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容年轻而俊秀,纵使满身的魔气,仍掩不住温润如玉的风姿。他沐浴在人们瞻仰的目光中,面色平静温和,纵使一时间荣光加身,亦宛如风过无痕。
大约……下界人所向往的“光风霁月”,便是如此了。
“柳兄。”谢衣到了主人面前,客客气气施了一礼。“承蒙柳兄邀请赴宴,谢某不胜感激。不过……”
“怎么?”
“罢了,煞风景的话不说也无妨。”
柳姓男子大笑。“谢兄可是看出了些端倪?”
谢衣只得道:“柳兄只道今日赴宴者皆为博物学会成员,却未言明这些会员都不是人……”
不止客人皆为精怪,还有……
谢衣将目光投向大厅正中。舞姬是一群花蛇、穿梭的仆人不是鼠怪就是符使,至于先前那两名童子……
到底是年幼,道行也浅,得了烧鸡就喜欢得露了原型。先前他随它们一同走路,两只小狐狸不住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扫在他腿上,着实可爱。
满大厅之中,只有柳姓男子才是凡人。
而这宴席之主名唤柳贯,是为今界博物学会会长。
谢衣潜入下界之初,并无解救族民与对付砺罂的具体方案。他便一边找,一边潜入各处收纳古籍之所,寻求办法。博物学会正是一处博古通今的地方。
柳贯年纪约三十出头,清俊儒雅,名声却有些奇特。外界传闻中,一说他大方爽朗,一说他羞涩怕生,评价并不一致。谢衣去博物学会的次数多了,只觉得柳贯性情还不错,一来二往成了朋友。
平日间,谢衣与柳贯多为书信往来。在这几年中,“偃甲大师谢衣也许是魔物”的消息开始暗中流传,柳贯在书信中提到了传言,随即又道:天下众生本是平等,博物学会里也有不少非人之物,他不介意谢衣到底是什么。
谢衣很感激,回信道:他也得了风声,正打算到西南边陲做一件事,兼带躲避风头,临走前能知晓友人的心意亦甚为欣喜。
也便有了这一场送别宴。
那一厢,柳贯爽朗地笑着,末了却又压低了声音。
“谢兄,博物学会会员中,人与非人者各占一半,他们都想一睹你真容。今日为兄邀的却是非人那一半,实为……这一群会员以清修为主,鲜少多话。为人的那一群反倒与各路修仙门派交情甚好,若消息走漏,反倒于你不利。”
“原来如此。多谢。”
谢衣愈发地感激。这大厅里,人与妖物出于对求知的喜爱,齐聚一堂又和乐融融,当真令人羡慕。
随即,他递上手中卷轴。“谢某也不知这一走要走几年,又是身无长物,便聊以这桃源仙居图回馈柳兄。”
“桃源仙居图……?”
柳贯接过卷轴细细查看。古旧的卷轴泛着湿意与泥腥气,似是刚从泥地里外出来,卷轴结扣上还有一道封印术。
正要解封,谢衣按住他的手。“柳兄,桃源仙居图应是一件法宝。一旦解封,便会被吸入一处奇特洞天内。虽说出来的方法倒也简单,却还是勿惊动旁人为妙。”
继而,谢衣将桃源仙居图的来路一一道来。
原来那日他潜入武陵源后,走了一整日山路。入夜,忽是闯入一片桃林,偏偏又下起雨来。有名樵夫将他迎入林间的民居避雨,至翌日清晨,谢衣醒来,却发现自己身处一座破败的屋宇,桃源仙居图落在手边,触手可及。
谢衣拾起图,出了宅子。外边却并无桃林,也未残留夜间降雨的痕迹。
这实为一场奇遇。
待他进入桃源仙居图内,了解了这件法宝的构造,又建好了屋宇,时光已流逝十数日。
柳贯听了,赶紧将桃源仙居图塞回谢衣手中:“如此贵重之物我可不能收!谢兄若有心,送几件你亲手所制的小玩意儿便好!”
谢衣叹气道:“哎……在下不想再有偃具流传世间,余下能拿得出手的只剩它了……”
“那便无须送礼了。这法宝甚妙,危机关头还可作藏身用,你自己收好。”
柳贯说什么也不肯收下,谢衣只得依了他。
待入座饮了几杯,柳贯又问,在这一场送别宴中,他还能为谢衣做些什么。谢衣思索片刻,从怀中摸出一卷曲谱,又行到柳贯面前,指着其间一段道:“数月前在下购得这卷曲谱,对这一支《在水一方》颇感兴趣。可惜在下音律不佳,若柳兄能让乐师奏一次,在下定当感激不尽。”
“《在水一方》……”
柳贯沉吟道,接过曲谱,随着谱上所示曲调轻声哼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末了蹙眉道:“这曲……情深几许却如镜花水月……不适合在人多的时候听。罢了,等会儿寻找到乐师到院子里奏给你听。”
“多谢。”
柳贯见谢衣低头沉思,一时兴起。“怎么……谢兄借曲子思念心上人?”
谢衣哑然失笑:“怎么会……”
“对了,听说寒烟姑娘还在寻你。”
“寒烟……?”
谢衣怔了片刻,终是想起,当年他在纪山造了水道与引水的机关,又于下山那一天遇到了一群饥民。彼时中土时有人食人的惨景,饥饿的流民们正要向一名女童下手,是他制止了人们。
那名女童日后流落江南,另有境遇,十余年后以“寒烟剑客”的名号崛起,人称江南第一侠女。在行侠仗义之余,她也在寻找谢衣的行踪。
而柳贯曾在信中提到,寒烟希望能还当年救命之恩,愿跟随谢衣为奴为婢。
不止如此,旁的心思定然也是有的。
柳贯早向谢衣提点过寒烟的心意,谢衣便有些尴尬。
“这……谢某无须报恩,她还是赶紧找个好人家嫁了罢。”
“谢兄又是这样说……可那寒烟姑娘当真是大美人儿啊。谢兄连她都瞧不上……心上人到底是哪般的绝色?”
“这个嘛……”
谢衣本想含混过去,柳贯好奇之心已起,自然不依。“对了!谢兄不是说没拜礼送给在下甚觉不妥么?如此,说一说你心上人,便是拜礼了!”
谢衣支支吾吾了许久,再无他法,只得半真半假道。“哎,好吧……在下喜欢的人,年纪比在下大十一岁……”
“……啊……是么?”
头一句便将柳贯镇住了,心道不想谢衣口味如此奇特。他见谢衣面貌瞧来像是二十五六,出名却是在十余年前,并且那时谢衣便是这一副相貌,由此可见他至少年近四十。如此……他的心上人再年轻也年逾五十了……
半老徐娘么?
“罢了。美人儿就算迟暮也依然是美人儿……”
随即,柳贯又想到世间无奇不有,谢衣也许不是凡人,他喜欢的人亦或也不是凡人,不可以常理度之,口中却不显露。“那美人儿又是哪般的性子?”
“那人……聪明绝顶,胆识过人,以一己之躯背负一族之人的命运。于在下心中,无一人能与他相提并论。”
“女首领么?”柳贯奇道:“这种人向来肃穆有余,却不好亲近。”
“在旁人看来,他确实不好亲近,还有些严厉。我在他身边亦时常被罚跪,可说是从小跪到大呢。”
“噢……她还是谢兄长辈……”柳贯抓住了重点。“但谢兄仍然喜欢她,可见她定然也曾对谢兄温柔相待。”
谢衣颔首。“其实,他那人最禁不住旁人撒娇。”
“撒娇……”
柳贯膛目结舌地打量着谢衣,想象着面前这人撒娇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谢衣轻声笑了笑。“越是没脸没皮的撒娇,他越是受不住。横竖我在他面前不需要脸皮,便也用这招对付过他几次,挺管用的。”
继而,谢衣依稀回想起曾经和睦的时光。
那时他与沈夜彼此还未触及对方不可退让的底限。沈夜曾给了他五色石,并在原本不想让他去下界的时候经由他一磨,便退让了。
时至今日,谢衣仍不去想沈夜当年的决策中会不会有什么谋划,是不愿去想。
他只常对自己道——当年的沈夜面硬心软,遇事撒一撒娇,他便退会退一步。可惜后来的事,不能用撒娇来混过去。
谢衣的神色便黯了一黯。
柳贯看似胸无城府,实则精通人情世故。见谢衣黯然的模样,也不好追问他的伤心事。眼珠一转,大笑着提了话音:“谢兄,你说了这半天,却回避了重点!”
“重点……?”
“你那心上人到底是不是绝色美人儿?”
绝色……么?
谢衣心中便浮现出沈夜的面貌。许许多多,有笑的,有怒的,有温暖的,也有冰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