跳,赶紧将偃甲人的头颅藏起。
继而去开门。“阿阮,习完今日的字了么?”
“谢衣哥哥别管写字的事了!我都被人欺负了!”
门外探出一抹翠影。身着绿纱的少女愤愤扯着手中巴乌,漆黑清澈的眸中蒙上了一层水汽,雪白的脸颊上亦因薄怒染了绯色,却是愈发清丽惊艳。
谢衣扶额叹息。“哎……你又溜出去玩……”
心中又不禁想:谁能欺负得了阿阮。
谢衣会有此念,实因阿阮非人。
三年前,谢衣在卫山古祠中读到神剑昭明的传说,直觉可用昭明对付砺罂。此时恰逢“大偃师谢衣是为魔界中人”的流言传开,一来是为躲避风头,二来也是为寻访更多相关消息,谢衣去了巴地巫山。
这又是因烈山部中有段传说:神农有一名爱女名唤巫山神女,生于巫山亦陨于巫山。她故去后,神农及洪崖境诸神悲痛不已,将她生平传颂下来。
谢衣便想神农既然看重巫山神女,必定会慎重地下葬。神女的随葬品中,或许会有些关于昭明的记载,再不济也可去寻神农行踪。
待他到了巫山,还未寻到神女墓,却先在水湄边邂逅了阿阮。
彼时阿阮全然不懂世间礼法,亦不会说今世之语,仅以草叶遮蔽身体,骑着红虎自由自在奔驰于山间。谢衣却一眼看出,这天真活泼的少女并非活人,而是灵体聚形。
再到两人以天界语相互问候,继而相识,阿阮则告诉谢衣——她就是巫山神女。
谢衣直觉事有蹊跷,要了一件阿阮的物件置于偃具“通天之器”上。
“通天之器”是谢衣为寻找昭明而造,能读出木石内部潜藏的记忆。谢衣进到阿阮忆念幻城中,却发现,这只少女形态的灵体居然当真有巫山神女的部分记忆。
此外,阿阮还有些记忆与露草有关。虽然模糊,却也能让谢衣摸清巫山神女与阿阮的来历。
阿阮……是为由神女墓中的露草所化,承载了巫山神女部分记忆,自称神女也无不可。
于心魔而言,阿阮其存在便是威胁,谢衣便无法放任她于山野间流浪。
又因谢衣读过阿阮的记忆,神女墓便也不用去了。他只将阿阮带在身边四处辗转,寻找着昭明的碎片。
三年时光匆匆流逝。谢衣亲手教会这株不通世事的露草穿衣吃饭、说话习字。而今的阿阮好歹也能用一口顺溜的中土语四处“为非作歹”了。再到今日她不知因何事受了些气便气势汹汹地跑回来寻他撑场子,谢衣觉得阿阮越来越像凡人。
大约就是,下界人口中的娇蛮大小姐。
哎,都是被娇惯出来的。
谢衣半是发愁,半是宠溺地想。
比起谢衣自己年幼的时候,阿阮贪玩好动,算不上十分听话,他却拿她没办法。
谢衣以前也曾想过待阿阮严厉些。一两年前他便感觉到,烈山部人已在下界有所动作,便是为了藏匿行踪,他也该将阿阮教到言行举止与常人无异。然而,每每对上阿阮一脸的天真浪漫,“再贪玩便要罚你了”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同样是教导孩子,若按照沈夜的教法,阿阮怕是早就将大门前的青石板跪穿。谢衣则觉得,这株露草开开心心的模样看着挺顺眼,何必毁她心情。
后来谢衣又在下界人口中听到:今世许多大户人家将女儿视作娇客,精细地养着,百般宠溺千般娇惯。只因为日后女儿嫁为人妇,会受太多约束,也便只有娘家能给她们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谢衣恍然大悟。他待阿阮……也差不多就是养女儿的心思了。
后来则更是由着阿阮去。
因为总有一日,阿阮会变回露草。而在当下,谢衣还有些事要依仗她,又不能对她言明。愧疚之下,他待阿阮愈发地温柔。亏得阿阮虽然孩子气,秉性却纯良,没有被养成飞扬跋扈之人。
“呃……你若不想习字,那就累积到明日的份上。”谢衣收回神思,刻意板起脸道。
“……谢衣哥哥!”阿阮委屈得眼都红了,愤愤跺脚。
谢衣便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了,逗逗你而已……不想习字就不习了,说罢,怎么回事。”
阿阮便扯着装饰在巴乌上的纱花,愤愤道——
今日她见谢衣进了偃甲房,便偷偷溜到附近村寨去玩。恰逢村口有群孩子堆积落叶烤着一种叫“豌豆”的作物,豆子的焦香随着噼噼啪啪的炸响声飘散开来。阿阮又是见到好吃的就走不动路的性子,自然是凑了上去,要用换烤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