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紫霄无声一笑,看了眼来往忙碌的侍从:“今日是郑柔行刑的日子,想来小云那丫头又得吵闹一番……”
韩景反问:“当真不让她去?”
皖紫霄放下茶盏,直视着韩景:“除非是王爷自己想去看热闹,不然要她去做什么?徒增伤悲罢了!将来她要是怨,就怨我好了……”
韩景避开他的视线,轻叹:“你总是待自己最不好……”
纵是小巧如轩车在拥挤的人群中也只能缓缓前行,皖紫霄焦躁不安地捏了捏鼻梁,再次舒展手中的字条。
“要救薛青木,午时三刻城郊罗夏山下茅屋见。”重新琢磨这寥寥数字,皖紫霄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就因为一张被强塞入手的字条便如此莽撞地前去赴约,的确不是心思缜密、阴险老辣的皖大人应有的处事风格。若是骆城雪设下的陷阱该怎样,若是曹国公精心准备的阴谋又如何,皖紫霄脑子里一片混乱,但唯有一点不变——这也许就是薛青木的一线生机,他赌不起,更加输不起。
“皖大人,我们已经出城了”车夫轻敲门框低声道:“如此午时三刻定能赶到罗夏山。”
皖紫霄收了纸条,斜靠在软椅上闭起眼睛:“我有些倦,到了罗夏山再提醒我!”
韩景披着黑色貂绒斗篷,身穿杏黄棉服,腰间垂着一块上好的血玉,不见平日的威严倒满是一副商人扮相。他身后只跟了一个丫鬟,十五六的年岁,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透着无尽的伤痛,此人正是小云。
韩景掏出一块碎银丢给迎过来的小二:“要看得最清的位子。”
小二一愣,立马换上一副笑脸:“大爷这边请……楼下人多眼杂怕污了大爷您的身份,您随我来楼上的雅间!”
皖紫霄跳下轩车,紧了紧身上的皮草:“你莫要跟来,就在此等我……”说罢,便独身一人向茅草屋走去。
破旧的柴门早已关不严留下一条四指宽的缝隙,皖紫霄微倾着身子扫视里面。显然来人也注意到了这点,除了一些杂物,其他均被侧翻的桌子挡了个严实,只是隐约中有一双脚。
皖紫霄皱了皱眉头,事已至此就没有理由后悔,如此犹豫不决还不如索性干脆利落些,思及此便伸手推开柴门。才进门还没有觉出异样,再走几步,一股血腥腐臭味便扑面而来,皖紫霄心中一凉,抬脚踹开了用于遮挡的桌子。
韩景一把拉住准备冲下楼的小云冷声道:“我私自带你出来,不是让你来送死的!你觉得这样做能有什么用?!”
小云一边抹泪一边呜咽:“没用我也要去,我要陪着小姐!”
韩景将小云按回在位子上,低声道:“你要真是想为你家小姐报仇,我倒是有个办法。”
小云红着眼睛反问:“你要是有办法为什么不救我家小姐?人都不在了,报仇了又能怎样?”
韩景抿了口热茶:“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郑小姐谋杀亲夫证据确凿,我又怎么施以援手?倒是你,难道不打算报仇了?”
小云抬头咬牙道:“自然要报的!姓骆的不得好死!”
韩景摆摆手,盯着不远处的判官道:“以后你要好好伺候皖大人,待时机一到,骆城雪的账我定会一笔笔算回来。”
看着眼前的血人,皖紫霄忘记了呼吸,强烈的晕眩感让他跪坐在地上。破旧的棉被下是j□j裸的身子,或新或旧的刀痕纵横交错,周身找不出一块巴掌大的完整皮肤,粗大的铁钉穿透了四肢的关节,手脚的皮肉已所剩无几,露出森森白骨。
血人忽然一动,嘶哑道:“皖大人……”
皖紫霄闻声扑到薛青木身边,声音哆嗦:“青木……你等会儿,我这就去叫人……”
薛青木艰难地换了口气:“小柔没事……骆城雪……说她……杀了……”
“他骗你的!”皖紫霄情绪激动:“郑小姐好端端的,你要撑住!她还等着你回去娶她呢!”
薛青木咧咧嘴角,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手起刀落,鲜红的血液溅湿了一地白雪,三三两两的雀鸟却围了上来,任凭驱赶也不肯散去。
见此情景,小云扯开嗓子哭了起来:“这是……小姐生前在后院喂过的雀儿……”
就算是见惯了生死的韩景此时也生出几分不忍,轻拍着小云的后背道:“哭吧!哭过了,以后就会好起来的……”
皖紫霄紧紧地抱着薛青木的尸体,泪水淤积在眼眶中却不肯留下一滴,除了不断灌进屋内的风声,整间茅屋便只有这被刻意压制的呼吸声。
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皖紫霄才注意到压于薛青木身体下的信封,匆匆瞥过几眼,忽然笑出声来:“青木,既然骆城雪要为你和郑小姐保阴媒,那我就送你身‘新衣’作贺礼,如何?”
两天后,晋王韩景便亲自登门劝说郑岳秋。新年前夕,薛青木与郑柔举行了冥婚,合葬于罗夏山。
作者有话要说: 小河飘走了。。。下周见。。。
☆、第二十六章
嘉佑四年春,赣州大旱,流民十万,饿殍横街。贝县乡民刘氏揭竿而起自称太上老君坐前弟子,奉玉帝指令前来世间拯救万民,一时间应者云集,占领贝县及临近邾县县城。
——《燕史》
“周大人,怎么又见你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哎!还不是流民作乱!”
“我以为是什么呢!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难不成他们比北疆的鞑子更能打,比南疆的蛮奴还凶残?”
“张大人,这你就不懂了!鞑子也好,蛮奴也罢终是外族,两军对战尽情厮杀便好。而这流民确是我大燕的百姓,杀——是残害手足,就算平了叛乱也会动荡人心,着实不值得;不杀——难起威慑作用,更让他们觉得国家软弱可欺,流民之乱只会愈演愈烈!”
“这……周大人,你这兵部尚书还真是做得不容易!”
“对付这些流民要派出威名远扬的统帅,不战就能令他们胆寒,最好是狠狠挫败过鞑子或蛮奴的……”
“那你有合适的人选了?”
“有倒是有,只是此人实在不是我能调动得了的……”
“你是说……晋王爷……”
清晨的薄雾使罗夏山更显得异常凄寂,既没有人家烟火,也没有猎户樵夫,连绵不绝的山林里只一座新坟孤零零地守在半山腰。墓前无一杂草,精致的点心酒食还没有腐败,显然是有人常来打扫祭奠。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寂静,紫色锦袍的身影从白雾中缓缓走出,一个粉衣并髻的小丫鬟紧紧搂着个食盒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摆好酒菜,点燃锡箔纸叠的元宝,飞散的灰烬粘在衣襟上便不愿下来,好似表达着一份属于逝者的恋恋不舍。
带着檀香味的香烛不急不缓地燃着,小云柔声说:“小姐,这是皖大人特意从贞元观带回来的安乐香,您和薛公子好好享用……”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香火熏到,小云红了眼眶:“小姐,这里安安静静的正适合您的脾气……只是没有我陪着,多少也会有些寂寞吧!”
皖紫霄一只手搭在小云肩上,带着一丝笑意道:“想来夏小姐应与郑小姐聊得来才是。小云,郑小姐天生好静,没了你在一旁聒噪,日子应是更舒心。”
小云噌地变了脸色,回头瞪着皖紫霄:“那什么夏小姐哪能和我比!她怎么知道小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皖紫霄只是笑笑,将手里的元宝都扔进火苗中:“郑小姐莫怪,大婚至今,二位的贺礼还没有送到。好在老天有眼,用不了多少时日青木的‘新衣’就可取的。”
“郑大人”皖紫霄摆弄着手里的白玉笑道:“此番可算卖我个人情?”
兵部尚书郑毅生的白面长脸,一副斯文长相却是半个粗人。三十年前还在书院念着之乎者也的郑小公子因为一道丧父的噩耗,硬是被逼丢下笔墨,在一帮精壮汉子的簇拥下登上了战马。从此再难见吟诗弄风月的书生,摸爬滚打的对象变成了铁血的将士,北疆的鞑子,南疆的蛮奴。靠着累累战功本可以封个什么将军,郑毅却难得的极有性格,仗着在军中自学的篇篇句句,不愿为武将偏要当个文臣,为防止边将权力过大,宣正帝也乐得封他为兵部尚书。
多年的官场沉浮使人不精明都难,郑毅堆笑着冲官职低微的皖紫霄连连作揖:“若非国家社稷所迫也不会劳烦皖大人……若是皖大人可以劝晋王出兵,他日皖大人有事我郑毅也定当全力以赴。”
皖紫霄摆摆手:“晋王那里我自会尽力,不让郑大人为难,只是郑大人也要记得今日这番话才好。”
郑毅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站起身,一脸严肃道:“皖大人尽管放心!行伍最重诚信,我郑毅边将出身,所说之话非死必践!”
皖紫霄放下白玉,踱步至郑毅面前,压低声音:“我曾也随军,自然懂得将言之重。郑大人,郑将军!他日山雨袭来还要将军冲锋陷阵。”
郑毅后心一凉,皖紫霄的便宜当真捡不得,他笃定这次自己是真的陷入了一场恶战。只是他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是什么人。
满花湖畔的垂柳抽出了新枝,嫩绿的柳叶打着卷儿,就算冬日的萧条还未完全消退,春日的生机也已然占了上风。
一子落下,棋盘上胜负已分。韩景不见输棋的懊丧,笑着拿起一块浅粉色的糕点捧到皖紫霄面前:“芙蓉糕,御厨房新想出的花样。长乐那丫头很是喜欢,你也来尝尝看。”
皖紫霄低头浅笑,顺势咬了一小口,看着韩景眼中的急切,却不评说,只待苏滑全融于口中,才吐出两个字:“甜了。”